一起難以忘卻的案件

費　依

在檢察院從事刑檢工作以來，上百起刑事案件讓我領悟了人生的真諦，讓我度過了人生最難忘的20年。驀然回首，時光老人已將一名愛說愛笑的小姑娘磨練成獨當一面并日趨成熟的女檢察官，我不禁對充實我生命的檢察工作懷有深深的敬意。也許是同為女性的緣故，我自然對那些女性犯罪格外關注。其中，去年發(fā)生在蘇北農村的一起女教師殺子案件讓我至今記憶猶新。

2004年下半年，我除了辦案之外，還利用休息日，在本地電臺《法在身邊》欄目擔任嘉賓主持，現(xiàn)場解答一些聽眾的提問，進行一些深入淺出的解答，這項工作對我來說很輕松。

這一天，主持人已經播放欄目結束曲，導播又接進一個電話，說這個聽眾一定要讓我解答，電話那端一個男子用濃重的蘇北鄉(xiāng)音問我：“檢察官，我想請問，殺死自己生的嬰兒該不該判罪？” “那當然，因為人的生命權是受法律保護的，無論他是嬰孩還是成年人。法律上規(guī)定……”我還沒有說完，電話那端傳來嗚咽聲，電話也隨之掛斷了。

我的心不由得沉重了許多，因為那段時間我手里正在承辦一起周小亞殺子案件，也就是那起后來在我腦海里沉淀多時的案件。

寂寞難耐，她紅杏出墻

第二天早晨，我的辦公室里來了一位陌生男子，他對我解釋說，他是昨晚打進電話的那個聽眾，也就是周小亞的丈夫！他在得知妻子將肯定被判罪入獄之后，幾乎一夜未眠，今天來檢察院，就是為妻子的案件說幾句。

這個案件的卷宗我已經看完，案情也基本清楚：周小亞與丈夫8年前結婚，第二年有了一個女兒，但夫君是個獨子，公婆抱孫心切，硬是讓小兩口生第二胎。身為教師的周小亞盡管一百個不愿意，但為了了卻婆家的心愿，況且丈夫也一直想再生個兒子，她還是答應了。果真生了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子后，全家人歡天喜地，對周小亞更是呵護備至，而丈夫越是疼愛，周小亞越是不安，因為她心里有個秘密，不敢對任何人說。

周小亞在認識丈夫之前，曾經喜歡過一個男同學。青春的歲月是那么令人難以忘懷，最終分手的原因只是由于一件不相干的小事情，也許這是因為兩個人太年輕的緣故吧。這么多年來，盡管平時無暇想他，但他總會在某一個夜晚無端入夢，讓她的心狂跳不已。醒來后，周小亞就會自責不已。周小亞曾經以為，日子就會這樣日復一日地過去，不可能發(fā)生什么改變了。

但有一天開家長會時，她竟然在校園里意外地見到了他！她有點不能自已，沒想到緣分竟然會巧合如斯。對過去的歲月，兩人都有些傷感。雖然各自有了還算如意的生活，但周小亞時常感到寂寞，因為丈夫常年在外隨建筑公司打工，女兒也被婆婆接過去住，獨對窗兒怎守得住黑？在幾次與老同學長談敘舊之后，有一天夜晚，老同學沒有離開她家。

過了兩天，丈夫風塵仆仆地回家來了，又過了一些日子，周小亞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這讓她又驚又喜。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喜歡別人和被別人喜歡，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會有人走進自己的記憶中。也許，守住記憶，比守住一個人更持久更安全。如果你是有了家庭的人，你就不能對別人說出你喜歡的感覺，更不能表達愛的感受，因為愛情的感受其實是無法溝通也不能分享的，否則，帶給所有人的則是無限的傷痛。許多人之所以會走出圍城，就是由于耐不住婚姻的寂寞。愛情的殘酷是難以高燒不退，它在一天天冷下去，失去溫度和水分，成兩尾風干的魚，少男少女們在不懂得愛情的時候體驗激情，體驗激情時已找不到愛情，但是，人不能為追求激情而逃避家庭的責任，有時候，放棄才是一種永遠的獲得；而每個人懷念自己初戀的原因，恐怕也正如《中國式離婚》里面所說，初戀不可忘卻的不是初戀的對象，刻骨銘心的只是自己青春初始時的悸動，是對純潔青春的懷念。所以，聰明的人們說，永遠不要跟你的初戀對象見面。

