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恒
2004年5月15日,曾在云南西雙版納生活過的一位朋友向筆者講述了他故地訪友采風時,遭遇狐貍的一段難以置信的傳奇故事。
今年五一長假,我來到西雙版納曼廣弄寨的第二天,就去勐混鎮趕集。為感謝房東,我特地買了一只七斤重的大母雞,計劃晚上熬湯喝。
黃昏時分,我踏著落日的余暉,沿著布滿獸跡的古河道回曼廣弄寨子。古河道冷僻清靜,看不到人影。拐過一道彎,我突然發現前面十幾步遠的一塊亂石灘上,有一只狐貍正在垂死掙扎。它口吐白沫,絨毛恣張,肩胛抽搐,仿佛中了毒。看到我時,它驚慌地站起來想逃命,但剛站起來又摔倒了……
我見它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后腦勺還重重地砸在鵝卵石上……它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眉眼間那塊蝴蝶狀白斑痛苦地扭曲著,眼睛絕望地望著我。
那是只成年公狐貍,體毛厚密,色澤艷麗,像塊大紅色的金緞子。那張珍貴的狐皮實在讓我眼饞,我情不自禁地產生一種前去擒捉的欲望和沖動,貪小便宜的心理人人都有。再說,空手活捉一只狐貍,也能讓我在鄉親們面前有了吹噓的資本,何樂而不為?
于是,我將大母雞放置在一棵野芭蕉樹下,然后,解下褲帶綰成一個圈,朝那只正茍延殘喘的狐貍走去。我想,捉那只奄奄一息的狐貍,無異于甕中捉鱉。
這時,我聽到身后響起了母雞那驚恐、悲哀的叫聲。我扭頭望去,只見一只肚皮上垂吊著碩大乳房的黑耳朵母狐貍正在野芭蕉樹下撕咬我的大母雞。那只母雞被捆得結結實實,完全喪失了反抗和逃跑的能力。這對母狐貍來說,比鉆進雞籠偷雞還方便。
我立刻撿石頭扔過去,但已經晚了。母狐貍已叼起那只不住哀鳴的大母雞,朝干枯的古河道對岸奔跑過去。當我回頭環視那只詐死的公狐貍時,只見它兜了個大圈,與母狐貍“勝利會師”。
我兩手拿著石頭,無可奈何地看著它們。它們一個叼著雞頭,一個叼著雞腿,喜滋滋地并肩而行。當它們快跑進樹林時,公狐貍還轉過身來朝我望了望,那條紅白相間的尾巴還怪模怪樣地搖了兩下。我不知道,它是在向我道歉,還是在向我致謝。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寨子,把與狐貍的遭遇告訴了房東大叔。大叔哈哈大笑說:“這狐貍,一定是見你臉蛋白凈,穿著文雅,曉得你是大城市來的人,便與你玩起聲東擊西的把戲。”我心里極不是滋味,除了失敗的懊喪、受騙的惱怒外,還體味到了一種被小瞧了的憤懣。
兩天后的上午,我帶著相機和一把柴刀來到了古河道。一棵枯朽的大樹引起我懷舊的情懷,我從不同的角度對它進行了拍攝,然后架起相機想拍一張親近古樹的合影。然而,當我走近它時,聞到了一股沖鼻的狐臊。
我用柴刀撥弄樹旁的篙草。突然,一只狐貍“嗖”地從樹根部一個幽深的洞里竄了出來。它“哧溜”一下從我腳跟前逃了過去。哇,紅白相間的大尾巴,眉眼間有塊蝴蝶狀的白斑,它不就是那只“詐騙犯”狐貍嗎?我心里頓時升起一股復仇的怒火。
那家伙逃到離我二十幾米遠的地方,突然像被藤蔓絆住了腿一樣重重地跌了一跤,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它面朝著我,狐嘴歪咧,咝咝地抽著冷氣,好像腰痛難忍。
我將柴刀示威地向它舉了舉。它轉身欲逃,剛跑了一步,便大聲地哀鳴起來。看來它剛才從洞里逃出來跑急了,崴了后腿,身體東倒西歪地站不穩,一條后腿高高吊起,在原地轉著圈。那模樣,仿佛只要我提著柴刀走過去,很容易就能剁下它的腦袋。
我一眼就看穿了它是在故伎重演,是要引誘我去捕捉它。只要我奔跑過去,它肯定會腰也不疼了,腿也不瘸了,而且比兔子還逃得快。公狐貍是想騙我離開樹根下的這個洞。
這洞肯定就是他們的巢穴,母狐貍十有八九還在洞里頭,公狐貍一定是想“裝死”把我騙過去,然后讓母狐貍逃生。那我就偏不去追你,看你能耍出多少把戲來。要讓騙子眼睜睜地看著騙術流產。
我冷笑一聲,不但沒有去追公狐貍,而且還逼近了樹洞,并舉起雪亮的柴刀守候在洞口,只要母狐貍伸出腦袋,我就會毫不手軟地一刀砍下去。
那只公狐貍似乎瘸得更厲害,叫聲也愈發悲哀。它的嘴角吐出一團團的白沫,還歪歪扭扭地朝我靠近。
我根本不理睬它,別說它現在瘸了一條腿,就是翻起白眼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也不會去。過了一會,公狐貍大概明白它騙不了我,就把那只吊起來的后腿放了下來,彎曲的腿也挺直了,也不再痛苦地轉圈,只是蹲在地上怔怔地望著我。它的眼里露出一種哀求的目光,尖尖的狐嘴里發出“嗷、嗷”凄厲的長嘯。那聲音顯露它憂心如焚。
