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一生和兩個“三點水”

傅益瑤

今年是父親的百年誕辰，在這個特殊的時候舉行父親的畫展，給我帶來一種特殊的感受。它使我覺得我不是在面對父親的畫展，而是在面對父親步入歷史長河的一個莊嚴的儀式。

我從父親那里知道，歷史，不是時間的概念，而是生命的概念，是追求生命本質的精神的概念，是詮釋這種精神的哲學概念。從小，父親就不斷地對我說：“你必須非常重視學習歷史，如果你不懂歷史，那你就只能是目光短淺，沒有志向，沒有理想的人。而你若懂得歷史，那么就會有永遠可以攀登的高峰在等著你，有無數先杰在幫助你，還有極好的獎賞準備著給你，這獎賞就是美好的人生境界?！?/p>

父親為了讓我們能真正地理解并接受他的說法，真可謂用心良苦。只要他有空，只要有機會，他就會給家里一個清談的氣氛，這時候他坐在沙發上，抽起煙，然后，各種各樣有趣的歷史故事、歷史人物、文章典故，就隨著裊裊的煙霧流淌出來，他的神情亦愈來愈生動、愈多彩了。他常常搖身變成各種角色，忽站忽坐、忽奔忽步，把我們弄得大笑不止。我的許多知識，都是在這種時候獲得的，甚至許多連篇累牘的文章也是在這種氛圍下自然而然地記住的。那些場面，在我的腦海里從來沒有淡化過，只要一閉眼，就會鮮明地浮現出來。

我印象最深的，是父親不論說什么，都從不草率了場，他總是把真正的要旨點出來，讓我們了解什么是人生中最重要的。記得有一次我問他“和光同塵”是什么意思，父親仔細地給我解釋過之后，緊接著對我說：“我不愿你做‘和光同塵的人，也許這容易得多。我希望你懂得什么叫‘日月同光，像屈原那樣，雖然很難，但人生的意義就大不相同了。”每當我凝視父親所畫的屈原，就回想起父親所說的這些話。畫中站在汨羅江畔的屈原，散落的頭發被風吹得更凌亂，單薄的衣衫被浪映得更凄然，但他低垂的眼神里卻沒有絲毫絕望，反而，他眼睛里那深沉的透明，讓我仿佛讀到了《離騷經》里的名句“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ヒ嗪紊恕！備蓋諄的不是將死的屈原，畫的是永生的屈原，而永生的屈原從沒有離開過父親。

父親的一生和兩個“三點水”有不解之緣，一個是“酒”，一個是“汗”。酒，給了父親精神上的酣暢，汗，給了父親身體上的酣暢。父親每作畫必執酒杯，可能是人人都知道的，可是父親每作畫必大汗淋漓，卻是我幼時日日所見。父親從不懈怠于思考，亦從不懈怠于勞作。我幾乎沒有見過比他更勤奮的人。他的一幅幅畫作都是他執著于他人生理想的寫證。歷史上的先杰前賢們給他留下了人生的范本，而他又給我們留下了人生的范本。

在父親百年誕辰大展上，我覺得我的感情隨著父親匯進了一條大的河流，這河流就是歷史。我看著熟悉的畫，心里涌出許多新的感動，我咀嚼出許多新的滋味，我更得到了許多新的啟示和教誨。我感謝為我父親籌備百年大展的朋友們，感謝和我一起觀看品賞父親作品的朋友們，是大家的感動之心、感激之情才有這一段懷念的慰藉、這一種喜慶的歡快、這一份儀式的莊嚴。

（編者注：本文系著名畫家傅抱石之女，為紀念“傅抱石百年大展”而作）

（選自臺灣《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