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葉兒
1
母親離開我們的時候,我十一歲,大妹妹鳳八歲,兩個雙胞胎妹妹還不到六歲。母親生弟弟的時候大出血,我們是在山里的一個小煤礦生活,只有一個很小的衛生所,醫生說要趕緊送到縣城的醫院,他們沒有設備,醫療條件不夠,于是礦領導半夜派車,還陪了一個衛生員,汽車在寒風中行駛了三個小時,母親到醫院后搶救無效去世。
我和鳳抱著母親冰涼的身體拼命地哭,似乎這樣可以喚醒母親,雙胞胎妹妹還不知道母親從此離開我們,只是喊,媽媽,別睡了,醒醒,給我做飯。才生下來的弟弟讓好心的楊阿姨抱去喂奶,父親蹲在母親身邊,眼睛直直地看著母親。
母親被埋在山上,從此那個小墳包就是母親的家,周圍不遠的地方也有幾個墳包,父親說,這樣好,母親是個愛熱鬧的人,在這里不寂寞,有人陪了。
小弟怎么辦?現在他才是最頭疼的事情,我和鳳要上學,兩個妹妹還小,有好心人提議,把小弟弟送人。學校的一個老師結婚很多年沒有孩子,他們愿意領養弟弟。
弟弟被帶眼鏡的老師抱走了,那個夜晚沒有了弟弟的哭聲,大家都睡不著覺,父親看著母親的照片默默地流眼淚,我和鳳也在房間里轉來轉去,似乎在找什么,兩個妹妹不停地問,弟弟什么時候回來睡覺。她們已經習慣每天有好心的阿姨來抱弟弟去喂奶,那天她們依然認為弟弟還會和往常一樣吃飽了就回來。
很漫長的一個星期,全家人都明顯地瘦了,特別是父親,從母親去世到弟弟送走,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他突然變成了小老頭,頭發白了很多,幾乎不怎么說話。父親原本很瀟灑,一米八幾的高個,高高的鼻梁,清瘦的臉始終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雖然衣服不是很高檔,可母親也總是洗得很干凈,還經常用熨斗把父親的褲子熨出筆直的縫來。
沒有了母親,家亂套了,首先做飯就是大問題,父親從來不會做飯,現在也必須做,雖然難吃,可我們餓的時候也顧不得,只要能吃進肚子,我們就已經很高興了。父親的胡子長得像亂稻草一樣,我們幾個孩子的衣服也臟得沒有了原來的顏色。每個周末要洗衣服,父親不會用搓衣板,只能用刷子刷。家里的很多東西父親都要找很久才能找到,他的話少了。
我是最大的,也許是母親的離開讓我一夜間長大,我感覺這個家必須由我挑起來。我把自己當作了一個大人,弟弟走后的每個夜晚,我都難過地哭,以前的每天晚上,我都會看著他肉嘟嘟的小臉睡覺。我做了一個決定,把弟弟要回來,哪怕我不上學也要自己把他帶大。
我沒有和父親商量,直接去了老師家,老師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勸我,不要固執,讓弟弟在他家是最合適的選擇,而且弟弟永遠是我們的弟弟,他不會阻止我們去看弟弟。我還是固執地要回了弟弟,當我抱著弟弟時,我控制不住地大哭起來。
2
父親沒有責怪我,可我在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自己養大弟弟。父親實在很難照顧我們五個孩子,打電報回老家鄉下叫來了十五歲的梅表姐,于是弟弟有人帶了,可家里也多了張吃飯的嘴。糧食不夠,父親就把細糧換成粗糧,表姐還在屋子后面種了好大一片菜,有菠菜、小白菜、土豆,還養了兩只羊和一大群雞。羊奶是喂弟弟的,雞蛋也是給弟弟的。我們都以為十五歲的表姐無所不能,快入冬了,我們的棉衣棉褲都還沒有做好,山里的深秋很冷了,表姐看著父親弄回來的棉花發愁,她告訴父親,她在家沒有學過做棉衣。
