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電車上神思恍惚的時候,就想到了趙臭貓的事兒,想著在合適的時間,將趙臭貓制造出來。但這個文字的趙臭貓,是不是我記憶的?或是現在的、或是我愿意認為的趙臭貓?其實關于趙臭貓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這期間,春天來過,在一個春風沉醉的傍晚,我推開一個賣舊洋貨店的沉重的門,屋里的四個人陷落在黑暗里,打開的門帶來的光,讓他們露出吃驚的神色。我在蒙嚨中看中了一對天青色的玻璃花瓶,其中一個人告訴我,那是40年代的洋貨。就是吧。當年是那雙細潤的手擦拭過它們,將它們放置在五斗櫥上,且插了一枝玫瑰的?我抱著報紙包裹的花瓶出了舊洋貨店的門,拐進一家云吞店,老板娘干脆利落地抹了桌子,拿出皮子,包了云吞,下在鍋里,冒著熱氣端在我面前,眼睛亮亮地說,我說只要5分鐘就只要5分鐘。她的手在圍裙上抹來抹去時,我就開始吃那碗云吞,吃一半時,一只黃底白條紋的貓悄無聲息地蹭到門扇邊,它躬了躬身子,大張了一下嘴巴,就盯牢了我看。我想起我的趙臭貓來了。這個春風沉醉的晚上。
可是我的趙臭貓還是沒被我敲在電腦潔白的屏幕上,沒被掛在網上,還沒轉化成一堆鉛字,天可憐見,它還沒被挑剔的眼睛瞄來瞄去,好像它是一件掛在櫥窗的衣服。不,它只是一個影子,或者,它壓根就沒存在過,只是我的一個幻覺。或者其實和貓不相關,它只是個由頭,一個機緣,一個過程。它其實就是我自己。我再次將它忘記了。我愉快繁忙地做了許多事情:和十幾個人齊心協力地看完一本1000萬字的書稿,將可能的錯誤掩藏在一些技術的角落,提心吊膽又暗自得意地捧回國家圖書獎;和一幫2000年的故舊去到杜鵑花開的地方,將40斤紅米酒灌進15個胃里,并齊整地嘔吐起來。吐到半夜,終于有人發了一句正宗的感慨:人生如夢啊。次日坐在竹筏上,看到一條蛇在水里昂著頭一點一點地游動,我也不覺得害怕,看到樹都立在水中央,甚至覺得親切。直到在延村,在拐彎的盡頭,兩扇開啟的木門,一抹青磚壘起的半墻,墻下蛋白的豆莢花濃密嚇人地開,就在那里,一只灰色的貓,立著,或者說蹲著,總之它三個腳著地,一只腳不知藏在哪里。它有點懵懂似的呆在那,好似魂靈兒給太陽曬得迷糊了。我又想起我的趙臭貓來了。
和趙臭貓相關聯的,是時間,是1991年。
那個地方叫排下。從福州市區出發,過閩江大橋,再車行三十分鐘,在福廈公路排下站下車,拐進朝南的一條林陰路,林陰路通向螺州鎮。林陰路左邊面向福廈公路的,就是省工程技術學校。1991年我大學畢業,分配在此。學校依山而建,白墻土紅瓦,在綠樹中,甚是明麗。但此地原是個槍斃犯人的處所。后來聽學生說,到山上玩耍,常會看到森森白骨裸露著,認真挖掘下去,能挖出好幾層白骨來。教師們也傳言,說這里常有野貓出入,晦氣、陰氣。男人陽氣盛,能夠抵御,對女人則不好。說來也怪,報到那天,我坐在小樓自行車后去趕公車,卻莫名摔下來,新換的月白裙子全弄臟了,大腿也被刮出一道道血痕來。人事科的人看著我包扎的膝蓋就說,前年來的一個女教師,第一天上課,騎的摩托車莫名其妙就翻到溝里去了。這些鬼話,我當時全不信。只是當小樓轉身出了校門,我就陷入絕望之中了。好似被孤單地扔到一個小島上,所有的船只都離開了。
