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今年五月,中國作協(xié)組織作家采風團重走長征路,我所在的長征出發(fā)地的江西作協(xié)參與接待來自全國各地的作家。生面孔很多,忙碌中一時也分不清誰是誰,而“葛水平”這個名字我此前聞所未聞。正式開會,主持人介紹到她時說2004年的中國小說是“葛水平年”,我除了隱約聽得她來自山西,別的沒有在意。一是因為地處落后老區(qū),確實孤陋寡聞;二是因為多年來中國文壇各類標簽的大師和超大師迭出,神經(jīng)早已給弄得麻木不仁。
開始注意葛水平是采風團到達江西的第二天,參觀南昌八一起義指揮部舊址。這是一幢上世紀初的建筑,西式的外觀,內(nèi)里是中式的天井和門窗。我跑前跑后照應著,忽然看見葛水平獨自靜靜地站在一長排深紅的雕花木門前,緊窄的蠟染上衣和寬大的長裙,很是古典。眉眼定定的,像是發(fā)呆,卻又透著靈動,莞爾一笑,把什么都看透徹了。正好我們省一個專業(yè)攝影走過,我趕緊讓他拍下來。我希望鏡頭抓住的是一種我一時還說不清卻極感觸動的韻致??上б苍S因為匆忙,出來的照片卻并不理想。
采風團日程的第三天是往贛南。一早車出南昌,八百里路,除了綠還是綠,那種深深的、濃濃的,卻又水靈透明的綠。江西是欠發(fā)達地區(qū),幾乎說不上有什么像樣的現(xiàn)代型支柱產(chǎn)業(yè),唯一可為外人道的怕只有這一點自然生態(tài)上的好處了:三山六水一分田,一年四季,自自在在地綠著。我側著臉,不無辛酸地跟坐在我后面一排的著名作家陳忠實先生說著這些,卻隱約聽得跟他并排坐著的葛水平嘀咕這綠似乎單調(diào)而沉悶,不若咱西北的如何如何。
我一向沒有家鄉(xiāng)觀念,到哪兒只要見著好地方,都絕對的樂不思蜀。1998年受中國作協(xié)關照訪問臺灣,有幸隨行著名作家陳忠實先生,親眼見到他只用從陜西帶出來的煙、酒、茶,很是驚奇。這一回又聽到葛水平的除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別處都不以為然的嘀咕,我忽然有了一種覺悟。相對于陳忠實先生,葛水平是新生代。一代一代北方作家如此一脈相承的強烈深刻的鄉(xiāng)土情結,讓我肅然起敬,也讓我自?。亨l(xiāng)土觀念乃是一種根器,一個大作家必有極深的根器,也就必有極深的鄉(xiāng)土觀念。我所以作家當?shù)貌怀擅茫瑳]有鄉(xiāng)土觀念,根器太淺無疑是一個主要原因。進而就意識到成見的不可靠。
回來,就老實找葛水平的小說。先找到的是她發(fā)在《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上的《陷入大漠的月亮》。這個刊物曾經(jīng)二次向我約稿又二次退稿,令我明白自己寫作的氣數(shù)已盡,也令我對它刊發(fā)的作品有了好奇。
葛水平這篇應該說是個時尚流行的題材:現(xiàn)實女性的情感困境。即便如此,故事的主要場景仍放在了塞外大漠:原始巖畫、古王陵、越野吉普、蒙古包、駱駝蹄印、漫漫黃沙、月上中天。兩個年齡與浪漫不相符的城市知識女性, “在單純的東西越來越稀缺的社會里”,“不敢相信單純還真的存在”。于是擺脫一切羈絆,在茫茫沙海完完全全放縱自己,享受了一場精神沐?。猴w跑,吶喊,拍裸照,渴望越軌,醉酒,狠命抽煙,大哭,大笑。然而一旦離開大漠,幾乎立刻就恢復了世俗的灰暗。
我不能肯定是不是只有“陷入大漠”才可以獲得這樣一場“精神的盛宴”,但葛水平對北方大地的信賴是毫無疑問的。我不止一次去過北方。對我來說,北方更多的是一種面積:大平原、大草原、大戈壁、大沙漠,大森林、連連綿綿的千溝萬壑。一切都那么平面而表象,廣袤、蒼茫、寂寥,但不深刻。而對于葛水平,北方則是血肉、筋骨、精神、品格、激情和靈感賴以生長的無可替代的空間。我隨后就在她的別的作品里找到了這一特性的更為有力的證據(jù)。
真正震撼了我的是《喊山》(《人民文學》2004年第11期)。
在我的當代作品的有限閱讀經(jīng)驗中,對轟動一時的美男美女小說幾乎有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疑懼:深宅豪門、高樓廣廈、吧臺舞廳、床上床下、姨太闊少、西崽麗人、嫖客小姐、油頭粉面,像看同類國產(chǎn)電視劇以及最近被業(yè)界一致看好的韓劇一樣讓人不出三分鐘就直想嘔吐。