父親請來了秀蓮阿姨,三天的時間,她把我們所有的棉衣、棉褲做好了。這以后她經常來我家,給我們縫補些褲子鞋子襪子什么的,還教梅表姐使用縫紉機。轉眼間弟弟三歲了,梅表姐家里來信要她回家結婚,我們雖然都舍不得她,可還是沒有留住她,她走的時候,父親給了她200元錢,妹妹和弟弟都圍著她哭,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在我們心里,她已經是這個家里不可缺少的人了。
表姐走了,所有的家務落在父親身上,他經常在晚上邊看我們寫作業邊給我們補褲子或者織毛線襪,經常針把手指扎破,他會笑著說自己太笨。后來他學會用縫紉機給我們做衣服,在我們眼里父親也變得無所不能。只是經常半夜的時候我起來解手,發現他的房子燈還亮著,我悄悄去看,他捧著母親的照片,看著摸著還說著什么,我知道父親想母親了。
我初中畢業的那年暑假,隔壁的阿姨來給父親說媒,對方就是秀蓮阿姨,秀蓮阿姨的丈夫因為井下事故去世五年了,帶著一個女兒。其實平時她來家里我們都很喜歡她,可一聽要給我們做后媽,我突然間反感起她來。我對幾個妹妹說,爸爸要給咱們娶后媽,知道嗎,后媽最壞,她要來咱家,咱們都沒好日子過了,記住千萬不能讓爸爸找后媽。在我的鼓動下,妹妹們也對后媽驚恐萬狀,等父親下班回來,都哭喊著不要后媽。父親看了我們很久才使勁點點頭,他的眼睛里也含著淚花。
我不再讓秀蓮阿姨進我家的門,我開始自己學習針線,學用縫紉機,然后安排妹妹學習做飯,收拾家務,我想父親如果回到家不那么累,就不會總想給我們找后媽了。
單位照顧我家,讓我工作了,不到十六歲的我拿到第一份工資的時候興奮地跳了起來。我成了家里的女主人,除了工作我承擔了所有的家務,每天接送弟弟。每個月發工資的時候我都會給父親買瓶散酒,再給他炒一小碟花生米,父親喝著酒吃著花生米總說我越來越像母親,而且每次都要喝醉,醉了就哭,那哭聲扯得人心碎,我以為父親是想母親想的。
父親的文化不低,而且字寫得很漂亮,他對我那么小就工作很內疚,經常說起來都是用很歉意的口氣,我知道他是希望我能繼續讀書。可為了這個家,我感覺放棄學習去工作是最明智的選擇,每當看到妹妹的成績單上老師的優秀評語,我也就欣慰了。
再次給父親提親是我二十歲那年,還是鄰居阿姨,她先找到我,給我做工作,說父親應該找個伴,孩子大了總是要離開父母的,當我們都不在父親身邊的時候,父親一個人是多么孤單。我有些動搖,問是誰?阿姨說,還是你秀蓮阿姨,人家可一直等你父親呢。我勉強答應了。
秀蓮阿姨開始頻繁地來我家,她討好地對我們笑,殷勤地做著家務,父親只要看到她就笑瞇瞇的,除了弟弟喜歡她,我們姐妹幾個都不對她笑。一天,我下夜班回家,父親還沒有回來,我問妹妹,父親是加班去了嗎?妹妹說,不加班,和秀蓮阿姨吃了飯就走了,還穿著特漂亮的衣服,說今晚不回家了。我當時就感覺父親要拋開我們,不要這個家了,恐懼和氣憤讓我一夜沒有睡。
第二天很早父親就回來了,他很高興,還唱著小曲,這是母親去世后少有的。可他進門就嚇了一跳,幾個妹妹和弟弟排成一排跪在他面前,一起說,爸爸,我們不要后媽,你別扔下我們。當然這是我的杰作。父親的這次婚事在我的努力下徹底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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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工作很努力,也很出色,單位推薦我去上中專,父親特別高興,要走的前幾天,我光叮囑鳳就到半夜,似乎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我知道十七歲的鳳遠遠趕不上我操持家務的能力,我還囑咐雙胞胎妹妹要好好學習,讓咱家也出個大學生。
