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澤華
東海之濱的鰲山衛依山傍海,是個鐘靈毓秀的好地方。這里的男兒多英姿勃發。女子多婀娜娟秀。而少年江韶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江韶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一套“長春拳”打得出神入化。鰲山衛是前明洪武皇帝親置的沿海二十四衛之一,有獨立于郡縣的科舉名額。江韶十七歲便是名揚全衛十八所的青年才俊,文武雙秀才。
江韶自負才貌,眼高過頂。他曾在衛學口出大言:娶妻當無俗韻,得子方能風流。要是娶了蓬首劣婦,哪比得上畢生鰥居?于是再不識趣的媒婆,也不敢輕易登江家的門了。
順治十九年,棲霞于七破“即墨營”的次日,鰲山衛正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城內卻不知從哪里來了一對賣藝的老夫婦。那老夫婦的兒子憨傻丑陋,可他們的女兒卻嬌艷如花。老夫婦鳴鑼擺開場子,那少女甜甜一笑。忽一個“起手式”。打開一套“華山鷹蛇生死搏”。但見那少女步法變幻迅捷,絕非是尋常的江湖藝人。鰲山衛居民多是屯軍后裔,世代尚武。自然識貨。少女的武功頓時博得喝彩聲如雷。
少女練得興起,伸手接過老翁拋來的一對“吳鉤”,接著手扣連環,隨步走式,一雙“吳鉤”上下翻飛,越使越快。漸而如千臂,萬臂。兩柄雪亮的“吳鉤”映著正午的陽光,在青石板上翻滾。若游龍,似驚鴻,令人眼花繚亂。忽見一個“鷂子翻身”,收式抬頭。正好與人叢中鶴立的江韶雙目相對。
那老翁走上前來,抱拳環揖,開口說道:老夫陜西歸氏。小女谷慧兒,年已及笄。早聞鰲山衛乃是“長春真人”羽化之所。高人遺址。必無虛士。愿與貴地青年才俊相約。有勝得小女一招半式者。即可娶小女回家……
原來這對老夫婦要為女兒“比武招親”啊。人群頓時轟動起來。幾個年輕人磨拳擦掌,可剛剛見識了那少女的身手,誰也不敢第一個下場。
少女谷慧兒卻落落大方,俯身拾起一只盤子,壘眼睛看著人群中的江韶,扣盤作歌唱道:怕逐楊花結陣飛。好花莫當野薔薇。薔薇花好刺傷手,郎若無情妾自歸!
歌聲嘹亮清脆,非常的好聽。眾人正聽得入神,那少女突然高聲喝道:好男兒何妨賜教,一決高下!為何烈士后裔反靦腆如此,為釵裙所笑也!
一個壯漢蒲葉般的大手分開眾人。擠了進來:丫頭不要狂妄!我雖然已有老婆,可也不在乎再養一個小老婆。看拳!說罷一個“惡虎撲食”,中途變招“雙風貫耳”。雙拳如攜風帶雨,向那矯弱的少女打去。
那少女粉面微嗔,小蠻腰一折一扭,便從那壯漢的腋下鉆出。不待那壯漢轉身,右腳一絆一勾,接著一個簡單的“連環踢”,那壯漢便如斷線風箏般,仰面跌出七八步之外!壯漢羞愧滿面地鉆進人群去了。人群再次騷動。少女臉色恢復平靜,又向江韶瞟了一眼,繼續作歌唱道:水上清風天上月,云際孤雁波底蝶。不為卿卿我不來。好花欲折何妨折!這歌聲令人群中的江韶怦然心動,可暗自一想,自己恐怕也不是人家的對手。
谷慧兒見江韶轉身欲走。嬌喝一聲:看打!江韶猛一回頭,有什么東西砸進了他的口中!一股甘美的果汁,沿著江韶干燥的嘴唇流下。原來少女偷襲江韶的“暗器”,竟是一枚櫻桃!人群的齊聲叫好令江韶羞怒交加,江韶只好硬著頭皮回來,走進場內。
但那少女只對江韶上下打量,卻遲遲不肯動手。直到老翁咳嗽了一聲,少女才一個“玉女投梭”。和江韶斗到一處。少女似對“長春拳”極為熟知,拆招破式神定氣閑。游刃有余。偶一出手。就逼得江韶節節敗退,手忙腳亂。江韶漸漸面上帶汗,暗暗叫苦。
忽又聽那老翁一聲咳嗽,少女突然很突兀地起腳一個“天女掃花”,正好把腳踢到江韶抬起的手中。江韶就勢一托一擲,少女飛身跌出十幾步外,人群中頓時鴉雀無聲。
這武比的,勝者勝得莫名其妙,敗者敗得無比蹊蹺。
老翁連忙上前拉起自己的女兒,轉身對江韶贊道:賢婿果然好身手!
江韶稀里糊涂。被人們簇擁著回家。江韶的父親江文秀卻說什么也不肯讓這家賣藝的江湖人進門。
那老翁冷笑一聲:我已在人前說過,小女乃是比武擇婿。你兒子既然顯了手段,豈有反悔之理?你當小女是市上的瓜果菜蔬嗎?
江文秀做過一任前明陜西藍田知縣。先秦故地,民風強悍,江湖人物自然見得多了,所以并不害怕。江文秀道:實不相瞞。犬子已有良配……
老翁打斷江文秀道:那好辦。就請賢郎的良配出來,讓我的憨傻丑兒摔上一摔,老夫掉頭就走!