我輕蔑地瞟了它幾眼,焦急吧,失望吧,你以為臉皮白凈的城里人就那么好騙嗎?沒轍了吧?不過,我有些納悶,如果母狐貍在洞里,它可以與公狐貍先后逃生,為什么要在洞里堅守不出,要公狐貍調我離去呢?如果不在洞里,公狐貍為什么要在那里誘騙我呢?我狐疑起來。
我舉起柴刀蹲在樹根的洞口,從那幽深的洞里似乎能聽到呼呼的喘息聲。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公狐貍突然聲嘶力竭地嚷叫了一聲,縱身向一棵小樹撞去。它撲躍的姿勢和平常不一樣,四只爪子緊緊地鉤在肚子上,頭部暴露在前。只見公狐貍的半張臉撞在樹干上,右臉被粗糙的樹皮擦得血肉模糊,右耳朵豁開了。
撞倒在樹下的公狐貍,一抖身子站了起來。它回頭沖我看了看,見我無動于衷,又一口咬住自己的前腿彎,猛烈地抖動著身體。只見“哧”的一聲,它的前腿內側和胸脯被生生地撕下一塊巴掌大的皮。那皮沒有完全撕咬下來,垂掛在它的胸前晃來蕩去,殷紅的血從傷口滲出來,把那快皮浸染成赤紅顏色,像迎風招展的一面小紅旗。公狐貍的摸樣,悲壯可怕。
驚心動魄的我,猜想這只公狐貍準是瘋了。我的視線被它瘋狂的壯舉吸引了過去。然而,就在這時,一只紅色的狐貍“嗖”地從樹洞里箭一樣地“射”出來。我下意識地一刀砍下去,砍得腳下的石頭火花飛濺,卻沒有傷著它一點皮毛。
我懊惱地望去,果然是那只黑耳朵母狐貍,嘴里叼著一團粉紅色的東西,急急忙忙地向土丘背后的灌木叢奔選。我后悔了,公狐貍的苦肉計又奏效了。
母狐貍躥至一個土丘的頂端停下來,回頭看了看我,大概感覺沒有危險,就把那團粉紅色的東西輕輕吐在地上。那東西著地后在輕輕蠕動。我看清了,是一只小狐貍。
小狐貍可能還沒有滿月,身上只有一層若隱若現的絨毛。母狐貍用鼻拱了拱小狐貍,叼起它,鉆進了灌木叢。
我趴在地上,將耳朵貼近洞口,里頭果然有“唧唧”的聲音。我不知道樹洞里究竟有幾只小狐貍,狐貍一胎通常生四五只。現在母狐貍突然離去,偎在溫暖懷抱里的小家伙們可能感覺到了恐懼與寒冷,所以在不停地叫喚、尋找。
在我將耳朵貼近樹洞的當兒,公狐貍“呦呦”叫得又急又狠,拼命地蹦跳,并不斷地用爪子撕臉上和胸脯上的傷口,弄的滿身都是血,連眉眼間那塊白斑也染紅了。
我明白,公狐貍是要把我的注意力吸引過來。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心里頭堵得慌。我有點不忍心再繼續趴在樹洞口,于是站了起來。公狐貍這才漸漸地安靜下來。可憐天下父母心,動物也如此!
這時,土丘背后的灌木叢里,傳來那只母狐貍“呦──呦──”的嘯叫聲。那叫聲尖厲高亢,沉郁有力,似乎有種命令的意味。我發現公貍支起耳朵,突然地舉起一條前腿,將膝蓋塞進嘴里,緊接著清晰地聽到骨頭被咬碎的“咔嚓”聲!
那仿佛是世界上最尖厲最有害的噪音,聽得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我看見公狐貍的那條腿被咬脫了骱,連著的皮肉使那截小腿在空中晃蕩,就像絲連著的藕。
公狐貍似乎還擔憂我不相信它會把自己的腿咬斷,再次叼住那截晃蕩的小腿撕扯。它的身體因為用力過猛而笨拙地旋轉著,轉了兩圈后,那截小腿終于被它像拆零件似的拆了下來,白森森的腿骨露了出來,血頓時如泉涌而出。
公狐貍哀求地望著我,一瘸一拐地向后退。它似乎在對我說:“我真的受傷了,逃不動了。來追吧,我就要成你的獵物了。”
我知道公狐貍所做的一切仍是一種騙術。它是企圖用自戕騙我離開樹洞,好讓母狐貍把小狐貍一只一只轉移到安全的灌木叢去。它這種殘忍的騙術,我雖然識破,但卻無力堅守。我不忍心繼續站在這兒,讓它為我付出更多慘痛的代價。于是,我情不自禁地離開樹洞取走相機、相架,向公狐貍追去。
公狐貍步履踉蹌,那條斷腿一路滴血。好幾次,我都可以一刀腰斬了它,但我不忍心這樣做。公狐貍痛苦地哀鳴,艱難而頑強地向樹洞及灌木叢的反方向奔跑。我遂它的心愿跟在后面遠離那個樹洞。我沒有再回頭去看樹洞那里發生什么,我知道此刻,母狐貍正緊張地在轉移它的寶貝們……
不久,灌木叢中傳來母狐貍悠悠的嘯叫聲,猶如寄出一封報平安的信。公狐貍回望了我一眼,仿佛被抽了筋樣地突然栽倒在地。它想爬起來,努力地掙扎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看著它眼睛里淌著的淚水,看著它瑟瑟發抖的傷腿及殷殷滲出的鮮血,我終于未能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