每個假期回到家,家里都是干干凈凈的,妹妹們也穿得整整齊齊。終于在我快要開學的時候,弟弟說漏了嘴,我不在的時候,秀蓮阿姨常來我家,難怪家里被收拾得如此利索呢。弟弟還說,爸爸也經常不回來,就在秀蓮阿姨家住。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向父親發火了,我感覺父親的做法太丟人,讓我們做兒女的抬不起頭,我還在早上去了秀蓮阿姨的家,讓她以后不要去我家,更不要糾纏我的父親了。隨后趕來的父親給了我一巴掌,這是我平生挨的第一個巴掌。我哭著離開了家,回到學校后,我寫的信上雖然有父親,可冷淡的只是個禮貌問候了。
三年的學習生活,我成熟了,回來以后我和父親的隔閡表面上沒有了,可心里的疙瘩還是在糾纏著,我害怕父親再去找秀蓮阿姨,在外面見到她我也是冷冷的,假裝看不到,而她總是很不自然地把頭低下。
我要結婚了,要出嫁的那幾天,我總是看著家里的任何東西都想哭,特別是父親那張已經有不少皺紋的臉,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自私,也許我多次阻止父親成家是個錯呢,我很不好意思地對父親說,爸,找個女人吧,我們都大了。父親說,孩子都大了,我也老了,還找什么呀,一個人挺好的,習慣了。其實我內心里希望得到的也是這個答案。
雙胞胎妹妹同時上了大學,我高興地回家祝賀,父親也高興得喝醉了,我站到母親的相片前流著眼淚說,媽,放心吧,你的孩子都出息了。母親的照片上落了不少灰塵,我叫愛人取下來,愛人取照片的時候從鏡框背后掉下來一大堆信,我拿起來看,是父親寫給母親的,也有母親寫給父親的,可更多的是一個地址內詳寫給父親的。
父親寫給母親的信是他出差的時候寫的,母親也給父親寫了回信,從那樸實的語言里,我體會到了父親和母親彼此的愛,我的眼淚不停地流,我在想,如果母親活到現在,我們一家該是多么幸福。最多的是那個陌生人的信,我打開先看落款,是秀蓮阿姨寫給父親的。
我想撕掉,愛人攔住我說,先看看寫的什么。我開始看信,等我看完的時候,我憤怒的內心已經被秀蓮阿姨對父親的愛填平了,我看到了一個為愛無怨無悔付出的女人,為愛癡癡等待的女人。妹妹看我不再發火,又告訴了我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家里糧食不夠吃,經常都是秀蓮阿姨悄悄送來,她的丈夫是工傷死亡,每個月她都有補貼,而這些補貼幾乎都貼到我家。我在外面上學的三年,秀蓮阿姨包攬了我家所有的家務,她對妹妹和弟弟都很好,她溫柔善良,特別是對父親最好,一次井下出事故,父親受了一點輕傷,她守了父親幾天,寸步不離。父親不在家,小弟弟發高燒,也是她背著去的衛生所。可因為我的堅決阻攔,父親對秀蓮阿姨和妹妹說,葉兒為這個家犧牲太多,不能讓她傷心,從此不再提結婚的事情了。我雖然阻止了他們的婚姻,卻沒能阻止住他們的感情,兩位老人悄悄地用寫信的方式訴說衷腸。
我真混,我罵自己,我始終在棒打鴛鴦。看著年老孤獨的父親,我下決心盡全力讓父親以后的歲月不再遺憾。回到家我和愛人商量,由我去找秀蓮阿姨,替父親求婚。愛人同意了我的想法。
我和幾個妹妹商量,新房由她們布置,先不告訴父親。我找到了秀蓮阿姨,她很吃驚我的到來,還有一絲的不安,我內疚地對她說,不要記恨我的無知,今天我是給您老人家道歉來了,也是替父親向您求婚的。她抱著我,抽泣起來。
新房布置好了,父親還很奇怪地問,是誰要結婚呀,怎么也不先打個招呼,不管他問誰,我們都笑而不答,直到一天早晨我把秀蓮阿姨帶到他面前,他還不相信這些都是真的。
父親結婚的那天,我是婚禮主持人,我對父親和秀蓮阿姨說,本來這個婚禮很早就該舉行,因為我的固執和無知才把婚禮拖延到現在,秀蓮媽媽,我感謝你這么多年對這個家無私的關心和幫助,爸爸,也感謝你對我的疼愛,我希望你們二老原諒我曾經的錯并祝你們白頭到老!
(責編/王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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