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柳
作為生命個體,尤其是喜歡冒險并有著復雜經歷的海明威,不可避免地多次與死亡擦肩而過,受到過死神的捉弄并惶恐地感到死之凄涼、死之可怖、死之無常和死之不可捉摸。作為文學家的海明威,他無法回避對人生細致的琢磨和深刻的領悟后產生的蒼涼虛無的悲哀,所以不得不用死亡去實現另一種圓滿。這就是貫穿他一生的死亡情結。
1918年,海明威赴歐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在進入意大利境內的交戰區為救護隊開汽車時被炮彈炸傷,在醫院治療20個月,僅從腿上就取出彈片237塊,重傷的后果是嚴重的失眠和內心深處長久的恐懼。20年后,他談起此次受傷時仍心有余悸:“事實真相是,我的傷深入骨髓,結果確實給嚇壞啦!”1936年,西班牙內戰爆發,他以記者身份奔赴于各個戰場,在前線的一次汽車事故中,他頭部受重傷,傷口共縫了57針。其間,又因飛機失事造成嚴重腦震蕩。1949年,他被獵槍的槍塞打傷了眼睛。1954年,他去非洲狩獵,遇飛機墜毀幸免于難。海明威屢遭劫難,雖說大難不死,但死亡的陰影始終籠罩在他的心頭,生活中稍稍有些異常就會引起他不祥的聯想。1928年,父親的自殺對他產生了很大影響。若干年后,母親把父親自斃的那支左輪手槍交給他時,在卡片上附言:“也許你愿意保存它。”他悵然若失:“我真不知這對我來說是一個什么兆頭。”可見,傳奇般的經歷和獨特而又復雜的遭遇,強化了海明威對生命的理解,而晚年的沉病重疴更豐富了他對死亡的想象,形成了他對死亡情節有著神經質般的敏感和宗教式的神秘。
在海明威的作品尤其是短篇小說中,充滿著廝殺,鮮血和死亡,這反映了海明威內心世界里死亡的陰影。海明威認為死亡是人們無法逃避,無法超越的最大也是最可怕的真實,它具有一種巨大的莫名其妙的神秘力量,它在瞬間剝奪了人們的一切權利,撕碎了人們的一切主觀想象和盲目樂觀。死亡是一種永恒,而愛情,友誼,人生,只不過是一堆“糞土”。所以,海明威用眾多的文學形象向人們訴說了這一人生體驗。在《印第安營地》里,作者描寫了小尼克隨同父親前往印第安營地為產婦接生,目睹產婦的丈夫因為忍受不了妻子剖腹產的痛苦而自殺。主人公尼克帶著鮮明的自傳色彩,他是作者眾多的小說中經常出現的一個人物。他從純真無知到創傷累累,經歷了對現實與死亡的思索以及死亡情結的形成。在短篇小說中,童年的尼克總在目睹鮮血、痛苦、不幸和死亡,于是發出意味深長的疑問:“為什么他要自殺,爸爸?”“很多男人都自殺吧?”“爸爸,死亡難嗎?”小尼克思考著他這種年齡也許不該思考的問題,他為此而困惑不解。
海明威的長篇小說中也大量地描寫了死亡。被稱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太陽照樣升起》,寫美國記者巴恩斯在戰爭中受傷失去了性愛能力,雖生猶死。《永別了!武器》以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意大利為背景,寫英國女護士凱瑟琳死于難產。作者通過男主人公之口,表達了對死亡的理解:“在這世界上,人人都受折磨,倒也產生一些勇敢的人。倘有受折磨而不屈服的,就會被他人害死,不管你是最善良的人,最溫和的人還是最有勇氣的人,都免不了一死。你如果不是這幾種人,遲早也得死,只是世界并不急于要你的命罷了。”
