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國的娼妓發展史,有文獻可征,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戰國策·東周策》記載說:“齊桓公宮中七市,女閭七百,國人非之。”鮑彪注釋說:“閭,里中門也。為門為市于宮中,使女子居之。”這些被“國人非之”的“女閭”究竟是什么玩意兒呢?清代周亮工在《書影》卷四中說:“女閭七百,齊桓(公)征夜合之資,以佐軍興,皆寡婦也。”所謂“征夜合之資”,明白易懂,無須解釋;“以佐軍興”,則為的是斂財以富國強兵;設在宮中,服務的對象當然都是貴族成員。在宮中蓄養女樂以供統治階級內部淫亂,古已有之,但這個將娼妓作為一種“事業”進行商業性操作的怪點子是當時齊國的著名政治家、改革家管仲(管子)想出來的。明末清初的文士余懷在《板橋雜記·后跋》中說:“管仲相(齊)桓公,置女閭七百,征其夜合之資以富國。”果然,在管仲的全力襄助下,齊國的國力大振,齊桓公也成為了春秋時期的第一個諸侯霸主,其中似也有妓女的一份微薄貢獻。
在春秋霸主中,齊桓公是一個有名的好色之徒,他曾經爽快地對管仲說:“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管仲說,不要緊,好色乃人之常情,“無害也”。但是,齊國設置“女閭”,遠遠不止是為了滿足貴族階級的淫亂和試圖斂財以富國強兵,有時還作為一種迷魂的武器應用于政治外交。據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公元前496年,孔子由大司寇攝魯國的相位,齊國人聽說后,非常憂懼,認為孔子主持國政后,魯國必定能夠成為霸主,而齊國地近魯國,將首先受到威脅,“于是選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樂”,加上一百二十匹良馬,一道送給魯國國君。魯國國君和掌握實權的貴族季桓子“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往觀終日,怠于政事”。儒家的這位祖師爺孔老夫子當然看不慣這種將“食色性也”發展到極致的荒淫誤政之舉,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決定不再擔任這個鳥司寇,“拜拜”走人。這就是《論語·微子》中所記載的:“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齊國人的目的終于達到了。
官妓之設始于此;設妓院創收,征收頗似晚近時代特種營業稅的“夜合之資”以富國強兵亦始于此。之后,官妓的設置便沿襲下來,民間的妓家也與此相伴存在,“女閭”也成為了妓院的一種代稱。明代馮夢龍在話本《醒世恒言·赫大卿遺恨鴛鴦絳》中說:“雖市門之游,豪客不廢;然女閭之遺,正人恥言,不得不謂之邪色。”但妓家成為一種興盛的“事業”,成為一種綺麗的社會文化景觀,應始于唐代,并與科舉制度的產生和發展相伴而行。自此,文士與妓女便結下不解之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創造出一種今日看來似為變態,而在古代特定的社會環境中視之卻是常態的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其影響直至晚明仍有余韻。
唐代的妓家,有兩個發展系統,一為“平康”、“北里”之“樂戶”,一為“教坊”之“伎女”。前者多為民營性質,雖也有相應的職官管理,但主要是服務于社會,包括以社會成員身份出現的官吏士大夫;后者則為官辦,主要服務于宮廷以及官府,但有時也“出局”應赴朝官士子在酒樓或家中所設的宴會。
這里只談平康北里之妓家。五代王仁裕在《開元天寶遺事》卷上中說:
