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文學“粉絲”們流淚、尖叫,呼喚著偶像郭敬明的名字時,中國作家傳統的星光大道則顯得有些黯淡
在郭敬明之前,或者說在更早一點的少年作家韓寒之前,作家成為明星,在中國的整個20世紀90年代成為侈談。許多作家都是靈光一現,出一兩本口碑不錯的書后就迅即消失,憑借作品帶來的人氣,或下海經商,或當官,靠賣文為生的越來越少。浮躁的心境主導下,作家寫不出滿意的作品了,這加速了中國社會閱讀習慣的瓦解。
而與郭敬明時代相呼應的是,在歷史上許多作家也曾作為口口相傳的明星存在著。
亂世“星”現象
“作家就是明星,這是有歷史傳統的,”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郜元寶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早在18世紀,像伏爾泰、康德這樣的大家,雖然他們的書印數很少,但在法國或德國上流社會的地位很高,很多貴婦人不懂得他們的學問,但樂于向他們請教,并且以能夠談論他們的作品為榮。人們對作家有種好奇,在那個時代,其他領域的公眾明星并不像現在這么多,作家被制造成明星,相對來說更加容易。
不過,中國早年的“星作家”并沒有像郭敬明們一樣有太多的包裝與排場?!拔逅摹币詠淼男挛膶W運動自發造就了“亂世群星”的格局。當時中國士大夫的傳統隨著封建王朝的覆滅而自行崩頹,中國文學隨之混沌初開、宗師并立:一方面以魯迅為代表的言論家、社會評論家、學者作為作家的中堅力量,以鮮明的批判態度迅速崛起;另外一方面,以沈從文為代表的鄉土人文作家,也將至善至美的文學理想、探求人性的文學立場趁機推向了極致,雖然后者“在喧嘩的時代中遲遲不能夠得到理解”,例如郭沫若就曾經撰文,認為沈從文“一直是有意識的作為反對派而活動著”。還有很多作家左翼化了,他們把自己的文學和革命運動掛上了鉤,如丁玲,她的榮辱成敗終生同政治評價聯系在了一起。
而無論左中右,劇變的時勢幾乎提供了文學瘋長的一切沃壤,滋養了一大批流傳至今的“恒星作家”,他們活著時就被時代贊揚或貶抑,普遍有著創世紀的堅韌、大氣與精巧。即使是表達市井生活,因背靠大時代的風云,個人的生活瑣碎竟也是空前的海納百川,比如張愛玲、蘇青這樣的都市作家,一樣以敏銳、機智的文風而成為“時代星女”,宛如亂世里的佳人在淪陷區大紅大紫。
建國后,中國開始在作家隊伍里政治造星,文學的啟蒙功能轉化為政治服務功用,“五四”傳統下生長的作家在茫然中失去了創作力。被歸為右翼的沈從文陷入了精神失常,他在手記中記錄:“我似乎完全孤立于人間,我似乎和一個群的哀樂全隔絕了。望見一切,自己卻無份,凡事無份?!弊笠碜骷乙泊蠖荚谡芜\動中失勢了。
上個世紀50到70年代,時勢造星完全讓位給了政治造星,特別是文革年代,不少作品概念化、公式化,直露地圖解政治,純粹成為政策宣傳的“工具”,但一批無名作者卻因此而成為“衛星作家”,火速上天。郜元寶介紹,“當時的作家是以接受政治任務的方式去寫作,出現了很多工人作家,他們可以說是當時的文學明星?!?/p>
尋找個體表達時的文學失落
上個世紀中國步入改革時代,但文學與政治關聯的造星慣性卻未減速。王蒙、蔣子龍、張賢亮等都是當時的亮星,那時中國的傳媒和大眾文化還沒有發達起來,人們主要是閱讀,所以作家不想成為星也很難。有趣的是80年代,“政治命令的寫作沒有了,但作家主動地融入那時的意識形態,主動變為傳聲筒,有一種幸福感、解放感和使命感,不知道在背后操縱他們的還是意識形態的大手”。而當時作家獲獎、成名的惟一標準就是“跟不跟得上形勢”。著名文學出版人安波舜回憶,東北地區的一位作者,曾寫了一則短篇小說,描寫一位老生產隊長在承包土地政策未實施前的痛苦心情,恰好農村正搞包產到戶,此文一舉獲得全國大獎,他由此躋身專業作家行列,成為省作協的主席,這種鯉魚躍龍門的幸運讓人目眩。