既然是工程技術學校,專業教師多來自各種工程大專院校,開設諸如技術管理、工程質量檢測、測繪、養護之類的課程,學生十六七歲,畢業了是預備做技術工人的。校方讓我上的課是社會主義道德教育,好在我發現了自己具有講故事的天賦,在那些枯燥乏味的教條中,不失時機地塞人諸如俄狄浦斯弒父、阿加門農王這樣的故事。看到下面黑黑的腦袋上圓圓的眼睛,被我吸引和牽動,心里才多少有點成就。但我既然認為那些專業課教師語言無味、興趣狹隘,學生的素質也乏善可呈,便自命清高起來。總顯得落落寡合。上課之余,我沒有好心情與學生攀談,也懶得混跡于辦公大樓;教務長總是盡可能地貼近你,他的嘴角也總含著浮白的唾沫,那唾沫星子會不失時機地濺到你的臉上;總務長有個酒糟鼻子,他總是用混濁的眼神盯著你,被盯的部位便好似裸露著一般,他用那只潮乎乎的手握著你的手不放,說,怎么樣,有什么困難和我說;校長有圓且大的肚子,印象中我沒見過他幾次,第一次在報到時,他說,你怎么這么瘦。末一次我為了考研究生開證明請他簽字,他倒很爽快,刷刷刷地簽好字,說,我知道是留不住你的,你早晚是要走的。
22歲,尚有資格來苛刻地對人,包括自己。我幾乎將自己幽閉了起來。除了上課,大多呆在宿舍里。愛情在遙遙無期的上海,未來陷落在這個文化沙漠里。難道注定我的一生是要和這山上的白骨、雜樹、蠢笨的學生、語言無味的同事為伴,而容顏隨時間慢慢變老?沒有可交談的人,連電影都看不到,如果不看電視、報紙,不進城探望一下秧子,我幾乎是生活在月球上。諸如此類的念頭,足以激發我擺出叛逆的姿態。那時讓我入迷的是黑塞的小說,在他的小說里我如海綿吸水般吸取他那孤獨自處的快樂,像一匹荒原狼。還有米蘭·昆德拉。深夜里,我脫光自己的衣服,如薩賓娜一般戴了帽子,站在穿衣鏡前。這個舉動沒有任何意義,不過是純粹的模仿和換位的想象。有時候我坐在陽臺的欄桿上,聽憑煙頭一閃一閃在滿周身的黑夜里。這樣的扮酷很矯情,但當時我自認為與眾不同。只是夜半三更,醒轉過來,聽風在窗外嗚嗚的,間雜著野貓的叫聲,那聲音如嬰兒響亮的啼哭,一聲緊似一聲,便不禁將頭蒙在被子里,簌簌地發抖。
對我唯一重要的一件事,是到門房取信。每兩天我就會接到土豆從上海寄來的厚厚的信。一道鐵門后是門房,師傅一成不變地叼一根煙,煙灰半落不落的一大截,好些煙灰已掉落在前襟上。他憑什么夏天總是一件白襯衫里面透了紅的背心,冬天一件藍的中山裝,四個口袋都翹著袋蓋,風紀扣開著,露出油膩的領子,總是皺的。我那時很酷,對這樣的老頭不懷同情心,接了信轉身就走;他則每次都樂呵呵地遞給我信,滿臉理解和探詢。我在路上撫摩著那信封上的字跡,很生氣那老頭的手也摸過它們,卻又沒奈何。然后我就走到操場去看信。這個橢圓形操場,中間的柏油跑道用白粉劃出四根跑道,中間是水泥澆筑的籃球場,四周是逐級升高的看臺。只是不知是基建的質量還是這里的土地太肥,雜草總能從柏油跑道的縫隙里,從籃球場的水泥縫中鉆出;甚至有一處地方,草都長到膝蓋高了,如果過了假期回來,操場上的雜草幾乎要將水泥地和柏油跑道都蓋沒了,便只能發動學生來拔。