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恒 牧 溪 麗 春

為了讓女兒能更踏實地面對未來,他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哪怕女兒會因此而恨他……
女兒得到央視晚會邀請
2005年1月6日上午,我的電話響了,是北京打來的,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傳過來:“您是張帆的爸爸吧,我是中央電視臺手拉手迎春晚會組委會,我們想請張帆參加演出。”
“真的嗎?”我欣喜地問道。我是個民間藝術家,喜歡研究民樂,只可惜沒有接受正規系統的音樂訓練,摸索中常感到力不從心,很是遺憾。幸好,我的女兒帆帆也喜歡音樂,而且從小就在我的安排下接受系統訓練,在不少音樂比賽中獲得過大獎,總算給了我一點安慰。無數個夜晚,我暗暗祈盼女兒將來繼承父業。
“張帆的葫蘆絲和巴烏吹得很好,我們想請她獨奏《歡樂的潑水節》。如果愿意,請她8號來北京參加彩排。”組委會工作人員繼續說道。
我趕緊答應下來。女兒能得到中央電視臺的邀請,能在全國億萬觀眾面前亮相,是一次多么難得的機會啊。我知道,這比她以前參加的任何一次比賽都更有意義,更有鍛煉價值,是她人生新的里程碑。
女兒放學回家聽說這一天大的好消息后,一蹦三尺高:“爸爸,你知道嗎?我前幾天做夢,夢到自己站在中央電視臺的演播大廳里吹巴烏,真的。”說完,她拿起電話就打給她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打給學校的老師、同學,異常興奮地說:“我要去中央電視臺表演了。”
很快,大家都趕來道賀,他們說:“張帆真有出息,以后準是個大明星。”“差得遠哩,我還得努力。”帆帆雖然嘴上謙虛著,兩條柳葉似的眉毛卻飛上了天。
女兒的得意感染了我。做父母的,吃千般苦,犯百般難,盼的不就是兒女成才嗎?所以,當妻子將僅剩800元的存折遞過來時,我豪情萬丈:“我去借。”
聽話的女兒變了樣
自從女兒參加各種比賽后,家里的開支直線上升,報名費、差旅費、服裝費,每一筆都不菲,短短一年時間,就花光了我們十幾年來的積蓄,現在她要去北京,就必須借錢。
我和妻子盤算,女兒還小,得有人陪著去,按最低標準計算,乘火車坐硬座往返近千元,在北京租間民房安頓近千元,再加上兩人的生活費,大概需要5000元。我們決定分頭去借。
找誰借呢?我拿出通訊簿,翻了又翻,在心底反復掂量,最后選定了兩個交往時間不長但談得來的朋友。
去他家時,我低著頭,局促不安,漲紅著臉,吞吞吐吐地說:“你能借我1000元錢嗎?我立字據。”
我的話讓朋友愣住了,很快他反應過來,爽快地答應了,隔著茶幾,將錢推過來:“立什么字據,孩子演出重要,不夠再說。”
我執意寫了字據,道謝告辭,趕往另一個朋友家。有了前次的鼓勵,這次我說借2000元,那個朋友也答應了。等我帶著錢回到家,妻子也借到了2000元。我們總算松了一口氣。
錢的問題解決了,我們再次分工,我在家調制葫蘆絲,妻子陪女兒買參演服裝。不料,帆帆回來時兩手空空,一臉不高興,問她話也不回答,最后還是妻子說出了原委。原來,女兒看中一套透明性感長裙,要2000多元錢。妻子覺得穿著暴露不好,也太貴,沒答應。
女兒已經17歲了,怎么還不懂事?我正想教訓帆帆,她卻先發制人:“我這次是去中央電視臺,不穿得時尚點行嗎?你們又不懂時尚,每次都瞎指揮……”
女兒繼續抱怨著,上下嘴唇不停地張合,漂亮的大眼睛撲閃撲閃。我愣住了,這是我那個一向乖巧懂事、嘉言懿行的女兒嗎?
那一夜,我失眠了,妻子也輾轉反側,我們都在思考。難道我們被理想沖昏了頭,只知道開發女兒的音樂天賦,卻忽略了對女兒品格的教育?
