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詩、詩畫漫筆

翟大炳

一、詩歌中的“說唱樂”和

“布魯斯”的神韻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而詩歌則更是一種突出的語言藝術，因為語言處于最引人注意的前哨位置，詩人和讀者都不可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當詩人自己被文學的聲音所感染時，他的讀者也會身同此受。“人們記得莎土比亞的詩句，是因在嘴里溶化，有些詩人如斯溫伯恩，有時會受到聲音本身和諧的誘惑。情不自禁地寫下一些幾乎是毫無意義的句子，這完全是因為那些毫無意義的句子發出一連串美妙的聲音”。不少詩人和讀者，他們的聽覺極其敏感，一個音的色彩在他們聽來就像一片樹葉或一池清水的色彩具有無限的誘惑力，美國文藝理論家歐文，埃德曼說：“有一個完全不懂英文的外國人說：‘celler door(地窖之門)是我所聽到過的英語中最美的詞。”為什么會有如此感受，是聲音的節奏吸引了他。其實，讀中國優秀詩歌，無論它是古代的還是現代的都會給讀者有著上述的感受：李清照的《聲聲慢》中連用7個疊字：“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以及徐志摩在《再別康橋》中的一唱三嘆：“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輕輕地揮手，作別西天的云彩”。不亦因為它那特殊的音響效果而給讀者帶來無限的誘惑力嗎!

詩與音樂的聯系突出地表現為節奏與韻律結合上。當兩者融為——體且是相互映照時，便有了潘洗塵的《六月我們看海去》這樣的詩歌佳作。

我們知道，文字是運載意義的符號，它一刻也離不開字面意義。這首詩是寫一群北方大學生在夏天六月渴望去看遠方大海的內心情感騷動；但這僅詩的表層含義，其深刻含義實際上是以隱喻表現出當代青年大學生渴望能早一點投入社會并創造出屬于自己事業的夢想。由于它的模糊與不確定，仍屬于潛意識狀態，詩人通過富于表現力的詞語與附著的美妙聲音將它出神人化地表現出來。詩中反復詠唱的“大海顯然就是這夢想的“客觀對應物”：“大海呵大海離我們遙遠遙遠該有多遙遠／可我們今天巳不再屬于兒童屬于幻想”。這是一群不安于墨守成規的大學生：

常常我們登上陽臺望遠方也杷六月眺望

風撩起我們的長發像一曲《藍色多瑙河》

飄飄蕩蕩

我們我們我們相信自己的腳步就像相信天空啊

盡管生在北方的田野影集里也有大海的喧響

詩句所表現出來的歌唱方式，它的建構顯然有以下特點：全詩全是長句，它實際上為幾個小短句構成，但由于沒有斷句的標點隔開，它就是一氣呵成，這就有了急促的旋律效果；句中的大量連綿詞』廣噼噼啪啪”、“絮絮叨叨”、“風風火火”、“歡歡樂樂”、“匆匆忙忙”、“嘻嘻哈哈”、“高高興興”等，它們既是疊字又是疊音，而且又是雙聲疊韻。音韻之美被極大地強化擴張了；加之，全詩是一韻到底，當我們讀這些詩時，幾乎我們認為它同時是在聆聽詩人的“歌唱”。恰如一位詩評家所說：“讀來真有‘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之感……這也使該詩因此具有了鏗鏘宜誦的特點。鑒于一個時期一來，詩人們普遍地忽視詩的聲韻美的建設，詩變得只宜看，不能誦。審美功能大打折扣，應該說，作者的這種努力十分可嘉。”

這位詩評家所說的“聲韻美”，在我們看，它是詩人借鑒了西方流行音樂“Rop”的歌唱方式；或者說是以“Rop”建構了自己這首詩，至少也是因為有著它的神韻。所謂“R叩”，它是源于美國黑人的一種說唱樂，一種口頭語念唱(dod-wop)，一種節奏急促的快板方式，當它與重金屬打擊樂結合后便開始走出了黑人貧民區的狹小圈子。改革開放后，“Rop”也開始了中國之旅并受到當代青年的歡迎，尤為大學生們所親睞，周杰倫便是最著名的“Rop”歌手。他的《雙節棍》、《半獸人》、《龍拳》、《爸、我回來》等就風靡國內。就黑人的“Rop”說，其主流部分實際表現出他們對夢想的追逐。如哈默，他之所以能成為美國90年代最為突出的說唱歌手，他的唱片《讓我們開始》被賣出幾百萬張，就因為他唱出了黑人反對毒品，禁絕暴力的夢想。夢想得以永遠成為朋1所追逐的對象，就因為在現實生活中還存在弊端和缺憾。誠如樂評家郝舫所說：“只要美國社會沒有徹底解決種族和社會不公問題，說唱樂和搖滾樂中就少不了有人會繼續‘革命下去，因為曾經有過‘革命經歷的搖滾總是會在一代代渴望社會變得更加公平的青年之中扮演某種充電器的角色。④”