“太行大峽谷走到這里開始瘦了,瘦得只剩下一道細細的梁,從遠處望去赤條條的青石頭兒懸壁上下,繞著幾絲兒云,像一頭抽干了力氣的騾子,瘦得肋骨一條條掛出來,掛了幾戶人家。
這梁上的幾戶人家,平常說話面對不上面要喊,喊比走要快。一個在對面喊,一個在這邊答,隔著一條幾十米直陡上下的深溝聲音倒傳得很遠?!?/p>
葛水平就這樣把我們帶進了一種久違的卻亙古的生存狀態(tài)——說“久違”,是指我們的小說世界。
無論對當代文學還是對這久違的生存狀態(tài),葛水平出現(xiàn)的意義都是一件無法無視的事。葛水平顯然無意做秀,無意表現(xiàn)所謂的特立獨行。她走進那條峽谷,走進“深深的被遺忘的寂靜”,然后把那里的生命的“撕裂濃黑夜空”、讓“月亮失措”、讓“山下的植被毛骨悚然起來”的喊聲傳達給我們,完全是天經(jīng)地義。
葛水平喜歡北方大山;喜歡大山里的鄉(xiāng)村;“喜歡坐在一顆有著大的樹冠的槐樹下,望山、望日、望月、望人,尤其是那些滿臉滄桑的老人”;喜歡老人的手“像一顆老樹的虬根,以盤曲的形態(tài)捉牢大地”;喜歡山里的子民,他們“木訥寡言”,卻“平和溫暖”,他們“苦重如?!?,“卻不悲天憫人”,他們“喜怒哀樂,卻也盡情恣肆”。她傾聽他們,聽他們的“憨笑”,聽 “他們吆喝著前方那頭吃草的?!保牎暗舻脹]牙的老奶奶”“絮絮叨叨說著羊肥雞瘦、家長里短”。然后她“寫他們,要他們看自己的人生是何等的春華秋實,何等的林木闊葉野茂紛披”。她在傾聽著他們的時候也聽到了自己“血液疾緩的流動聲”,“找到了自己”。她寫他們,心里所懷有的并不是一個來自文明世界的旁觀者的不無優(yōu)越的同情。她喜歡他們,就是喜歡自己;她寫他們,就是寫自己。她與他們共著血脈,共著氣息,因而也共著性情和人生的態(tài)度。她在精神上完全與他們?nèi)跒橐惑w,同是那方也許貧瘠、也許荒涼、也許閉塞、也許蠻野卻悠遠、淡泊、寧靜、安詳、“比城市更多些溫柔善感的慈性”的山水養(yǎng)育出來的靈魂。
如果我們說,是葛水平選擇了自己所摯愛的大山,那就不如說,是大山選擇了天生就屬于自己的葛水平。葛水平的充滿靈性的小說似乎不是寫出來的,而是從她腳下的粗礪的堅實的泥土里生長出來的。它讓我們長久地被各類蒼白、空虛、無聊、蠅營狗茍、矯揉造作的紅男綠女折磨得不勝其煩的時候,聽到了來自大地、來自生命本身的渾厚、強勁的律動。
葛水平看上去是個沉靜的女人,喜歡獨處,多思,少言,語速很緩,很優(yōu)雅地微笑。你很難想象她會和一群朋友在五臺山的野地露宿,對著半夜鋪天蓋地而來的暴風雨中劈面而下的雷電大聲歡呼。有一次忽然接到她的一個手機短信,轉發(fā)的是一個譴責日本官員參拜靖國神社的民間段子。我很意外,回答說“想不到你也這樣憤激啊,而我以為最強大的力量的是理性。”不久前我看到今年第8期《人民文學》作為紀念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特稿發(fā)表的葛水平的《黑雪球》,我很為我的所謂“理性”、尤其是那番教訓而慚愧。如果我的揣測不錯的話,她轉發(fā)那個短信應該是在完成《黑雪球》之后。在那里面,一個民族的不堪回首的屈辱以及浴血并且必將永存的尊嚴蕩氣回腸。對一個作家來說,“最強大的力量”是激情,是銳氣,是“悲憤出詩人”,是“我以我血薦軒轅”。在這樣的激情和銳氣面前,我那種老氣橫秋的自以為是是怎樣的可笑。
之后,我又看到她發(fā)表在《中國作家》上的《黑口》。生存、欲望、瘋狂、罪惡、困厄、扭曲,葛水平居然深入到那么幽深、那么黑暗的洞穴,那是社會的最底層,也是人性的最底層。這樣的地方,屬于高爾基,屬于杰克·倫敦。而葛水平的正義感,讓作為同行的男性的我感到汗顏。
葛水平行走在北方。北方的大地磅礴而血性。她生于斯,長于斯,追求并成就于斯,演戲,寫詩,癡迷物質(zhì)與非物質(zhì)民俗。這使她的表達從一開始就充滿了一個健全生命的強大底氣與活力。沒有獻媚取寵,沒有搔首弄姿,沒有張揚跋扈,沒有無病呻吟。有的是博大的愛與善性,以及足夠的從容和自信,沉著靜默的外表下涌動激越的弦歌,平易質(zhì)樸的鄉(xiāng)土化敘述中閃爍錘煉和詩意的鋒芒。
這是葛水平的力量所在,也是這一代作家?guī)Ыo我們文壇的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