長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進士以紅箋名紙游謁其中。時人謂此坊為風流藪澤。
唐代之京師長安在當時是國際性的大都市,城區內共有三城,規模龐大,規劃完善。北面為宮城,東、南、西三面圍以皇城;皇城東、南、西再圍以外城。外城南至曲江止,共分一百零八坊(一說一百一十坊)。東、西兩市,每坊面積大致相當,成九六比例之長方形。每個坊四周都用高墻圍起來,墻外為坊間大道。坊墻內再以十字大街由中心點將坊劃分為四區。十字大街為東西、南北走向,坊墻便開了東、南、西、北四個坊門。每天日出時開坊門,日落時敲“下街鼓”畢則關坊門。坊外之街道實行宵禁,除了三品以上的達官貴人可以隨時直接開坊門出入外,其他人等在日落后就不得再出坊行走了。這種規劃布局,使平康坊的妓院雖然入夜后仍然是燈火通明、春意盎然的“不夜天”,但并不會影響長安城內其他各坊居民的正常起居作息。
平康坊,又稱之為“平康里”,位于長安城區最為繁華熱鬧的東北部,當時的娼妓業者幾乎全都集中在這里。所謂“風流藪澤”,即今人所說的“風化區”或“紅燈區”。其具體位置在長安皇城東第一街以北之第五坊。東南邊是包括酒樓、旗亭、戲場等娛樂場所和繁華街道的東市,北邊是晝夜喧呼、燈火不絕的樂器商聚居之處崇仁坊,毗鄰皇城官廳街與交通要道的春明門,是城市政治、經濟、文化和娛樂的重心所在。妓家設置于此,占據有得天獨厚的地利。
平康坊東西長約一公里,南北寬約半公里。坊中的妓家以“北里”最為著名,故唐代長安之“平康”、“北里”,已成為與明代南京秦淮河之“河房”齊名的“風化區”之代名詞。北里位于平康坊中心十字大街的東北部,占有北曲(前曲)、中曲和南曲(南街)等三曲之地。北曲地近北門,曲中以一鴇一妓之小型妓家較多,有些妓家還兼售糖果等食品;南曲位于東西巷之南,擁有的名妓最多,為三曲之中最負盛名者;中曲與南曲一樣,均為大型妓院,每家妓院約有妓女十人。三曲合計共有妓院百余家。此外,位于平康坊之西南角還有鳴珂曲,長安城南還有韋曲、杜曲等。所謂“曲”,指的是這里的街巷大都彎曲狹窄,比不上長安城中其他的街市寬暢方正。這些處所最初可能是貧窮市民的聚居地,居民職業混雜,素質參差不齊,后來反而發展成為繁華的風月場所。古人于平康北里之游有“狹邪游”之說,即由此特殊地形而來。
唐代孫棨在《北里志》中對平康坊之妓家情形敘述甚詳:
平康里,入北門東回三曲,即諸妓所居之聚也。妓中有錚錚者,多在南曲、中曲。其循墻一曲,卑屑妓所居,頗為二曲輕視之。其南曲中者,門前通十字街,初登館閣者多于此竊游焉。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寬靜,各有三數廳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對設。小堂垂簾,茵褥帷幌之類稱是。諸妓皆私有所指占。廳事皆彩版以記諸帝后忌日。妓之母多假母也,亦妓之衰退者為之。諸女自幼丐有,或傭其下里貧家。常有不調之徒潛為漁獵,亦有良家子,為其家聘之,以轉求厚賂,誤陷其中,則無以自脫。初教之歌令而責之,其賦甚急,微涉退怠,則鞭撲備至。皆冒假母姓,呼以女弟女兄為之行第,率不在三旬之內。諸母亦無夫,其未甚衰者,悉為諸邸將輩主之。或私蓄侍寢者,亦不以夫禮待。比見東洛諸妓體裁,與諸州飲妓固不侔矣。然其羞匕筋之態,勤參請之儀,或未能去也。北里之妓,則公卿與舉子,其自在一也。朝士金章者,始有參禮。大京兆但能制其舁夫,或可駐其去耳。諸妓以出里艱難,每南街保唐寺有講席,多以月之八日相牽率聽焉。皆納其假母一緡,然后能出于里。其于他處,必因人而游,或約人與同行,則為下婢而納資于假母。故保唐寺每三八日,士子極多,蓋有期于諸妓也。有一嫗號汴州人也,盛有財貨,亦育數妓,多蓄衣服器用,常賃于三曲中。亦有樂工,聚居其側,或呼召之立至。每飲,率以三鍰,繼燭即倍之。