第二天一早,妻子像往常一樣起床做好早餐,然后喊女兒起床。帆帆一番梳洗后,竟然不肯吃飯,她還怪叫道:“爸爸,我絕食抗議,我就要買那條裙子。”
我氣呼呼地看著女兒,舉手想打,被妻子拉住了。妻子把我拉到一邊,將早餐送到女兒面前,苦口婆心地說:“中央電視臺請你,說明你水平不錯,爸爸媽媽以你為榮。可是,爸爸媽媽希望你知道,你還是個學生,不要追求外表的虛榮。爸爸媽媽為了你,吃再多苦都愿意……”
妻子的話,似乎讓女兒更生氣,她從板凳上跳起來,一反常態:“不就是一條裙子嗎?不買就不買,這么煩。”說完,拎起書包沖出屋外。
越大越不聽話!我追出屋外,想攔住女兒,又被妻子拉住了:“女兒在鬧情緒啊。你以前用柳枝打她,她也沒這么反叛。”
我愣住,如墜云里霧里。我一心盼女成“鳳”,女兒一心圓音樂夢,我們父女倆的配合一直都很默契,怎么會這樣?
女兒以前很明事理的
早在6年前,我和妻子就下崗了。那時,我對民間樂器的研究小有成績,特別是葫蘆絲和巴烏,云南的朋友一再勸我過去發展,一些歌舞團也多次邀請我登臺演出,我都搖頭。
其實,我很想去。云南是葫蘆絲發源地,有著濃郁的民間音樂底蘊,去那里親身體驗一回,我的研究會有不少好處。可是女兒怎么辦?她的音樂剛剛才上路,我不能讓她重蹈我的遺憾。所以,我辦了葫蘆絲培訓班,一邊維持生活,一邊繼續輔導她。
開始時女兒學的不是葫蘆絲。她喜歡鋼琴。有一次,帆帆聽到一個小姐姐吹奏葫蘆絲后,輕輕吐出兩個字:“好美!”“哦,怎么美呢,哪里美呢?”我笑了,故意問她。
“爸爸,你說柔美明亮的背后暗藏著多少蒼涼感傷?”女兒揚起一角眉毛,溫婉秀美的臉上“倏”地現出一臉冷峻。
“你聽出來了?”我驚喜不已,葫蘆絲是傣族樂器,音色柔美明亮,當傣族少女心事如山,像谷中野百合濃郁的盛開,不能表白而壓抑時,常吹起葫蘆絲,這樣的心情反襯令旋律更加凄涼哀怨。
女兒也笑了,走過來拿起一管葫蘆絲:“老爸,我想學。”
以前,我們父女談過這個問題。每次我讓帆帆學葫蘆絲,她便借故推脫,像這樣的主動請纓是頭一回,可見女兒真的被吸引了。可是我擔心,她只是一時心血來潮,隨口說說,就故意潑冷水,沒有答應她。直到幾天后,她再次提出,我才約法三章:“帆帆,學了就要一直學下去,不許半途而廢,不然,我不教。”“行!”她爽快地答應了,我趕緊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訓練計劃。
吹奏葫蘆絲,對肺活量要求很高。我要求女兒,保持吹奏口形,口腔打開,舌頭放在口腔后部向前推,面部頰肌、下額肌及舌骨肌要同時收縮,將口腔中的空氣擠出。這個動作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吃力。帆帆練了兩天,便向我訴苦:“爸爸,我腮幫子好痛,能不能少練會?”