但那個時候,我經常坐在臺階上,看土豆的信。學生們晚飯后預備著自修了,有家庭教師的都回到城里去了,留在學校的單身漢們縮在宿舍里。操場上幾乎沒人,風呼呼地,如浪拍打海岸地吹動山上的樹,那些雜草隨風搖動,遠處的公路上只有車,半個人也沒,太陽正一點一點地消退。我打開土豆的信,想著土豆會那樣敲敲我的腦袋,說,親愛的臭貓,便哭起來。因為沒人,我盡可肆無忌憚地掉淚,甚至號啕大哭了。哭累了,便發一會兒呆,聽一會兒風,夜色如墨水般漸漸地浸潤著周圍的一切,蒙嚨之中,會有一道黑影或灰影,飛快地竄過操場,我都來不及看,它就消失在半墻之外的土堆和雜草中了。他們說,那是野貓。
我獨自住在一套單身漢套房只是一個月。后來菁菁就搬進來了。菁菁中專才畢業,分在學校的基建科。她皮膚略黑,眼睛圓而黑,總穿黑色或藏青的長裙,規矩的短袖襯衫,系了蝴蝶結的那種樣式,墨綠色的、白色的,但很少紅的,她總睜著黑眼睛,吃驚似的看我的吊帶裙。和人不熟悉,她便沒話,低頭坐在床沿,手腳無措似的,卻偏喜歡和我說話兒。每每她支了電炒鍋燒菜,我便是袖手一邊站著,理所當然地看她忙來忙去,直到她說,好了,可以吃飯了,我也堂而皇之坐下來吃,說好吃,她便很高興地笑,笑起來有兩個虎牙,很是靦腆,甚至滿臉紅暈了。吃飯時,她就會絮絮地說一些家里的貓、狗,她的爸爸、媽媽和妹妹。我先是認真聽,聽多了,便顯出不耐來,那時的我,總覺得這些足夠婆婆媽媽。菁菁總能體察我的心思,剎住了話題,收拾好碗筷,似乎不好意思打擾我似的,將自己關在房間里。那時候我開始準備考研究生,英語測試題做得煩了,來敲她的門。她看到我,就很高興,將音樂聲音開到最大,梁雁翎的《像霧像雨又像風》,她一遍遍地放,跟著哼唱。我進來坐在她的床沿,臺燈開著,她坐在窗前的凳子上,側身看我,一邊梳理她那又粗又黑的長發。她的劉海有點卷,發則及腰,每天她都要花半小時細心地梳,并抱怨又掉了幾根,看到我發狠似的拽自己的頭發,她就顯出怯怯地吃驚來。這樣的時候,她和我會說起愛情。我告訴她關于土豆,她則說她的未婚夫是跑船的,每年要去新加坡那里好幾次,是家里給訂的親,不過她不討厭他。什么時候結婚呢?我問,她又笑起來,說等等吧,反正也不著急呢。
中秋節菁菁邀我去她家過。她家在福清,父親是當地的交警大隊隊長,在福廈公路邊上蓋了一幢4層樓的房子。菁菁一進家門,就改了平常的文靜模樣。和他們一家子一樣,大聲地嚷嚷,亂糟糟地笑,父親、母親妹妹,連同那些貓和狗,全都忙碌地上下亂躥,全都裹攜著熱情。仿佛我是個貴客似的,給我吃各樣的東西,不讓我一個人發呆,總是好奇而關注地看我,問這問那的。我方才知道菁菁為什么總說起她的家,這種鬧熱而日常的歡樂才是屬于她的。菁菁在學校,也是和我一樣孤單的,只是平日我太不注意她,太沉浸在自我之中了。返回時,菁菁父親站在路邊,為我們攔了一輛集裝箱車,他吩咐了司機幾句,記下車牌號,一再叮嚀我們到了打電話。第一次坐集裝箱車,我們和司機一起坐在駕駛室。司機大概也才二十來歲,剪個小平頭,歪歪地叼根煙,壞壞地朝我們笑。菁菁嚴肅地不看他,我則好奇地問這問那的。才是初春,他已經穿了襯衫,半卷起袖子,紐扣從第三粒開始扣。