當時活動于平康北里的主要有兩種人物,一為“京都俠少”,一為“新科進士”。前者多為江湖黑白道上的人物,亦有權貴富家子弟,龍蛇混雜,未可盡言。唐人李廓有《長安少年行》詩十首詠其行止,錄其二首以觀其生活方式:“追逐輕薄伴,閑游不著緋。長攏出獵馬,數換打球衣。曉日尋花去,春風帶酒歸。青樓無晝夜,歌舞歇時稀。”“日高春睡足,帖馬賞年華。倒插銀魚袋,行隨金犢車。還攜新市酒,遠醉曲江花。幾度歸侵黑,金吾送到家。”花天酒地,紙醉金迷。對此傾羨者有之,鄙夷者有之。后者則是科舉考試中的新進之士,少年學子中的佼佼者。所謂“以紅箋名紙游謁其中”,是當時社會的一種“贄見之禮”,即投紅紙“名片”求見之意。但是,新科進士贄見的并不止是紅牌妓女,而是希望通過名妓的提攜引介,達到得以晉見豪門巨族、高官權要的目的。可以說這是一種具有強烈政治目的的社交活動。因為,上承魏晉六朝門閥士族壟斷國家政治權力之傳統的唐代,雖為庶族子弟進入國家政治權力圈打開了一扇小門,但是,作為當時社會的一個新興階級,這些出自寒門缺乏政治背景的新進士,要想在政治上一展抱負,不能不在政治權力圈內結識一些權貴。上流社會的婦女深為禮教約束難出閨門,而妓女則經常酬酢于權貴和士人之間,妓院便成為兩者之間最為理想的社交場所,妓女也成為文人進士攀交權貴的南山捷徑。通過在妓家的酬酢,尤其是得到名妓的引薦,新進士就能夠較容易獲得巴結權貴的機會。
大致而言,隋唐以前帝王豪門私蓄的宮妓、家妓,雖亦偶有極具才情者,但大都為男人們的宣淫泄欲工具。晚近“紅燈區”之妓女,亦大多除了床上工夫外,別無所取;即使是所謂“歌星”、“舞星”、“電影明星”,雖然敢于客串上床者大有人在,但其文化素質確實不敢恭維。而社會化、商業化了的唐代妓女,要想周旋應酬于地位品位俱佳的權貴文士之中,僅有床上工夫顯然不行,還必須知詩書,通藝文,擅音樂,談吐文雅,舉止高貴。其身價亦隨本身綜合素質的高低而大不相同,有時也隨著與權貴名士的交往相互雅愛推重而水漲船高。妓女在眾多的恩客中,也時常根據自己的流品地位而衡量人物,分別予以接待。權貴文士同樣也是針對不同流品的妓女分別給予相應的尊敬。賣藝不賣身的妓女大有人在。面對色藝俱佳、才情并盛的名妓,冶游者獲得和希求獲得的遠遠不止是肉欲的感官滿足,還有一種靈肉的升華。例如,唐代的名妓薛濤,在四川成都一地,周旋于權貴之間達五十余年,去世時已經七十余歲,靠的當然遠遠不是色貌而是才藝。薛濤能詩,時人稱之為“女校書”;曾居浣花溪,創制深紅色小箋寫詩,世稱“薛濤箋”。“女校書”一名也成為后世色藝俱佳之名妓的代稱。
唐宋社會風氣之開放,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連皇帝有時也微服出宮狎妓。宋徽宗與東京名妓李師師的傳奇戀情,隨著《水滸傳》的流傳而聞名遐邇。唐朝的帝王也有此逸情艷事。至于唐代的進士文人與妓女的過從交往,非但不是丑事,反而為人們所稱羨。這首先要歸功于帝王權貴的提倡與表率,以致形成了一種世風。孫棨在《北里志·序》中說:
自大中(唐宣宗)皇帝好儒術,特重科第,故其愛婿鄭詹事(鄭顥,晚唐最差的一名知貢舉)再掌春闈,上往往微服長安中。逢舉子,則狎而與之語。時以所聞,質于內廷學士及都尉,皆聳然莫知所自。故進士自此尤盛,曠古無儔。然率多膏粱子弟,平進歲不及三數人。由是仆馬豪華,宴游崇奢,以同年俊少者為“兩街探花使”。鼓扇輕浮,仍歲滋甚。自歲初等第于甲乙,春闈開送天官氏,設“春闈宴”,然后離居矣。近來延至仲夏。京中飲妓,籍屬教坊,凡朝士宴聚,須假諸曹署行牒,然后能致于他處。惟新進士設宴,顧吏故便可行牒,追其所贈之資,則倍于賞數。諸妓居平康里,舉子、新及第進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值館殿者,咸可就詣。如不吝所費,則下車水陸備矣。其中諸妓,多能談吐,頗有知書言話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其分別品流,衡尺人物,應對非次,良不可及。信可輟叔孫之朝,致楊秉之惑。常聞蜀妓薛濤之才辯,必謂人過言,及睹北里二三予(子)之徒,則薛濤遠有慚德矣。
