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清人趙翼的這兩句詩用在作為詩人的吳梅村偉業身上是頗為合適的。明清易代之際,是一個英雄輩出而天下蒼生卻受苦受難的年代。正是這個動亂的年代成就了一個有清一代最杰出的詩人吳梅村。但是,這絕非是他個人的愿望,因為詩歌創作上的巨大成就掩蓋不了他人生道路的巨大悲劇。生活在動亂年代的人究竟還是不值得羨慕的,不管是什么人。有句名言叫“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當然,那些不惜以天下蒼生的性命為賭注來博取不世功名的“英雄豪杰”除外。
吳梅村的人生悲劇是時代悲劇的一個縮影,而他與秦淮名妓卞玉京的愛情悲劇又是他人生悲劇的一個縮影。封建禮教束縛下的古代中國社會是缺少培植愛情的土壤的,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早早地就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辦婚姻的繩索捆綁住了。但畢竟對愛情的向往是人的天性,它可以在強大的外在壓力下被摧殘,卻不可能被任何力量完全扼殺。敏感多情的文人墨客尤其如此。但是,在歧視婦女的封建時代,能與這些文人墨客找到共同語言的有文化有教養的女性人數本來就不多,且這少數人又大多養在深閨,被無情的禮教重重束縛著。像《西廂記》里的張生與崔鶯鶯似的愛情只會出現在戲里。但是,到了晚明時代,由于市民社會的發展和成熟,商品經濟的不斷繁榮,產生了以秦淮河畔的青樓女子為代表的一個特殊的女性群體。盡管她們仍然是被玩弄被侮辱的群體,但卻不同于純粹以出賣肉體為生的妓娼,因為她們有著高度的藝術才能和文化素養以及相對較高的社會地位。于是她們中的姣姣者就成了生于末世的文人名士們精神寄托的對象,以她們女性的嫵媚和溫柔滋潤著這些在亂世烽煙中惶惑不安的靈魂。她們與這些名士結為知己,在感情上情投意合,在文學藝術上有共同的語言,在政治上也有共同的見解,留下了無數愛情佳話。于是,在那個風雨如晦的年代,名士們與這些秦淮佳麗結為連理一時蔚為風尚,如錢謙益與柳如是,侯方域與李香君,冒辟疆與董小宛等等。作為那個時代最杰出的文人之一的吳梅村也未能例外。只是由于各種原因,他與卞玉京最終未能結成連理,他們的愛情悲劇成了時代悲劇的見證。
出身貧寒的吳梅村,在仕途上可謂一帆風順,從崇禎三年八月到四年三月,連續考中舉人和進士,并取得會試頭名的好成績,被授予翰林院編修的官職。他的文章還得到崇禎皇帝的特別賞識。在他會試高中第一名之后,初到京城的他就被動地卷入了朝廷的黨爭。他因為受到當朝首輔周延儒的青睞而在會試中取得頭名,但被與周延儒有矛盾的次輔溫體仁指責為舞弊。科場舞弊的罪名如果成立,不僅吳梅村本人的仕途前景會化為泡影,首輔周延儒也脫不了干系。一時不知所措的周延儒干脆把吳梅村的卷子送到皇帝的面前請求圣斷。年輕的崇禎帝看了試卷以后對吳梅村頗為賞識,在上面用朱筆批了八個大字:“正大博雅,足式詭靡。”有了皇帝的首肯,其他人也不好再說什么,一場來勢兇猛的政治風波頓時無影無蹤,吳梅村反而因為皇帝的褒揚一夜成名,頓時身價倍增。也正是這個原因,吳梅村一生都對崇禎這個亡國之君飽含感激和景仰,在他被迫出仕清王朝的時候,也比其他的前明官員多了幾分良心上的愧疚,負罪感也就更加深重。
卞玉京的身世卻已經無從考證,連吳梅村也說:“玉京道人,莫詳自所出。”〔1〕她可能是南京人,姓卞,初名卞賽,后改名卞玉京。因為吳梅村一直稱她為玉京,因此本文仍然沿用此稱呼。同所有的秦淮名妓一樣,卞玉京很美麗也很有氣質。吳梅村曾贊揚她“雙眸泓然,日與佳墨良紙相映徹”。吳梅村還記載,她書法很好,能寫一筆漂亮的小楷,繪畫也不錯,特別擅長畫蘭花,據說一落紙便是十余幅。她還能夠彈琴,指法精妙〔2〕。可惜的是,卞玉京的作品很少流傳下來,我們無法具體了解她的文化素養。但是,吳梅村卻為我們保留下了她的一首七言絕句。吳梅村的朋友吳志衍赴任成都令,梅村作長歌相送,玉京也作一絕:“剪燭巴山別思遙,送君蘭楫渡江皋。愿將一幅瀟湘種,寄與春風問薛濤。”〔3〕詩不算特別出色,但雋永可愛,清新流麗,出自一個年輕女子之手實為難得,可見卞玉京的文化素養一定不同于等閑之輩。十八歲的時候,她從南京遷居蘇州,僑居虎丘之山塘。所居之處,湘簾榧幾,一塵不染。她見到來客時,起初總是不大說話,一旦熟悉了就妙語連珠,機智幽默,讓所有的人都為之傾倒。