兒子的出生，讓她心有余悸

而周小亞不僅見了面，還有了激情燃燒的紀念。懷孕之后，她一直心存疑慮，因為她確實不知道腹中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她沒法對任何人說出心中的疑問，所以，丈夫的每一句囑咐和問候，在她聽來都讓她羞愧不已。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對女人而言，紅杏出墻是最不為人齒的事情，實際上，她已經失去了做妻子的資格。她想狠狠心找個借口將肚里的孩子拿掉，但想到自己多年來求醫(yī)問藥，不就是盼望能懷上二胎抱兒子嗎？況且，罰款已經交了，自己輕易弄掉孩子，對盼孫心切的婆家實在不好交代。越到臨產，周小亞的這塊心病越重。她這樣安慰自己：不會有這么巧的事情，因為畢竟與男同學只有一次。就這樣，周小亞在半喜半憂中度過了十月懷胎，在春節(jié)的喧鬧聲中，白白胖胖的兒子呱呱墜地。

兒子一落地，丈夫頓覺臉上增光，說話響亮，腳不打地，忙前忙后。一陣喜悅過后，周小亞急忙仔細端詳兒子的長相，可是孩子太小，看不出像誰，心中的石頭暫時落了地，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在難得的平靜中度過了兩個月，可是兒子畢竟是在一天天地長大，轉眼間，“百露看娃娃”，再后來，兒子會笑了，會做瞇眼、點頭的動作了，即使是無意識的“爸爸、媽媽”的叫喚，也讓丈夫一家歡喜不已，可是周小亞卻一天比一天顯得憔悴，巨大的精神壓力使她常常夜不能寐，因為她怎么看都覺得孩子不像他們夫妻，越看越懷疑像那個男同學。此時的周小亞好像整個身子掉進了冰窟，整天處于一種復雜的不可自拔的苦惱中。她擔心孩子長大之后會被世人恥笑，她也曾經想把事情真相告訴丈夫，但擔心丈夫受不了打擊。于是，恐懼、羞愧、自責、不安整天整夜地伴隨著周小亞，她本是個教學骨干，現(xiàn)在講課時也常常走神，講得顛三倒四，以至于家長反映到教導處，她不得不接受主任的批評；在地里干活時，因為想到這事跌了一跤，扭傷了腳。這期間，她吃不香，睡不著，深夜常常被噩夢驚醒，特別是看到丈夫對孩子十分嬌慣時，她更是覺得愧對丈夫。焦慮中，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的腦海里閃過：與其將來一輩子讓孩子和丈夫沒法做人，干脆……

可孩子畢竟是娘心頭的肉啊，每次給孩子喂奶的時候，周小亞的眼淚都簌簌而下，滴在兒子嬌嫩的臉蛋上，她實在不敢再往下想，更多的是于心不忍。但為了掩藏過去的一切，她不得不實施這個可怕的計劃：她想趁兒子熟睡的時候將其悶死，但又不忍心看到兒子手舞腳蹬掙扎的慘狀。終于有一天早晨，她把女兒安頓好去上學，在丈夫還沒有起床的時候，再一次認真端詳著兒子可愛的臉蛋，更覺得那雙眼睛、那個鼻子、那張小嘴，仿佛就是男同學的再造！不能再等了！否則后患無窮！于是，周小亞咬著牙走到自家的大水缸前，抱著兒子親了又親，最后還是眼睛一閉，將孩子丟了進去……她害怕自己心軟再抱起孩子，干脆飛快地跑到自家田里掩飾內心的恐慌。

