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波 郭高中
乙酉新春被一些媒體認為是中國發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2005年中央一號文件下發前后,全國26個省、市、自治區宣布全額取消農業稅。從今年春耕開始,大多數中國農民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收獲將全部歸自己所有。
兩年前,溫家寶剛剛就任總理,在會見中外記者談到本屆政府面臨的困難和挑戰時,首先提到的便是“農業發展滯后,農民收入增長緩慢”。溫家寶還說,“我們的最終目標是要把一切不應該向農民收取的稅費,全部減下來?!?/p>
在2004年“兩會”上,溫家寶又表示:“從今年起,要逐步降低農業稅稅率,平均每年降低1個百分點以上,5年內取消農業稅。”對這千年未有的變局,媒體大加贊揚,但農民和基層官員又是怎么看的呢?
“不能光沒有負擔就算了”
在剛剛宣布取消農業稅的湖北省監利縣農村,一戶農家的門上有這樣一副春聯:“開天辟地頭一回,種田不交農業稅?!?/p>
今年元宵節,監利縣棋盤鄉的煙花和紅燈籠映紅了鄉里的桐梓河。村民何晶華年近七旬的老父親說,有好多年沒有這么熱鬧過了。老人說,前幾年,為了掙足全家8口人的農業稅,他兒子初五初六就要出門打工,有一年因為要省路費,兒子和大孫子過年都沒能回家。今年,終于過上了一個闔家團聚的春節。
已經過了正月十五,何晶華和他的3個兒子都還沒有出門的打算。何晶華說,他趁今年村里開展土地延包,打算把讓出去的8畝責任田要回來。何晶華說,看來負擔重的時候養成的打工習慣現在得轉變轉變。
心直口快的村民何瓊花則說:“現在負擔是沒有了,但是我們農民也要多掙錢啊,不能光沒有負擔就算了?!笨磥?,棋盤鄉農戶最操心的已經不是負擔問題,他們又向決策層
提出了“三農”的新課題。
正是從監利縣棋盤鄉農民負擔過重的情況被媒體廣泛報道開始,“三農”問題進入了公眾視野。農民負擔能夠成為“三農”問題中最早得到解決的環節,用監利縣減負辦公室主任余愛民的話說,是因為焦點效應引起了各方重視。
從拋荒到爭田
在棋盤鄉,責任田分配成了農民目前感到最迫切的問題。農民黃金根反映,現在種田不交稅,反而有補貼,大家都想種田。但是由于早些年種田負擔太重,不少人把土地拋荒或者交還給村集體,村里跟一些“大戶”簽了合同,把責任田交給他們去種。比如說棋盤村,全村60%的土地集中在4戶人家手里。
事實證明,農民對政策導向是最敏感的。土地是財富還是包袱,他們最清楚。減輕農民負擔越徹底、農業稅減免越早的地區,農民群眾對農業的積極性就越高。在黑龍江、浙江都有取消農業稅后農民爭田的事情發生。監利縣落實農業稅減免后,種田致富又成為農民的一種選擇,土地爭議也越來越多。橋石鎮有位上過中央電視臺的“種糧大王”張新枝,租種了1000畝地,現在村里人紛紛要回責任田,張新枝只剩下200畝地,變成了“種糧小王”。
余愛民認為,爭田現象一方面說明,中央和省里的支農政策效果明顯,激發農民從事農業生產的積極性成為遏制土地拋荒和糧食種植面積下降最有效的辦法;另一方面說明“三農”問題相當復雜,仍然任重道遠,需要更多智慧和工作熱情。正是為了解決農地爭端,監利縣“減負辦”現在又多掛了一塊牌子,叫做“監利縣土地延包辦公室”。
手絕不能往下伸
中央減免農業稅形成的農民歡欣、農業興旺的局面能否長期保持,農民負擔會不會反彈?不少人有這樣的疑慮:少從農民手里收一元錢就意味著地方政府要少花一元錢,它們能不能管住自己?工商業欠發達,農業稅比例大的地區,地方政府怎么解決財政缺口?一直以農業稅附加為主要財政來源的鄉、鎮兩級政府會不會花樣翻新,去想別的辦法?
