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投保，不給做手術”

北京阜外醫院一份“手術醫療意外傷害保險”，將社會長期積蓄的對于醫療行業種種弊端的不滿情緒捅了出來。

4月18日，星期一，在北京阜外醫院的例行工作會議上，院領導再三叮囑該院的醫生們，現在有媒體在報道該院讓患者投保手術醫療意外傷害保險一事，以后大家講話千萬注意分寸。

從4月開始，這所國內知名的心血管病醫院，陷入了一場突如其來的“保險”尷尬。

患者家屬報料捅出事件

這場爭執是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出現的。

4月18日，京城一家媒體發表了一位患者家屬的投訴文章。這位姓王的女士投訴阜外醫院以“不投保手術醫療意外傷害保險，便不給做手術”相威脅，強制在該院做手術的患者投保平安保險公司的手術醫療意外傷害保險。據這位王女士介紹，由于其丈夫患有“心臟房間隔缺損”，病情緊急，故到阜外醫院進行手術治療。在辦理住院手續時，王女士被告知必須投保平安保險公司的手術醫療意外傷害保險。王女士認為丈夫有社會醫療保險，沒有必要再投保另外的商業醫療保險。但由于形勢所迫，她只能服從。但問題并沒有就此結束。

在之后填寫保險單時，王女士發現，在自己繳納了1180元的保險費用后，保單的第一受益人竟然是只出了20元保險費用的阜外心血管病醫院，自己只能作為第二受益人。同時，她還被告知：一旦發生保險責任事故時，由院方作為第一受益人先領取保險公司給付的保險金。如果患者拖欠院方醫療費用，由院方先行扣除患者所欠醫療費用后，余款交第二受益人，如果患者已結清醫療費用，則由院方將保險金交第二受益人。作為患者家屬的王女士百思不得其解，認為自身權益受到侵害，遂撥打新聞熱線反映這一不合理的現象。

媒體介入這一事件后，社會各方面的反響出乎意料地強烈，通過網絡，“阜外醫院強迫患者投保”的新聞開始大范圍的傳播，指責之聲不絕于耳。同時，長期積蓄的對于醫療行業種種弊端的不滿情緒也由此涌向阜外醫院。引人爭議的保險合同

“我們沒有強迫患者投保。”阜外醫院醫務處副處長李志遠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強調說。

按照李志遠的說法，目前產生的個別患者對阜外醫院的不滿，極有可能是由于該院醫務人員在講解該保險時造成的誤會。“之前的一些報道并不全面準確，有時候，患者家屬在親人病重的心理壓力下，也有可能曲解醫生的意思。”李志遠說。

但事實上，阜外醫院這樣的解釋并不能得到所有人的認同。

患者文靜(化名)是由內蒙古赤峰市前來阜外醫院就醫的先天性心臟病患者，4月12日進行了手術的文靜已經在19日出院，記者在阜外醫院附近一家賓館內見到了她。文靜向《中國新聞周刊》證實，醫生確實對她說過“不上保險，不能做手術”的話，她與她同病房的所有病友也全都按要求上了保險。北京京都律師事務所律師馬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根據我國《保險法》規定，以強迫手段訂立的保險合同的行為屬于違法行為，其訂立的合同也是無效的。

此外，很多有著同樣遭遇的患者還提出，他們在與保險公司簽訂保險合同的同時，還簽了一份“醫患雙方特別約定書”，這份特別約定書的特別規定是這樣的：“經院方與患者協商，同意共同出資1200元，其中被保險人(患者)出資人民幣1180元，院方出資人民幣20元，發生保險責任事故時，由院方作為第一受益人先領取保險公司給付的保險金。如果患者拖欠院方醫療費用，由院方先行扣除患者所欠醫療費用后，余款交第二受益人，如果患者已結清醫療費用，則由院方將保險金交第二受益人。”

雖然保單上明明寫清，投保人是醫院，但絕大部分保費卻由患者承擔，而花錢買了保險，第一受益人卻不是自己。很多患者開始質疑，醫院以手術為威脅強迫他們買保險，實際上就是擔心他們賴賬。