此刻，孩子的外公來女兒家找點麥子換米粉，遠遠地看見女兒在田里干活，以為女婿和外孫在家，誰知房間里沒有人應答，再看到女婿還在酣睡，便知道前幾天女婿剛做了節(jié)育手術，所以不忍心叫醒他，里里外外找了一圈，無意中走近水缸旁，看見里面有個大“玩具娃娃”，老人咕噥著：他們怎么把好好的玩具丟在水里，準備撈起來晾干，誰知仔細一看，竟是自己的親外孫！

丈夫一家呼天搶地，隨著警方的介入，真相終于大白。

丈夫為殺子的妻子求情

這真是一個蹊蹺的殺人案件，雖然我任檢察官十幾年了，但如周小亞這樣的案件還真少見。自作聰明的周小亞在警員剛開始盤問時，將溺死孩子的兇手指向村里東鄰20米的“阿福”，這個“阿福”是村里出名的弱智，整天流著口水，逛東家，竄西戶，游手好閑，平時也常到她家，而且?guī)状我ё约旱膬鹤樱筻徲疑岫贾肋@件事。后來，正當警方集中力量調查 “阿福”的作案時間時，周小亞突然跪倒在公安人員面前，愧疚的臉上滿是淚水，承認之前的說謊是為了轉移視線，因為這么明目張膽、笨得不能再笨的方法不可能是正常人干的，外人一定不會懷疑是親生母親所為，但這樣的謊言讓她心如刀絞，自己畢竟是孩子的親生母親啊，想到被自己扼殺的小生命，她心痛得想立馬去死，所以，她向政法人員如實交代了每一個細節(jié)。

厚厚的卷宗堆在我的辦公桌前，我一頁一頁仔細翻閱著。從構成殺人犯罪的角度來講，這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有犯罪動機、目的和行為，并且造成了被害人死亡結果的發(fā)生，屬于直接故意殺人，事實清楚，證據充分。但圍繞本案的焦點是，被周小亞殺死的孩子生父究竟是誰？

帶著這個問題我下鄉(xiāng)進行了調查取證，周小亞的男同學看到我這個女檢察官的到來，一開始還不好意思對我說什么，但最終還是紅著臉對我承認了曾經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無法挽回的一切，他說他已經做好了為孩子砌房造屋的打算（農村風俗，父輩為孩子婚前做的準備）。我擔心兩個男人之間會再引發(fā)新的糾葛，關照村里做好這個案件的防范事宜。

好在孩子的胎毛保存完好，經過DNA親子鑒定，結論真的令所有人唏噓不已：孩子確是周小亞的丈夫親生！

說實在的，我真的不忍心將這個結果告訴周小亞。或許她是心靈感應，或許她從公安人員的口中已經得知這一事實，記得提審周小亞的時候，她哭得淚人似的，用紅腫的眼睛怔怔地看著我，半晌說不出話來。

于情于法，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大逆不道的。殺子之仇，奪妻之恨，足以讓一個男人去毀滅世界。但是，我面前的這個男人——周小亞的丈夫卻在替妻子說情：“檢察官，我雖然頂著很大的壓力不得不接受這個現(xiàn)實，但周小亞畢竟是我的老婆啊，我們結婚多年，她對我的父母非常孝順，對我也十分照顧，而我常年不在她身邊，不能給她體貼與關心，她偶爾走錯一步我是能理解的。我們農村有句土話：滿屋兒女，不抵半床夫妻。過去在農村，將孩子生下來扔在馬桶里的多的是，就算當初沒有養(yǎng)他行不行？你是搞法律的，你說該判罪肯定不錯，但能少判幾年讓她早點回家好嗎？”話未說完，這個農村漢子的眼圈紅了。我的心不禁緊縮，要知道，我本以為這個做丈夫的是來請求檢察機關嚴懲妻子的。對于一個農村男人來講，能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透過這件事，我看到了人性美好的一面，也更為周小亞感到惋惜。