但和美國說唱樂不同的，這首以說唱方式所寫的詩歌反映出當代中國大學生在夢想追逐的路上更為清醒而理智，“我們我們”的疊詞連用；它的強調口氣表明他們有著較多自省意識，這就是全詩中有著如下的頗發人深省的濤句：

我們是一群東奔西闖狂妄自傳的探險家呵

我們總以為生下來就經受過考驗經受過風霜

長大了不信神不信鬼甚至不相信我們有

太多的幼稚

我們我們我們就是不愿意停留在生活的

坐標軸上

詩句中所流露出來的不確定和模糊，表明他們實際上已意識到今后會面臨種種風險。他們畢竟沒有踏人社會，接受過困難與挫折的洗禮啊!由此不難看出這首詩的主旋律雖樂觀向上并充滿激情，但也流露出一些憂傷：

我們一群群五顏六色風風火火我們年輕

精力旺盛總喜歡一天到晚歡歡樂樂匆匆忙忙

像一臺機器迂迥于教室圖書館我們和知識苦戀

有時對著臟衣服我們也嘻嘻哈哈發泄淡淡的憂

傷

這“淡淡的憂傷”，使我們又品嘗到美國黑人歌曲布魯斯的特別情調。布魯斯又稱藍調，一種帶有傷感和悲傷特點的歌調，黑人用這種憂傷的格調來表現他們生活中的不幸和艱辛，將他們受到種族歧視的苦悶通過曲折委婉的方式表達出來。

《六月我們看海去》受到青年讀者的歡迎不是偶然的，它將青年人的夢想包裝在特殊的聲音和文字意義下面而釋放出來，它是動人的“歌唱中的音符運動”。類似這樣的佳作還有藍小寧的《北戴河抒情詩歌》，全詩都是重復疊唱的長句詩，因而節奏十分鮮明，甚至使你只感覺到情感的旋律在歌唱：青春活力在撞擊著你，你的靈魂難以安寢。

詩歌、音樂、舞蹈本是三位一體的，雖然在以后的日子里逐步分離了，但詩歌與音樂的血緣并未隔斷，它們之間的聯系是必然而且天地如此廣闊，這也是這首詩作給我們的啟示。

二、題畫詩：詩與畫的“探戈”

當出版界驚呼“讀圖”時代來臨時，我不禁想起興于唐代的圖畫詩。

唐詩與繪畫相互影響與滲透如詩人艾青在《互相被發現》一詩中所言：“你扭開一個開關／在一剎那的時間里／兩種光相互照耀／驚嘆對方的美麗”。但我們仍必須看到繪畫與詩歌畢竟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形式。萊辛在《拉奧孔》中就認為詩是時間的藝術，畫是空間的藝術。由于媒介的不同，它們是“各有各的面貌衣飾，是絕不爭風吃醋的姐妹。”可中國畫家卻認為兩者如能結合為一體卻是一種明顯的優勢互補：“畫難畫之景，以詩湊成；吟難吟之詩，以畫補足。”e畫的直

觀優勢是明顯的，但畫卻無法直接傳達情蘊，尤其是它的空白處，常為觀者所忽略，點出空白的意蘊，這恰恰是詩歌的優勢，它可以予以一一點出。也就是說，繪畫所做不到的，由詩加以補充完成。這種詩畫結合便是唐代詩人所創造出來的題畫詩，并且是杜甫的首創。沈德潛在《說詩啐語》中說：“唐以前未見題畫詩，開此體者，老杜也。”如《畫鷹》就是杜甫的一首題畫詩：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

e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

絳旋光堪摘，軒楹勢可呼。

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

此詩一、二句是點題，說是在雪白的畫絹上突然飛起一只夾帶風霜有肅殺之氣的蒼鷹，它如此活靈活現。中間四句為正面描繪鷹的神態：它聳起身去抓狡猾的野兔，它的機靈的眼睛和猴子的眼睛一模—樣。這只鷹還被系著圓圈懸掛在軒楹尚如此英武，如果將系著它的絲線解掉，讓它展翅高飛，更可大顯神威了。最后兩句是詩人發出的感慨：他多么希望這只畫上的鷹能夠是生活中的真鷹，它飛翔在藍天下去搏擊那些平庸的凡鳥吧!這當然是一種隱喻，詩中的凡鳥指的是那些把持朝政的誤國庸人。可是詩人這首題畫詩實際上是他的“讀”畫詩，畫是看的，為什么要“讀”?這是只有通過“讀”才可以發掘畫中更多的意思。這種“讀”既是詩人自己體驗的抒發，也是對觀畫者起到導引作用。這題畫詩實在是中國畫家和詩人的創造，是他們對世界繪畫史一大貢獻。可以認為當前圖書出版中興起的圖文并重與音樂之“MTV”現象，實濫觴于此；圖畫顯示它的形象，而文字所顯示出來的意義則表現出它的穿透力，這是題畫詩合乎邏輯的發展。無論如何，“圖”是取代不了文字的。