科舉揭榜后,落榜者“年年下第東歸去,羞見長安舊主人”(唐·豆盧復《落第歸鄉留別長安主人》詩);而考中而成新進士者,一朝烏鴉變鳳凰,自然春風得意。唐代孟郊《登科后》一詩道出了新進士的這種激動心情:“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這個“一日看盡長安花”,就包括了平康北里的狹邪之游。身份的突變,使得新進士們可以獲得原來甚至不敢奢望一見的一些平康北里名妓的青睞。
唐代進士中結緣于平康里而留下了逸事或詩文的很多,聊舉數例以見其一斑。唐代王定保《唐摭言》中記載說:
裴恩謙狀元及第后,作紅箋名紙十數,詣平康里,因宿于里中。詰旦賦詩曰:“銀紅斜背解鳴珰,小語偷聲賀玉郎。從此不知蘭麝貴,夜來新惹桂枝香。”
新進士所狎的愛妓,一面斜背輕解羅帶,一面低聲叫喚哥哥,恭賀玉郎。從此,可以夜夜春宵,不必知道(計較)蘭麝熏香的貴賤了。而且,只要有銀子可花又不吝嗇銀子,便可以從這家妓院到那家妓院去不斷“新惹桂枝香”了。
《唐摭言》又說:
鄭合敬先輩及第后,宿平康里。(有)詩曰:“春來無處不閑行,楚閨相看別有情。好是五更殘酒醒,時時聞喚狀元聲。”(原注:楚娘、閨娘,妓之尤者。)
所謂“先輩”,并非年紀很大,而是指上一屆或若干屆進士。這里所謂“楚、閨相看別有情”,顯然指的是同時邪狎二妓,左擁而右抱,在一句句嬌滴滴的“狀元”的呼喚聲中,至五更夜殘,方才從酒色的陶醉中醒過來。
新進士平康冶游,除了希求獲得靈肉的快感與升華外,更重要的目的是通過狎妓獲得攀緣權貴的機會。目的雖然如此,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故在進士文人與妓女的頻繁交往之中,兩者產生感情,經常演繹出一曲曲動人的愛情故事。尤其是新進士之中不乏名士,妓家之中亦有名妓,名士美人相得益彰,戀愛故事層出不窮。可歌可泣之本事,有血有淚之詩文,亦真亦假之傳奇,傳之千古而不朽。其中最為著名的是唐代白行簡(白居易之弟)所寫的《李娃傳》和蔣防所寫的《霍小玉傳》兩種傳奇。前者所寫之滎陽公子鄭元和雖未必實有其人,但事有所本當無疑義;后者則直指中唐著名詩人李益。李益為唐大歷年間進士。在《霍小玉傳》中,進士李益對妓女霍小玉始亂終棄,霍小玉最后憤激而死。而在《李娃傳》中,主人公滎陽公子進京趕考,遭遇京師名妓李娃,流連妓院,不能自拔,以致一度流落街頭,后賴李娃救護,兩人終成夫婦。文人筆下的平康名妓,大都有情有義,而男人們則大多是負心漢。方榮杲《題紅薇感舊記》詩說:“那知俠義出平康,羞煞邯鄲擊劍郎。”確實,比起李娃、霍小玉以及明末清初金陵“秦淮八艷”諸妓的俠義風骨,真可羞煞一大批自命忠肝義膽的男子漢大丈夫,其中包括許多自命清高的薄幸文士。
文士狎妓,雖有虛華應酬甚至玩弄女性靈肉者,也有因情生愛最后為愛妓殉情而死者。《太平廣記》卷二百七十四引《閩川名士傳》記載了一個令人為之傷感的戀情故事:
歐陽詹,字行周,泉州晉江人。弱冠能屬文。天縱浩汗。貞元年,登進士第。畢關試,薄游太原。于樂籍中,因有所悅,情甚相得。及歸,乃與之盟曰:“至都,當相迎耳。”即灑泣而別。仍贈之詩……尋除國子四門助教,住京。籍中者思之不已。經年得疾且甚,乃危妝引髻,刃而匣之。顧謂女弟曰:“吾其死矣!茍歐陽生使至,可以是為信。”又遺之詩曰:“自從別后減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識舊時云髻樣,為奴開取縷金箱。”絕筆而逝。及(歐陽)詹使至,女弟如言。(使)徑持歸京,具白其事。(歐陽)詹啟函閱之,又見其詩,一慟而卒。
這個真實的故事,或可以為男人們挽回一點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