河南省9600多萬人口中有7300萬人生活在農村,是中國農業人口最多的一個省。在中部省區中,河南第一個宣布全部取消農業稅。但如果2005年實現承諾,將給該省各級財政帶來將近29億元的缺口。為了防止地方財政用別的辦法補缺口,給農民造成新的負擔,河南省決定這些缺口全部由省財政承擔,除了中央財政已經決定補給的18個億外,省財政要消化10.8億,基層財政一分錢也不用承擔。
湖北?。玻埃埃的暌惶栁募惨幎ㄒ蛎獬r業稅造成的財政缺口和糧食直補款,全部由中央財政和省財政負擔。余愛民說,省委書記俞正聲年前在監利調研時,反復向縣里的干部強調,你們有困難,來找我要錢,手堅決不能往下伸!
省級財政在免除農業稅上雷厲風行的態度讓基層財政官員感到吃驚。河南產糧大縣焦作市武陟縣財政局副局長李敏說,以往歷次財稅改革,總是讓地方財政搞配套,缺口省里擔一點,市里擔一點,縣里擔一點。這回為了保證免除農業稅政策不走樣,省里是下了大本錢。
如何走出基層財政困境
溫家寶總理曾稱,減少農業稅需要一個過程,這顯示出了總理的謹慎。的確,配套改革措施尚沒有完全到位的情況,也是存在的。
余愛民講了一個向農戶發放糧食直補款的故事。為了把中央和省里規定發給種糧農戶每畝37元的糧食直補款發到農民手中,“減負辦”想盡了辦法。第一次是通過銀行,搞社會化發放,給全縣20萬戶農戶每人辦了一個存折,銀行工作人員忙了一個多星期,要求“減負辦”交點成本費,至少20萬元。
余愛民說,我一共就37元,交你成本費,農民還有幾個錢?好說歹說終于免了成本費。但是,這37元不但要分成早稻、中稻、晚稻分別發放,而且要根據農戶種植情況決定是否發放,這就意味著同樣的事情要重復三次。最終,銀行堅決不干了。
第二年發放糧食直補款,余愛民又想了一個辦法,讓各鄉鎮財政所員工輪流下到村里發放。發到一半,碰上鄉鎮機構改革,鄉鎮財政所人員減少,忙不過來,只好讓“減負辦”自己接著干。
為什么不按照農村政權的組織結構,由鄉發到村組,村組再到個人,卻還要另建一套發放機制?余愛民苦笑道,不是他信不過基層干部,實在是因為鄉、村兩級財政負債太多,是個填不滿的黑洞,糧食直補款實在不敢經過他們的手。
在監利縣,村級財政負債4.1億元,鄉級財政負債3.4億元。在河南焦作,全市鄉鎮債務大約4個億,每個鄉鎮平均400多萬元。
鄉鎮:生存還是終結
河南省農業廳廳長張廣智教授在接受采訪時強調,全部免除農業稅不僅僅是一個減輕農民負擔問題,也不能僅僅局限在農村經濟角度去觀察,它對中國農村的政治經濟文化和意識形態都有影響。
張廣智說:“在中國農民的意識里,種地納糧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現在農民不繳農業稅了,他們的國家意識和集體觀念是否會受到影響呢?”
在制度層面,全免農業稅后,就存在一個不得不面臨的問題:全省六七萬人的農稅征收隊伍怎么辦?張廣智認為,應該利用全面取消農業稅這個機遇,推動農村各項改革。全面取消農業稅將是切實減輕農民負擔,密切農村干群關系的一個重要時機,也是下一步農村基層機構改革和實現農業大發展的基礎,對建設農村和諧社會有重要的意義。
中國正在推行鄉鎮一級機構的改革。監利縣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提供的數據顯示:全縣21個鄉鎮黨政班子成員由301人減少到186人,鄉鎮機關干部1302人已分流432人,鄉鎮財政所在崗人員773人已分流418人。這幾項相加,總體減員4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