他一路談笑,說起當兵時的好玩事兒,不時從車前鏡子瞄一眼我和菁菁,菁菁有時也被逗樂了,無聲地笑,還是不正眼看他。伴隨著談話,集裝箱車在公路上狂奔,路兩邊的綠樹呼啦啦地閃過。這真像某個電影鏡頭啊。他的手有節奏地拍打著方向盤,尖著嘴吹著口哨,很好聽的一首歌,隨著口哨聲,他有節奏地晃動身子。恍惚一瞬間,我幾乎要愛上這個小伙子了,幾乎想著和他私奔,像所有邂逅的故事一樣。但是,我們的目的地終究到了。車戛然停住,我們懵懂地下了車,他報以幾個飛吻,就呼地將車開走了。
不久,菁菁抱來一只小貓。說是鄰居家的貓媽媽,生下它們才7天,就失足溺水而死了,拋下兄妹4個,分送了四戶人家,也再無聚首的可能。那小貓比老鼠大點,黃的毛,顫巍巍立著腿,蹣跚走幾步,就歪倒了,眼睛幾乎都睜不開,一味地咪咪叫。我只怕是個累贅,因為我是自己都懶得養活自己的。菁菁并不理會我的嘮叨,拿個紙箱,墊了厚厚的舊棉絮,棉絮上放兩層廢報紙。從那天開始,菁菁每晚要起來兩次,用奶瓶喂牛奶給貓貓。菁菁睡眼惺忪地起床,將奶瓶塞到貓貓嘴里,那貓就吧唧吧唧地吃。有時菁菁困過了時間,那貓就驚天動地地叫喚,隔壁的我,唉聲嘆氣地拉了被子蒙住自己的耳朵。但那貓竟然一天天健壯起來。菁菁說,給起個名字吧。我想了想,說,土豆叫我臭貓的,我也叫它臭貓吧,隨我的姓。我揪著趙臭貓的脖子皮,將它拎起來,它便縮起四腳,滿臉惱火又無可奈何地嘟著嘴。將它放在手臂上,它那不很硬的爪子,死死釘在我的手臂上,小心地探頭,生怕跌了下去似的。
趙臭貓無疑是個喜歡享受的家伙。吃飯時候,我和菁菁坐在矮凳上,它就無聲地踩著肉掌過來,在桌子下盤旋良久,就順著我或者菁菁的腿噌噌噌往上爬,全不管我穿的絲襪被勾出一條條來。爬到腿上,再上到肚子,最后,在靠近乳房的地方,窩了下來。它死皮賴臉地窩在你的懷里,呼哧呼哧就睡了。冬天到了,我們燒了電爐取暖,它就在靠近電爐的地方趴下,將身子蜷成一團,腦袋枕著自己的手,尾巴繞成半圓,圍住自己的身子。它是知道保持怎樣合適的距離,不靠近那火,更不會蠢到拿爪子去碰。許是菁菁教導有方,許是趙臭貓極富有模仿和觀察的天賦,我們是不用給它備貓沙的。大小解,它同我們一樣,跑到衛生間,不過它蹲在凹槽里,解決了后,就跳起來,舔舔腳爪子,未了喵喵地叫,那是叫我們去沖廁所了。
我開始喜歡趙臭貓了。菁菁不在的時間,它成了我的伴。我模仿菁菁,喂它魚吃,倒奶粉在盆子里,它就一點點舔。做這些事時我總要罵罵咧咧地數落它,魚非要煮熟了才肯吃,不吃生魚,更談不上抓老鼠。這個沒用的貓。而小時候吃牛奶、長大了吃奶粉,這使得它的毛粗糙得一叢一叢,一點不順滑。它總是在門口探頭探腦,卻一步都不敢跨出門檻。只能我出去取信時,它就亦步亦趨地跟著,仿佛春游一般。我在操場讀信,它就蹲在邊上;我想哭了,它會窩到我的懷里;風動了草叢,它豎起耳朵,瞪圓了眼睛,卻也不敢過去探個究竟。它給了我充分的信任,但我常常辜負它。一個周末,菁菁回家,我突然心情灰敗,就進城找秧子。可我將趙臭貓鎖在自己房間里了。二天后打開房門,一道黃影在面前閃過,趙臭貓沖進廁所,十幾分鐘后,它才跳出來,跑到客廳的魚盆那里埋頭吃起來。它餓了兩天,憋了兩天的大便。我遍尋房間各個角落,并沒發現貓糞,只是紗窗被他的爪子摳出好幾個洞來,而在床下的一個塑料袋里,發現了它的一泡尿。