放棄也是一種美麗

轉眼間，深秋的楓葉紅了，梧桐葉落了，案件也到了開庭審理的時候。開庭那天，我注意到，這個男人來到了法庭，身旁站著一個小女孩，我猜想那是周小亞的女兒吧。因為涉及到被告人的隱私，作為不公開審理的案件，法庭沒有允許父女倆參加旁聽，小女孩拽著爸爸的衣角，怯怯地退到室外。作為公訴人，我照例義正辭嚴地宣讀起訴書，發(fā)表出庭意見，從證據的角度分析犯罪的構成，闡述婚外情引發(fā)的惡果，但我的心里總覺得被什么東西堵住一樣的悶，因為，從開庭到庭審結束，站在被告席上的周小亞不停地回頭張望，我知道，她一定在牽掛自己的丈夫，牽掛自己的女兒，整個庭審中，她都泣不成聲，當法警向她出示孩子的死尸照片時，她禁不住放聲大哭，整個空蕩蕩的法庭回響著周小亞凄厲的哭聲，和著法庭外面父女倆的嗚咽，讓每一個在場的人為之動容……

這個場景讓我久久難忘，這是我擔任檢察官以來見到的“讓人腸子都悔得發(fā)青”的案件。只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難道有著中專文化的周小亞真的不知道事情的后果嗎？人啊，為什么總是到了最后才會深刻地體會本是最淺顯的人生道理呢？

也許，人生的際遇總是不可預見，一如人生的離合我們從來也擋不了。過去是無法否決的，在人的生命中，既然那一頁已經翻過，那么一切都應該順著新的軌跡向前進行。雖然，愛是一種無怨無悔的情感，它不會因為歲月而變淡變遠，那份付出永遠都在心的最深處，但是，走進婚姻的女子，即使在梳頭的時候會一往情深地記起多年前某個男孩的背影，可是“風住塵香花已盡”，篦上的落發(fā)換了幾茬，難道還有什么不能“盡”的嗎？雖然，寂寞的婚姻也許不足以作激情的載體，過于脆弱的激情不夠成就穩(wěn)定的婚姻，但是很多事情，總是在經歷過后感受更深。一如感情，痛過了，才會懂得如何去保護婚姻；傻過了，才會懂得適時的堅持和放棄，在得與失之間人們慢慢地認識自己。生活并不需要無謂地執(zhí)著，沒有什么真的不能割舍。我相信，隨著歲月的流逝，周小亞會慢慢去體會這些人生道理的，只是，為了體會這樣的道理，她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法庭最終判處周小亞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在被押走的那一刻，周小亞猛然瞥見等候已久的父女倆，只見她一邊哭喊著丈夫和女兒的名字，一邊奮力掙脫女法警的押解想回過頭撲到親人身邊，但是她的努力顯然是無濟于事的，警燈閃爍著，警笛聲開始在空中回蕩，警車快啟動了。父女倆緊跑幾步想對她說些什么，但是除了焦急，什么也沒有說出來。我注意到，周小亞突然將頭伸出車窗外，大聲地喊道：“記住，聽爸爸的話！”女兒也許被眼前的場景嚇怕了，仍然膽怯地拽住爸爸的衣角，一臉的恐慌，應答周小亞的只是滿地沙沙作響的梧桐葉，金黃色的葉兒隨著警車飛逝飄然而去。

我走上前輕聲責備這個父親不該帶女兒到法庭來，因為這樣的心靈創(chuàng)傷是成人無法體會的，他誠懇地點點頭，答應以后會養(yǎng)育好女兒，多去看望妻子，爭取早日全家團圓。他還從口袋里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告訴我是周小亞寫回家的，這封信現(xiàn)在隨卷保存——

“……我走到今天，是由于自己的猜疑，但這種猜疑是由于我意亂情迷所致，我痛恨我自己，我愧為人妻，愧為人母，我本應當珍惜我的家庭。生活中有許多誘惑，很多時候，人是應當放棄的。放棄并不是說不要珍惜，相反倒是提醒我們在擁有的時候加倍珍惜。花因為要謝，所以讓人覺得格外美。我們擁有的一切，說到底都是抓在手里的細沙，它在一點一滴地從我們的手縫里向外漏著，不停地漏著，以至于空。不是我們愿意放棄，人就兩只手，我們不可能抓住所有的東西，該放棄時一定要放棄，因為放棄本身也是一種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