80年代末,作家的光環卻似乎一下子失去了。郜元寶認為,這個趨勢一直延續到90年代初。以王朔為代表的青年作家出來了,那些“正統”的作家們迅速失去魅力,取而代之的是嬉皮士的、頹廢的、迷惘的、或者是銳意探索的“先鋒”。
不過,仍有人在默默探索人性在時代變革中的內涵,從共同社會理想轉向了個人敘事立場,表現出強烈的多元化傾向。這種實踐在上個世紀90年代出現了端倪,創造了一批“彗星作家”,諸如王安憶的《叔叔的故事》、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張承志的《心靈史》、張煒的《九月寓言》、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韓少功的《馬橋詞典》等,他們的作品為中國文學20世紀的最后十年劃出了一些耀眼的光芒,但這批作家中的很多人,或經商或做官,在一度時期內鮮有優秀作品面世。
也有文學評論者預言,這些作家將在經歷近10年的中年迷惘之后,從50歲左右開始,陸續地重新給中國文學界帶來星光燦爛,最近裹挾《許三觀賣血記》余威的余華的復出也許就是一個征兆,從讀書市場來看,人們對余華、蘇童們仍有強烈期待。
“超女”型作家
“星作家”尚在優雅、緩慢地向前運行時,郭敬明來了,他的文字中充滿著青春的殘酷和絕望,“我總是看不清楚你的臉,你臉上沉沉的如同霧靄般的憂傷,你臉上的如同火焰般的乖戾,幾百年幾千年輪回轉動,我在命運前匍匐了幾世幾代。”這種充滿靈性的青春之美在人們還不肯承認其價值的時候,讓年幼的讀者淚流滿面,輕易地就顛覆了中國作家傳統的造星體系。
《萌芽》雜志主編趙長天認為,現在的文學消費者主要是年輕人,他們對文學還保持著原始的沖動,不像成年人那么理性,而年輕作家與年輕讀者更易溝通,更易被認同。
以《晃晃悠悠》成名的作家石康將郭敬明現象比喻為“作家中的超女”,即恰好也是通過《新概念作文》大賽這樣的海選脫穎而出的,這讓一個尚未掌握純熟寫作技能的青年,有機會憑借自己原生的才華走紅,并成為大眾明星。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郜元寶認為,除了網絡的寫作方式和年齡背景,出版社的炒作包裝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比如當年郭敬明剛進入上海大學不久,春風文藝出版社就宣布要買斷他大學讀書期間的所有創作,“這其實是為了引起讀者的注意,等于做廣告,完全屬于出版商要把作家造成明星的有意識行為”。
郜元寶的憂慮在于市場并不是按照文學性來篩選的,如出版商急功近利,就容易導致作者投市場所好,雖然這個階段所形成的文學生產的模式很強有力,也很具刺激性,但是一定會付出代價,比如明星作家自我評價的失真,以及為占領市場份額導致的心態浮躁。
“這與我們的文學本身的不成熟有關?!臂獙毢粲酰袊膶W界以后的發展,除了依靠現在的造星運動以外,還可以有一些新的方式:比如發展一些紀實文學和回憶錄,像李銳、朱正、楊顯惠、尤鳳偉、章詒和、吳中杰等人的作品,既帶有一定的文學性,又涉及普遍的社會問題,而且是以學者的身份去寫,并非虛構,可以填補中國文學的空白;另外,翻譯文學正在悄悄抬頭,現在很多中青年作家都是讀翻譯小說成長起來的。
“我希望這能給那些自我感覺良好的明星作家們發出一個信號:讀者們的眼光并非只是聚集在你們身上,你們只是市場的一部分。”郜元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