只是到了春天的某個晚上,趙臭貓一直地豎著耳朵,很煩躁地在房間躥。它打翻了一個熱水瓶,還攀到紗窗上,將紗窗摳出洞來。菁菁打了它的腦袋,叱道,臭貓,該死。它就躲在角落里,眼睛亮亮的,也不響。半夜里,還聽它在房門那抓個不停。我和菁菁,都聽見,那晚,半山上的野貓一直在叫,像孩子撕裂的哭聲,聽得我心里發顫。
“該給貓做個手術的。”說這話的是對面套房的木葉。木葉是學校財務的出納。有三十好幾了吧。在當時的我眼里,是個老姑娘了。她總將頭發在腦后梳成個髻,小碎發用發卡一絲不茍地別著。臉色蒼白,是那種粉紅色被漂洗后掉了色的白,看不出歡喜和憂傷。第一次見她,她穿一條墨綠過膝一步裙,小圓領的淺綠色短袖襯衫,一雙白皮鞋。她在前面走,腰身和胯部平直地移動,不出一點聲音,仿佛是魂靈的移動。這個學校,有一種好奇、沖動和力量,將一些事情散布、夸大、演繹。而每一次這樣的散布,都會因為新人的到來產生新的快感和喜悅。我到來不到半個月,關于這個學校的各種流言蜚語、家長里短,已盡數知道,不聽都不行。不聽的結果是,第二天你也成為這個故事的對象,或者我已經成為了對象。關于木葉的故事,驚心動魄。說她二十歲來學校,只是個食堂的臨時工,學校的王副校長(那個面色黧黑滿臉褶皺的老男人,像一塊搓衣板)就看上了她。一個女工,原是和她住一個宿舍,當時宿舍在西面靠山的地方,半夜突然被貓叫吵醒,開了燈,懵懂里就看到木葉床前一雙男人的鞋子,那是王副校長的鞋子。令女工憤怒的是,木葉要找男人,也不能將她一塊搭進去,居然混住一起,要不是貓叫,她還這樣糊涂下去。這事情就這樣傳開了。那女工后來走了,說是被逼走的。而木葉由臨時工升為出納,似乎就印證了這個故事。木葉一直沒結婚,甚至沒男朋友(說是沒人敢要她),似乎也很說明問題。
傳言的力量很大。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和木葉接近過,見了只是客氣點個頭,似乎這個女人不潔(想起來真是羞愧),至少不可接近,或者害怕去觸碰某個秘密。直到有一天下雨,我下課,沒帶鑰匙,菁菁也不在。在樓梯上碰到木葉,她就說,到我那里坐坐吧,菁菁或許去買菜了呢。她的房間,顯然比我和菁菁這樣的小丫頭有女人味。一掛紫色碎花的窗簾,被風飛揚起來。床頭柜上鋪著潔白的鏤空方布,單人床,也是一塵不染的白色床單和被套。灰色帶暗格的布藝沙發,在當時,算得時髦。沙發前有一個竹籃子,放著毛線鉤針棒針之類,還有織了一半的毛線拖鞋,紅色的毛線鞋面上,正勾了一半的一朵黃梅花。靠床的墻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單照,是木葉不知幾歲時候拍的,梳兩條小辮子,半笑不笑,眼睛看著遠方。木葉將泡了綠茶的玻璃杯放在玻璃茶幾上,玻璃杯下墊一塊藍色的塑料鏤空墊子,見我看那照片,就笑了,說,我還有很多照片哪,給你看。她在抽屜翻了一陣,挑選了一本,遞給我。全是木葉不同時期的單照。有的被放大了,有的則只剪下她自己的人頭,重新貼在照相本上,有的甚至將照片剪成一條條,重新排列得更為抽象和藝術。那時還不時興拍藝術照,木葉顯然努力地將照片藝術地處理了。我一邊翻一邊贊嘆漂亮,木葉的嘴角就泛起了笑意,蒼白的臉似乎也有了血色。