開始時我耐著性子跟她講不能少,但她撒嬌耍賴就是不練時我折了根細柳枝,劈頭蓋臉打過去。從小到大,我沒打過帆帆,見她哭著往妻子懷里躲,我狠心拽出來接著打。說實話,我哪里舍得打她啊?打在她身上,痛在我心上。可是玉不鑿不成器,我不能因為不舍得就放任她。
幸好,哭歸哭,哭完了,帆帆還是聽話地接著練。有一次,她又堅持不下去,挨了我幾柳枝,哭著完成練習任務后氣憤地說:“我再也不理你了。”
我有點后悔太急躁。萬一女兒不理我的強硬手段,我還真拿她沒辦法。可是,帆帆看到我的雙手因修整葫蘆絲而傷痕累累,就什么都忘了,忙不迭將自己的護手油膏拿出來,小心翼翼地幫我抹上,邊抹邊“呼呼”地吹氣。我松了一口氣。到底是血脈相連,乖巧柔順的女兒還是能夠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女兒偷偷向媒體求援
再想想妻子的話,我如夢初醒。女兒走到今天也不容易,既然她喜歡那條裙子,就依了她吧。可裙子買回來后,帆帆根本不理會,放學回來看到新衣服竟隨手一扔,懶洋洋地倒到床上。
我不想再刺激女兒,只好強壓心頭的不滿:“乖女兒起來,爸爸做了一管新葫蘆絲,你先把功課做了,吃完晚飯,我們試試音。”“我累了,先睡會。”帆帆吐出短短幾個字,翻個身,裹緊被子。我伸手想拽她,想想,又放棄了。到底是孩子,偶爾耍耍小性子,也沒什么。
第二天就是8號了,我準備出去再借2000元錢,妻子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說:“這孩子又在鬧情緒。”一聽這話,我猛然想起好像每次比賽前后帆帆的情緒都會波動一段時間,難道是受了影響?妻子擔心地說:“女兒還小,這里比賽,那里演出,還要上課、學葫蘆絲,她受得了嗎?”
我緊皺眉頭,看來,女兒鬧心的不是裙子。孩子能不能成才,除了智力和天賦,心智更重要。人這一生,就是一個環節接一個環節串起來的,像竹子有節,樹有年輪一樣,順心的、不順心的節都有,只要有一個環節出了問題,后面的可就全亂套了。我試探地說:“要不我們放棄這個機會吧,還有幾個月,女兒就要考大學了,這要是考砸了,將來可就麻煩了。”
妻子猶豫不決:“不好吧?女兒能答應嗎?將來會不會恨我們?”
我和妻子商量了一夜,始終沒有結果。有意無意間,我們都沒再提借錢的事情。我們心中都有太多顧忌,實在拿不定主意。畢竟,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
天剛亮,女兒就起來了,雖然滿面春風,可是眼圈是黑的,明顯是沒睡好。她問:“爸爸媽媽,你們誰陪我去北京啊?火車票買了沒有?”
我望著妻子,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妻子也呆呆地望著我。好半天,我才艱難地開口:“帆帆,還差2000元錢,爸爸這就出去借。借到了,就讓媽媽陪你去。”
事實上,我沒有去任何一個朋友家里,而是去學校找女兒的班主任江老師。江老師一見我就問:“張帆這幾天是不是病了?上課時注意力總是不集中,人看上去也沒精神。”
江老師的話讓我的心猛地一沉,我最擔心的事情終于被印證了。央視晚會的邀請,讓女兒心浮氣躁了。再聯想起最近幾天她的反常表現,我更加惶恐。有多少名人明星以走進中央電視臺表演為莫大殊榮,我的女兒小小年紀便得此青睞,她怎么能不飄飄然暈乎乎,覺得自己已經很了不得了?可是事實上,她的基礎知識和專業知識都還很欠缺,要想在音樂殿堂馳騁就必須繼續學習和積累。
那一刻,我做出了決定,就算女兒將來恨我,我今天也不能讓她去北京!太熱烈的掌聲,帶給女兒的不是肯定,是輕浮和狂妄,會讓她從高高的舞臺上重重地“跌”下來。我不愿意看到這一幕!
中午女兒回家,等她吃完飯后,我告訴她因為借不到錢,不能去北京了。她哭了,哭得很傷心,抽抽噎噎地說:“我真的很想去。”我心如刀割,背過身去,不敢看她,我怕自己一個心軟妥協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我開始憂心女兒的情緒,我應該如何去撫平呢?