如前所述，唐代繪畫與唐代詩歌是一種相互影響，并在這相互影響中彼此促進發展，但相比之下，唐詩對后世繪畫影響更大些，尤其是它的題畫詩，這已為以后畫家清楚地認識到。宋代畫家郭熙在其繪畫理論著作《林泉高致》中說；“畫之志思，須百慮不干，神盤意豁。老杜詩所謂：‘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斯育得之矣。”他所說的“老杜詩”，指的就是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中的詩句。這首詩的杜甫原注是“王宰畫丹青絕倫”。杜甫另一首《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畫三首》中有“簡易高人意，匡床竹火爐”二句。明代畫家董其昌在《畫禪寶隨筆》中說：“子美論畫殊有奇。如云‘簡易高人意，尤得畫髓。”他對杜甫的畫論作了充分肯定。杜甫在《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所說的“元氣淋漓障猶溫，真寄上述天應泣”之句影響更為廣泛。明朝謝肇涮《五雜俎論畫》中說：“人之技巧至于畫而極，可謂奪天地之功，泄造化之秘，少陵所謂‘真寄上述天應泣者，當不虛也。”清惲南田《南田論畫》中說：“觀石谷寫空煙，真能脫去町畦，妙奪化權，變態要眇，不可知己。此從真相中盤郁而出，非由于毫端，不關于心乎。正杜詩所謂‘真宰欲出者。”

這一具有中國特色的題畫詩自杜甫開了一個頭后，唐代詩人中寫題畫蔚然成風，如李白、自居易、施肩吾、顧況、方干、羅隱、杜荀鶴、李群玉五等都寫有題畫詩，從唐詩對繪畫的巨大影響看，也足以看出唐詩的輝煌，而又源于唐代的廣取雜收的博大胸懷的開放胸襟。它也為當代新詩人所繼承并發揚光大。如王家新的組詩《中國畫》，現例舉其中四首：

山水人物

不是隱士，不是神／你渾然坐志于山林之間／如一突出的石頭／來路早巳消失，而杖／被你隨手一丟／遂成身外的一片疏林／一千個秋天就這樣過去／而誰能以手敲響間，把你／從靜靜的畫框里喚醒?

魚

魚在紙上／一條魚，從畫師的筆下／給我帶來了河流／就是這條魚／從深深的靜默中升起／從穿過宋元、龍門／和墨綠的荷葉／向栽搖曳而來

空白

你畫出了山，畫出了云／但這空白處／你遲遲不愿下筆／是怕觸染什么嗎／也許，這正是一個謎中的謎／是一個夢著的夢?／于是，你繞開了一步／、而使巖松伸開雙臂／向著這虛空……

潑墨山水

把墨潑于空紙之上，并開始／你的夢游吧／于是，滲化開來的墨／在你的目光克制下，漸漸／幻成河谷，幻成樹影／幻出綿延不斷的山的旋律／和終于泊定的小小歸舟／而當所有的墨云在墨中匯合／從你的筆下／竟溶出了淙淙的水聲!／哦，大師／你終于把自己潑出去，并在畫幅上／在天地間／呈現出一片顫動的心靈／這東方的奇跡!夢幻的墨河啊／仍在一陣陣滲化，帶著夜之光／帶著一種最深沉的呼吸……

唯有諳熟中國詩與畫的美學秘密，才能寫出《中國畫》。詩情與畫境的相互映照而使彼此熠熠生輝。那些山水林石，花鳥蟲魚……全都有著生命：聽松，能聽濤聲；觀魚，能被濺；潑墨可將你心中夢想幻化為眼前的現實。讀者與詩人、畫家在進行著心靈的交流，一切均在無言之中。它們的共舞，不啻是生氣灌注的“探戈”。

注釋：

①②《藝術與人》第36、37頁，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

③朱子慶：《中國新生代詩賞析》第328頁。寶文堂書店1991年版。

④《傷花怒放)第40頁，東方出版社1993年版。

⑤胡曉明：《萬川之月》第187頁，三聯書店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