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希全作品

劉希全

交談

一次交談：關于不期而至的風、雪、寒流

關于一則新聞，一場車禍，一場疾病

關于將要貯存起來的大白菜

——那嫩白的葉子、還沾著泥土的根

幾天后將要變軟，經過一雙雙手

它們終于抵達城里。不遠處，半個秋天被

搬空

一次交談：上了年紀的女人

三三兩兩，聚在一起

（歲月在她們身上堆積、松弛、變老）

關于家庭瑣事，關于水電費

關于兒女，關于兒女的兒女，等等

她們時常充滿喜悅，但對于

自己身體內的疾病也充滿了抱怨

一次交談：戀人們在夜晚——走過大街

夜色里的臂膀、沒有松開的手和目光

他們隱秘的低語，只有自己聽得見

我想，一些年頭過去之后

他們的有些說法，將被證明是多余的

是不能完成的。他們

有些會分開，偶爾還會想起

但愛，可能、或者一定是，不在了……

這個夜晚，我在紙上與自己交談

所說不多

——天邊，已溢出淺灰色的晨光

時光仿佛又完成了

一次默寂的漂流——

那個夜晚

你之所以記住那個夜晚

不是因為它無所不在的寒冷：大風一直

在刮……，薄冰一次次痛擊在臉上

也不是因為子夜時分的停頓：

從中心大街到郊外，距離更冷了

也更長了，——稀疏的星光開始出現

又慢慢封凍在一起——

不是別的，你之所以記住那個夜晚

只是因為她的到來：遲疑而又

慌亂，只因她輕顫的低語

她漲紅的臉，如暗紅的火苗

多年后，依然還提升著你的體溫……

清晨

薄霧繚繞的清晨

又一次降臨

像一場灰白的微雨——

一個人的身影

模糊不清，像是匿名的。

但四周的靜謐

給了他持久的撫慰。

鳥群飛過來了，飛向了遠處——

遠處有多遠啊，它們像是

沒有飛過一樣。

薄霧慢慢消散。

光線增多。

鳥群為光線的飛翔

騰出了位置——

不過

一個人走遠，只不過是想離自己近些

那些嘈雜的店鋪、劇場，人聲鼎沸的火車站

向后面傾斜、退去

他看著，只不過是不讓自己的眼眶空著

不過是一場冷雨將他淋濕

一場冷雨，不過是液體的霜

它此刻不過是將一個人的一些念頭

暫時死死摁住——

一個建筑工地在加深自己的重量

一個民工臉上的油漆

不過是另一種汗滴：

發黑，多倍的黑，粘稠的黑——

遠處，打開的晚報，不過是一些事件的

第二個現場：交通肇事者、來自異地的歌手

那些犯罪嫌疑人……，不過是在

不同的版面、段落、字體里露面——

一個人，不過是另一個人的傷口，或藥

一個女人衰老著，只不過

是新鮮的時間、容貌、嗓音

移到了女兒的身上

一個人的眩暈，不過是

對未來毫無把握，只不過是

往昔的那些時間和地點

在他的頭腦里隱隱作痛——

我寫下這些，不過是一支筆緊握住我

不過是一張紙在輕輕喊叫

——一張紙將我磨耗

又讓我在其中慢慢恢復力氣

觸摸

——寫給樂樂

樂樂，我常常喊你，有時是無緣無故地

喊你，甚至是惡作劇般地喊你

其實沒什么事，我就是

想聽到你亮脆、稚氣的聲音——

像現在，你又一次用它覆蓋住我

你的聲音，如一架樂器，閃光、自鳴

——有你剛出生時清亮的啼哭

有你一歲時的呀呀學語

有你兩歲時淚汪汪的吵鬧

在這樣的音樂里，我變得恍惚、眩暈

——孩子，你在慢慢長大

我常常帶著你四處亂走

在樹林，在草叢里，你這只

內心單純、快樂的小野獸，跑近又跑開

你小小的身體里裝著自己：

剛出生時的你，一歲時的你

兩歲時的你，三歲時的你

——恍若你的小伙伴，和你一起奔跑

更多的時候，我常常

把你的小手握在掌心

你的體溫，就這樣暖暖地傳遞了過來

——時光飛逝

樂樂，你將長大，我將變老

我知道，你回答我的次數

你在我的視線里奔跑的時間

你允許我握住你小手的次數

將會越來越少，最后會一次不剩——

（選自2004年第6期《詩刊·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