不等我想出方法,女兒因為家庭經濟困難不能赴京參加央視晚會的消息就被媒體披露了,不少熱心人表示愿意資助我們。原來,因為一心想去北京,帆帆偷偷向報社記者求援了。
央視晚會“劫”后,女兒長大了
很快,這則消息在貴州省內不脛而走,還引起了國際巨星成龍的關注。成龍委托他的經紀人打來電話,對帆帆說:“小姑娘,不要難過,你來北京吧,路費叔叔幫你出。”
這些資助感動著女兒,更加激起了她去北京的渴望。帆帆給組委會打了電話,我聽到她難過地低聲抽泣:“阿姨,彩排已經開始了?我不能來了對嗎?”
我的眼眶忽地濕潤了,心像針刺入骨髓似的痛。現在的情況明擺著,女兒在起跑線上是贏了,但贏的同時,也帶來了更多的誘惑。
本來,我想借貧困的幌子,讓女兒認清楚自己,不要輸在掌聲中。可是,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樣的一波三折,帶給帆帆的,又會是怎樣的震撼呢?
果然,女兒的情緒更加低落,掛了電話后,進了自己的房間,還把門反鎖上了,任我和妻子如何敲門,她就是不開,難道她為這點事情想不開?我急得吼起來:“帆帆,你別亂來,別嚇爸爸媽媽啊。”
“爸爸媽媽放心,我沒事,你們就讓我靜一下吧。”女兒煩躁地說,語氣里的堅決,表明她的倔脾氣上來了。
我只好強迫自己慢慢冷靜下來,找到一張白紙,提筆寫道:女兒,錯過央視晚會,我們跟你一樣難過。世上沒有一帆風順的事情,不順心的事情會讓人焦慮不安,不服氣,一口氣咽不下去,是很正常的,可是爸爸媽媽希望你堅強一點,因為事情不是一成不變的,不順是順利的準備,順利是不順的鋪墊,順利里埋伏著不順,不順里累積著順利。你是爸爸媽媽的驕傲,你不會讓我們失望的,對嗎?
我把字條從門縫里塞進女兒房間。可是,女兒現在聽不進這些大道理。怎么辦?妻子想了很久,才說:“女兒難過,我們也難過,如果我們不難過了,女兒是不是也不難過了?”這繞口令似的話提醒了我,對啊,人的情緒是有感染力的。
我找來我的學生,如此這般安排一番后,葫蘆絲、巴烏、二胡、二弦等各種樂器一起奏起來,打嗝聲、噴嚏聲、打屁聲此起彼伏,這些滑稽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就變成了絕佳的笑料,聽的人哈哈大笑,吹奏的人也忍俊不禁。到底是孩子,躲在屋里的帆帆終于忍不住了,走出房間,拿起我新做的葫蘆絲跟著一起吹奏起來。
見女兒笑了,我悄悄松了一口氣,心卻更沉重了。這些只能讓女兒的情緒暫時好起來。經過這一次風波,我發現帆帆個性軟弱,遇到挫折時沒有抵抗力,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自我調節。而要改正這些,必須讓她自己感受領悟,我這個做父親的只能引導。
這以后,我開始試著做一個朋友式的父親,除了繼續教女兒葫蘆絲,常跟她聊天兒,故意講一些取舍兩難的故事,希望帆帆能夠早點明白“舍得、舍得,有所舍才會有所得”的道理。
那段時間,我和妻子小心翼翼地避免在帆帆面前談“手拉手迎春聯歡晚會”有關的話題。從電視節目預告中得知,2005年2月15日晚上中央電視臺將播放這臺晚會,我們決定帶女兒出去玩,可她不肯去。
女兒平靜地說:“爸爸媽媽你們太小看我了。今年我沒能參加演出,明年我一定可以去的。我現在要好好看晚會,明年就更有把握。”
看著女兒瞇起眼睛盯著電視屏幕,我和妻子相視一笑。看來,帆帆已經平安通過了央視晚會這一“劫”。
2005年3月4日,女兒參加了貴州大學的專業考試,取得了全省第二名的好成績。對于她的未來,我和妻子終于放下心來,女兒是真的長大了。我們相信,不管前面還有怎樣的挫折,帆帆都會勇敢地順利地闖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