那天以后,我和菁菁也會找木葉聊天,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有時候菁菁回家,我懶得吃食堂,也會到木葉那里蹭飯。但似乎總有一塊磨砂玻璃,將我擋在進入木葉心靈世界的路上。或者有一種壓力,阻止暢快的交流。只是一次木葉走到我的房間,依舊織她的毛線拖鞋,說這雨下個沒完沒了的。我突然就問,木葉,你為什么不離開這個學校呢。木葉愣了幾秒鐘,淡淡地說,哪里還不是一樣。我也便沒話說,甚至羞愧起來了。
木葉說該給貓動手術的那天晚上,趙臭貓就失蹤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它悄悄地溜了出門。我難以想象是什么給予它勇氣。那天夜里我和菁菁都沒睡著。直到第二天中午,趙臭貓回來了。渾身粘滿草芥土顆,灰禿禿地垂臉在門外叫喚。抱它進來洗澡,發現它的鼻子居然裂開一個口子,淤著血。那天后,趙臭貓不再單獨出門。連我出去取信,喚它,臭貓,走。它都懶洋洋的。它似乎整個委頓下來。吃了睡,睡了再吃。這樣,它很快就長到十幾斤,作為一只公貓,實在難以想象。菁菁和我,都難以知道,趙臭貓失蹤的那個夜晚,它在哪里過,又遭遇了什么。
離開那個學校到上海,那里的一切似乎就是遙遠的存在。甚至我都疑心,這兩年我從來沒到過那里,一切都是我的想象。我也很懷疑自己是個無情的人,難道我真有那么忙碌,以至無暇去給菁菁打一個電話,道一個問候。半年后接到菁菁的電話,她一聽我的聲音,就哭起來,說,他死了。我一時弄不清楚他是誰,反復詢問,才知道是她那個未婚夫,那個船員。說是一次海難,他第二天就可到達新加坡,原來計劃回來后就結婚的,暴風雨的緣故。這些情節似乎都像虛構的一般。那個未婚夫我只見過照片,沒任何的直接的感覺。我只喃喃說,或者你該回家一段時間,你一個人在那里很孤單。掛了電話,我才想到,趙臭貓它好嗎?木葉呢?心里想著改天再給菁菁電話吧,我該經常打電話給她。
但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我將電話本丟失了。很多人隨著電話本一起“丟失”了。菁菁也在內。我和她,居然都沒有一個共同認識的人,可以詢問消息的。但其實這是借口。即便沒有,也可請秧子或者自己,再到排下一趟,總有人會告訴我,菁菁變胖了嗎?頭發還那么長?趙臭貓或許送人了,或者老死了?木葉結婚了嗎?我是有可能找到菁菁的。我一定是不去找,不愿意想起。很多事情,我讓他們隨歲月時日過去,伴隨那段歲月時日的人,似乎也和我緣分已盡,甚至我以為都遺忘了。但過往,其實只是如沉渣一般地積聚在我的記憶深處,年歲漸長,沉渣漸多,在合適的時間,這些沉渣,就會泛起。
我當時的不愿意想起,或者認為,我離開那里,就離開了塵埃,我將有個好的嶄新的世界和前景。其實回頭看看,無論我站在燈紅酒綠的上海淮海路,還是坐在那雜草叢生的學校操場,又哪里不是塵埃,哪里不是新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