阜外醫院醫務處副處長李志遠否認了這種說法，他說，雖然我們醫院現在面臨的醫療欠費問題很嚴重，但當初引進這個保險絕不是為了清繳醫療欠費，而是為病人著想，希望通過商業保險這種“經濟杠桿”來解決、緩和出現手術意外之后緊張的醫患關系，從而營造和諧的醫療環境。他說，清繳了一部分醫療欠費只是連帶產生的“副產品”而已。但他并不否認這個“副產品”效果之好，已經將阜外醫院2004年醫療欠費降到200萬元左右。李說“以前的數字要多得多。”

引入商業保險能緩和醫患矛盾嗎？

“請問，手術做完了，那個保險錢還退不退？”

“手術出事故了？”

“沒有，今天我們就出院了。”

“那還退什么？出事故才賠。”

像這樣的對話在阜外醫院住院處很常見，不管早晚，住院處都是阜外醫院內格外忙碌的部門之一，這里不僅是患者辦理住院手續的地方，也是所有住院病人簽訂保險合同的地方。事實上，很多前來咨詢的患者家屬都對于自己所上保險具體內容持保留態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患者家屬向本刊指出，他實在看不出除了方便醫院追討醫療欠費，對于他們本身會有什么好處。

“就當作是給醫生的紅包吧。畢竟是在心頭上動刀子。”文靜自我開解道。

而患者這樣的情緒顯然是與阜外醫院所解釋的初衷相背離的。

醫務處副處長李志遠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醫院與保險公司開發這種新型的商業保險的初衷在于：緩和日益緊張的醫患矛盾，他說，心臟病手術是有很大風險的醫療手術，阜外醫院每年總體平均手術死亡率在1.6%左右，“也就是說，我們每年近6000例手術，至少要有100多人因各種意外死亡。人死之后，醫患間的關系將非常緊張，如果有了這四五萬的賠償，至少可以起到一定的緩和作用。”他說。

阜外醫院認為，在目前醫療市場逐步市場化的大趨勢下，將商業保險這種市場行為引入醫療業務當中，將是今后的一種潮流，也是歐美發達國家的先進經驗，即讓市場來調節、緩和并解決醫患矛盾。

“完全將醫療推向市場這條路是走不通的。”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教授，中國醫療體制改革課題組負責人李玲這樣認為。

李玲向《中國新聞周刊》指出，目前中國醫療保障制度還很不完善，13億人中擁有社會醫療保險的還不到1億，客觀上給商業保險介入醫療行業提供了廣闊的前景，但是，我們的國情決定我們必須以政府為主導，以低成本醫療為目標，通過一攬子體制改革來解決醫療領域出現的問題。僅僅依靠商業保險是無法完全解決目前類似醫療欠費、醫患關系緊張等等醫療體系業已存在的弊病的。

事實證明，類似阜外醫院借助的商業保險手段無法完全達到醫院解決各方面矛盾的初衷，在更多情況下，只是將矛盾隱性化了。

而作為商業保險本身，其目前的現狀也并不被看好。

平安財產保險北京分公司意外險部負責人周嵐承認，目前在北京推行的手術醫療意外傷害保險的市場開拓工作進展緩慢，除了阜外醫院一家在做以外，其他醫院目前仍然處在推行階段。“雖然需求的前景是有的，但是從以往的情況看，商業保險介入醫療領域的先例還是很少，原因可能是目前中國醫療領域還存在著某些問題。”周嵐說，“涉及到如何讓患者接受并自愿購買，目前是不太容易做到的。”

周嵐同時承認，“目前這個險種仍然處于虧損的邊緣。”

李玲認為，“目前，醫療系統存在的矛盾是多方面的，原因也很復雜，必須是一攬子的改革措施才可能解決這些矛盾，不管是清理醫療欠費還是緩和醫患關系，僅僅依靠某個商業保險不可能完全解決這種尷尬現狀，而且很有可能出現解決了舊矛盾，新矛盾也相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