老翁話音剛落,老翁的那憨傻丑兒便高興得拍掌大笑。但見丑兒搶步上前,雙臂夾起江家門外的一只三四百斤重的石獅,扭腰很輕巧的一個“背摔”,石獅把地上砸了個半尺多深的土坑!江韶父子暗暗心驚。江文秀面對這家江湖人的無理惱羞成怒:再敢撒野,老夫就要報官了!
老翁不再言語,后退幾步,選中了江家門外一棵碗口粗的槐樹,突然斷喝道:兒女姻緣,前生注定!再敢反悔。有如此樹!說罷猛一揮掌,那棵碗口粗的槐樹齊腰而斷!江文秀這才感到恐怖,一時竟無計可施。
江文秀突然想到已經攻破“即墨營”、而且就要順勢東掠的棲霞于七,嚇出一身冷汗,若是鰲山衛城再破。忠于前明的棲霞于七,肯定不會放過自己。眼前這個老翁,莫非就是于七的黨羽?
此刻,老翁揮手笑道:江門名門望族,老夫雖然出身草莽,嫁女卻也不敢草率。說罷向那憨傻丑兒一點頭,丑兒飛快爬上一棵高樹,甩手打出一支“號箭”。眾人正不明所以。很快便聽得鼓聲雷動,由遠而近。一隊近百人的勁裝健兒,推車挑擔。披紅掛綠,浩浩蕩蕩飛奔而來。眾鄉鄰和江韶頓時目瞪口呆,江文秀的臉色也變得煞白。
老翁可不管江門上下呆若木雞,旁若無人地指揮那近百名健兒反客為主,為江家張燈結彩。把江文秀的府第布置得喜氣洋洋。接著鼓樂齊鳴。江韶幾乎是被強按著,和那賣藝的江湖少女谷慧兒稀里糊涂拜堂成婚了!
老翁高坐在華堂之上,環視忐忑不安的江文秀和眾鄉鄰說:小女品貌雖陋,嫁儀雖薄,卻也不致辱沒貴地才俊吧?說罷哈哈一笑,端起眼前的一杯酒一飲而盡。他雙目如電,那神態不是綠林大豪,也似江洋大盜。
江文秀正顫驚驚不知如何回答,那夫婦二人已站起身:小女所托有人。我們老兩口從此也就無牽無掛了,就此告辭!說罷挺身出門。各跨上一匹健騾。風馳電掣而去。那近百名的健兒也在眨眼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賓客散盡之時夜色已深。江氏父子正自恍然若夢,忽聽得城外殺聲震天。人喊馬嘶。接著自家大門猛地被撞開,幾十名黑衣人高舉火把,手擎刀槍,沖進院內高喊:大明叛逆江文秀出來受死!
江文秀絕望地閉上眼睛,卻又聽得堂屋屋檐上一聲嬌喝:華山谷慧兒在此,賊寇盡管放馬過來!
不知何時,江韶的新娘子已經換作短衣衫小打扮。站在屋檐上手持“斬馬刀”。威風凜凜。
幾十名黑衣一愣,接著便揮舞刀槍,輪番上前攻擊。但無論是黑衣人如何變幻招式,谷慧兒的長柄“斬馬刀”只是隨意一劃,或直砍,或斜劈,或迎面點刺,一寸長一寸強,居高臨下,勢如破竹!有幾個黑衣人借助院墻爬上屋頂,可立足未穩,就被飛身而至的谷慧兒一腳踢下。同時堂屋正面的黑衣人也無機可乘。谷慧兒在屋檐上飛奔來去,只在眨眼之間。
鰲山衛城外的喊殺聲漸漸稀落下來,幾十名黑衣人開始慌亂。
谷慧兒突然高聲喝道:予七的人馬已退。你們再不逃命,將死無葬身之地。但見谷慧兒把“斬馬刀”往屋檐上一插。接著雙腳連踢,片片瓦片如飛蝗石般,打得那群黑衣人頭破血流,鬼哭狼嚎,紛紛扔下火把,掉頭逃竄。谷慧兒飛身從屋檐上跳下,對六神無主的江文秀施禮道:阿公受驚了。我義父便是二十年前在藍田縣帶頭搶米的華山“神拳無敵”歸辛樹。義父被您從死牢里放出之后,華山派上下一直深感大恩,風聞于七的人馬已經潛人鰲山衛,今日特來救您。阿公放心,于七的人馬,已經被義父擊退。
江文秀這才如夢方醒。接著問:當年我私放令尊固然有罪,可令尊僅是一江湖豪客,為何前明故吏。多年來始終不肯放過我?
谷慧兒一笑:家父乃是闖王李自成帳下第一高手,當年接連刺殺了明朝許多高官名將。于七的父親于瀲就是其中之一。連西北經略孫傳庭,都差點死在家父的掌下。他們殺不了父親,只好把這筆帳都記到您老的頭上。義父多年來在膠東假借賣藝為名,實是一直對阿公暗中保護……
如今,民間傳說開了這樣一個版本,說是流傳于即墨江家西流一帶的“華拳”,就是江韶和谷慧兒的后代傳下來的。上個世紀末。還真有陜西拳師到過即墨“尋根”呢。
(責編/章慧敏插圖/黃全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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