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無厘頭的世界

周化冰

又到了年終歲末，以賺錢兼為唯一目的的賀歲片卷土重來，馮小剛的《天下無賊》和周星 馳的《功夫》狹路相逢，激戰正酣。馮小同旬是賀歲片的龍頭老大，在這種特殊的日子里當 然少不了他，可是《功夫》卻是周星馳的賀歲處女作，自然十分引人矚目。

周星馳是自滿搞笑電影的代名詞，以星爺為代表的這種電影并不是個新鮮玩意兒。尤其是 在自滿這樣一個商業發達、東西方文明交流密切的城市，出現一種虛無而頹廢的文化表達， 應該有其歷史必然性。但是實事求是地講，這種裝瘋賣傻，胡言亂語，拿惡心當笑料的表演 風格一直受到主流評論界的鄙視，星爺的影響力也僅限于無聊的大多數庸眾，實在是登不上 大雅之堂。

俗話說得好，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仿佛是一轉眼之間，以《大話西游》為代表 的周星馳作品風靡大學校園，故作深沉的言說和夸張的哈哈大笑讓大學生們十分受用，紛紛 仿而郊之。從《大話西游》開始，我們學會了一個新的名詞：無厘頭——無厘頭就是粵語的 “沒來由”，沒來由地痛苦，沒來由地快樂。這是一個號召大家及時行樂的社會，媒體和輿 論都在對我們諄諄教導：請大家盡情快樂起來，別問為什么——據說快樂是如此容易的事， 你只要裂口嘴笑就行了。在這種思想指導下，逗我們樂的方法層出不窮，聲光電，搖頭丸， 應有盡有，快樂，原來是可以制造出來的。

如果說，大眾茶余飯后的評論還不具有什么權威性，那么，由敏感的大學生激賞并最終被 主流知識分子認可的無厘頭風格，到了今天，已經名正言順地進入主流社會的講壇。前幾天 ，星爺剛剛被人大聘為客座教授，就是一個重要的標志，標志著來自花花世界的無厘頭終于 修成正果，被學院派成功招安，從此以后，必將正大光明地領導潮流了!

其實，被廣泛引用的《大話西游》的那幾句臺詞，不過是無厘頭的雕蟲小技，并沒有什么 特別的意思，但是硬生生被我們品出了味道，成了新一代的經典，這其中的原因，耐人尋味 。本來是博庸眾一樂的無聊搞笑，為什么在我們的解讀下成了最真誠的訴說?

“這是一個無厘頭的世界，空氣里都是痞子的味道，真誠的人是可恥的。”一種文化現象 的背后，一定有深刻的社會原因。想像一下我們的語言所面對的現實，大家就會明白：無厘 頭的流行，折射出的無非是社會的是非顛倒。在被虛偽的東西欺騙了太多以后，我們寧愿相 信真的更假，假的更真，相對于一本正經的虛偽，不那么正經的人確實更加真誠。這個社會 最時髦的話是“我是流氓我怕誰”，所以流氓文化，痞子文化層出不窮，大家紛紛以痞子流 氓自稱。我們當然知道，這些自稱流氓、痞子的朋友，也許遠比我們更加誠懇和善良，他們 自虐似的說話方式，其實包含了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無奈。

只是我們不能不懷疑：一種真誠的愿望，難道只能用無厘頭的方式來表達?不要以為形式 不重要，恰恰相反，形式不是內容的外衣，可以在換季的時候輕松脫臺灣省，需要我們警惕 的是，形式會慢慢地侵蝕內容，并最終成為內容的一部分。自從這種無厘頭的風格在大陸蔓 延開來，短短數年之中，已經造就了新一代垮年的人。毫不夸張地說，當代幾乎所有的最聰 明的腦袋都學會了這種瘋瘋癲癲玩世不恭的語言風格，他們底氣十足，所向披靡。相比之下 ，深受傳統文化影響的知識分子只能啞然失語——如果言說的方式只有無厘頭一種，除了沉 默，他們還能做什么?

我有很多朋友，都是極其聰明的家伙，上下古今，天文地理，言之所至，信手拈來；他們 說話幽默尖銳，妙筆生花，讓人拍案驚奇——只是我們在哈哈大笑之后，卻陷入更大的空虛 ——我們發泄了情感，世界卻依然如故，這是我們想要的結果嗎?

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遠遠地傳來：躲避崇高，告別理想。

當年的二張二王之爭早已成為歷史，誰還記得當年的是非恩怨?嘴皮子工夫再厲害，也擋 不住現實的糖衣炮彈，理想主義早就成了明日黃花。現實是一派盛世春光，照耀在大眾彷徨 無助的臉上，他們還在等待，等待著《功夫》的盜版碟片上市，等待著下一個《大話西游》 的傳奇，等待著社會承諾給他們的歡樂——那不過是用無厘頭似的調侃，麻醉慘淡的人生。

世界是如此地荒謬，對于尊嚴和自由的最基本的要求都成了癡人說夢。但夢還在，夢還要 說，世界只給我們留下了無厘頭這樣一個宣泄的狗洞，誰愿意快樂地往里鉆?

我相信，快樂是人類追求的最終目的，沒有人會喜歡痛苦，絕對沒有。但是當輿論別有用 心地引導大眾快樂的時候，我寧愿告別它，去獨自咀嚼痛苦的感受。別無選擇，真的別無選 擇，如果你還想面對真實，就必須告別這個無厘頭的世界。

據說，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可恥的。我也要說，生活在今天這個世界上，宣揚無厘頭的 快樂也是可恥的。尤其是社會輿論把無厘頭當作時尚向大眾推銷的時候，這種風格已經不再 是來自民間的一種情緒發泄，而成了知識分子又一種奇技淫巧——紅腫之處，艷若桃花。

當我把這種觀點向別人說起的時候，朋友笑著對我說：你是受虐狂。我說，你錯了，那不 是我。誰是受虐狂?——是身在痛苦中卻享受快樂的人，是享受無厘頭帶來的快樂的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