海明威的最后十年是一個崩潰的過程。非洲的飛機損毀了他的健康,并給他蒙上死亡的陰影。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身體和精神疾病的致命結合加速了他的悲劇性沉淪,在梅奧診所接受悲慘的電擊治療,毀壞了他的記憶力,加劇了他的沮喪,終于導致了他的自殺。
海明威對禿頭特別敏感,并且把任何企圖掩蓋禿頭的行為都看作是一種道德敗壞的信號。所以當海明威發現自己也在掉頭發時感到特別心酸。
海明威一直很英俊,可是當時慢性皮膚病使他變得很丑,這使他很苦惱。
酒精總是能使人立刻忘掉苦惱。海明威從二次世界大戰戰場中回來就告訴朋友:“你半夜醒來覺得事情不能忍受,那你就喝一杯使它們變得可以忍受了。”但是完全依賴并受酒精支配時,他已損壞的器官更不堪其毒害。于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不得不改變一生酗酒的習慣,他堅決遵守醫囑,但是由于飲酒權利被剝奪,他感到痛苦難忍。前妻哈德莉毫不夸張地說:“要是讓他飲但是完全剝奪其飲酒習慣,他就沒法活了。”
海明威生采視力不好,自以為是來自母親的遺傳。1927年他弄破了右瞳孔,1931年夏天又害了嚴重的眼病,從此以后,就間歇性地疼痛。1960年4月,眼病又進一步發展,他從古巴寫信給他的出版
商說:“這里最酒也許他還能活下去,好的醫生說我眼睛的玻璃體進一步惡化,這都是由于好久以前的高血壓、散光、緊張、看書不用眼鏡等等造成的。”他的眼病恐怕還不單單與過度緊張、高血壓有關,據1960年12月梅奧診所的診斷,它和初期的糖尿病有關。1960年夏,一位古巴醫生告訴他,他還患有血色素沉著病,這是一種罕見的慢性糖尿病的嚴重形式,會導致失明和永久的陽痿。海明威聽了這些話后又害怕又沮喪。1960年1月19日對他的醫療檢查報告中所寫的情況表明他還患有肝腎病。
海明威主要的疾病是高血壓。但是為治高血壓所服藥物的副作用加劇了他嚴重的抑郁癥,這才是他進入梅奧診所的真正原因。
海明威在梅奧診所進行的電擊療法對他的記憶力造成致命的打擊。這是他一生之中最為悲慘的時刻,他認為他的記憶力徹底被毀了。他這樣問:“把我的頭腦毀掉,抹掉我的記憶有什么意義呢?這些是我的資本,是為了要把我趕出我的行當嗎?”他進一步感到身體的惡化,他擔心失去幻想力,他極害怕作為一個作家失去聲譽,現在這些全變成了現實,他的生命終至成為絕對的一片空白。
他曾經希望在1960年圣誕節從梅奧回家,但是1961年1月22日他是在崩潰的情況下被放出來的,他乘坐一架私人飛機飛回凱徹姆。2月,人們請他手寫一份頌詞給肯尼迪總統,他用了一星期時間,盡最大的努力也只寫了三四句簡單的句子,他因失敗和苦惱而痛哭流涕。他對大夫說,詞匯再也冒不出來了,在這方面他算徹底完蛋了。可以看出,電擊治療損害了他的思想機器,把它徹底破壞了,藝術創造力的枯竭意味著再也無法按照藝術想象的方式生活,也即是精神和生命的干涸,這會使一個已經取得崇高成就和聲譽的作家“受不了”的。精神世界的毀滅讓茍活的肉體沒有了任何意義,因此他選擇了自殺,他的自殺也給他一生的行動劃上了一個勇敢的句號。他是一個不能被打敗的人,他情愿被毀滅,也不能被打敗。
對熱愛生命和生活的藝術家海明威來說,貫穿一生的死亡情結對他選擇自殺有著深刻的影響,晚年電擊治療導致精神世界的死亡是他自殺的直接原因。肉體的折磨是不能打敗一個有思想的人的,惟有對他精神世界的毀滅才能真正殺死他。海明威的自殺與他一生的追求和理想看似矛盾,其實卻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