其實,吳梅村并不是風流放蕩的才子,盡管在明清時期這樣的才子并不在少數。他的“狹邪之游”主要是在他到南京任職以后,也就是明亡前的那幾年間。南京是明王朝的龍興之地,因此在明成祖遷都北京之后,仍在南京保留了一套象征性的中央班子。吳梅村是由于黨爭被排擠出北京朝廷的,他在南京的職務是國子監司業,大約相當于國立大學的副校長吧,這只是一個閑職,從官場的角度看,是明升暗降,但從吳梅村個人的角度看,卻是正中下懷。他早已經厭惡了虛偽的官場禮節和殘酷的政治斗爭,在南京任閑職不可不稱之為美差。吳梅村的“冶游狎妓”大約是從到南京以后開始的。
南京是著名的六朝金粉之地,溫柔富貴之鄉。因為是明王朝的南都,所以南京得到朝廷的特別關照。南京堪稱物華天寶,人杰地靈,那里冠蓋云集,人煙稠密,商品經濟發達,秦淮佳麗更是聞名天下。卞玉京就是有名的“秦淮八艷”之一。吳梅村才三十出頭,正當盛年,既是朝廷大臣,又是名滿天下的詩人和才子,同時也是聲譽日隆的文人社團復社的重要成員。在文壇,他的地位僅次于錢謙益,但他還只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錢謙益卻已經是年過花甲的老人了。可以肯定地說,他一定是秦淮佳麗們競相取悅的對象。這時的明王朝正是危機四伏的年代,內有李自成為首的農民軍四面出擊,外有新興的滿清勢力步步進逼,因為軍費開支的不斷擴大,明王朝的財政捉襟見肘,人民的負擔日益加重,貪官污吏又從中盤剝,加之連年的饑荒,一時堪稱哀鴻遍野,民不聊生。但是,明王朝的大小官僚仍然熱衷于黨爭和內斗,崇禎皇帝又剛愎自用。總之明王朝已經徹底腐朽了,滅亡只是時間問題。但是在當時明白這一點的人并不多,不管是文人還是官員。作為詩人的吳梅村對于時局的變化有著特殊的敏感性,他知道時局已經無法挽回,很早就產生了“拔腳風塵際”的想法,因此他在南京任職時間不長就辭官歸隱了,而且迄于崇禎朝滅亡,再也沒有出仕。對于時局的絕望和對于官場的厭倦,使得吳梅村彷徨憂郁,一時看不到出路,這是他放蕩情志的主要原因。吳梅村早期的詩詞留下了許多“艷情”篇章,大多是他本人混跡青樓的寫實之作。
吳梅村大約早已聞知卞玉京的大名,于是專程前往蘇州虎丘去見她。這一年是崇禎十六年的春天,距明王朝的滅亡僅一年左右的時間。一見到卞玉京,他立即就為她美麗的外表綽約的才華所吸引。卞玉京也一定聽說過這位名滿天下的大才子吧,對他的文采風流滿含欽佩和愛慕。乍一見面,她就想以身相許。對于一個明代的女子,哪怕是一個卞玉京一樣的青樓女子,主動追求一個男人也是需要鼓足極大勇氣的。當然,卞玉京并不是異想天開,因為她的秦淮姐妹中有許多人都嫁給了復社名士。她手撫幾案含情脈脈地望著吳梅村,低聲問他:“亦有意乎?”任何一個涉足愛河的男人都是不難讀懂女人傳遞的愛的信息的,何況,吳梅村還是一個敏感和多情的詩人。但是,就在一見鐘情的女人主動拋來繡球時,吳梅村猶豫了。就是這片刻的猶豫給他們的愛情蒙上了不祥的陰影。吳梅村假裝沒有聽懂卞玉京的話,顧左右而言他。卞玉京是個聰明靈慧的女子,當然立刻就明白了吳梅村的意思,她長嘆了一口,再沒提起這個話題來。對于吳梅村為什么沒有接受卞玉京,學者徐江曾有過比較中肯的分析〔4〕。大致說來,吳梅村是一個比較拘泥和保守的文人,不像他的朋友們那樣風流放蕩。他的迎娶秦淮名妓的朋友都是家境比較殷實的文人,如錢謙益久歷高官,冒辟疆和侯方域等人都是世家子弟,吳梅村卻出身寒門,而如果家貯如此秦淮佳麗,開銷一定不會小。吳梅村的父母也是寒素謹慎缺乏大氣的人,這可以從后來崇禎煤山自縊之后他們阻止吳梅村殉明和順治十年敦促吳梅村仕清等事例中可看出來。如此老人,怕是難容兒子帶回一個秦淮佳麗做兒媳的。而且,吳梅村已經有妻妾在門,他也許擔心日后家里會惹出不愉快。
雙方再沒有提到嫁娶之事,但從吳梅村寫給卞玉京的數首詩詞中可以得知,他們兩情相悅,在一起相處了不短的時間。畫閣里,細雨中,烏鵲橋頭,櫻桃花下,他們既有心靈的相知相悅,也有肉體的相樂相歡。吳梅村自己也覺得有一種負罪感,他一次次地想離去,畢竟,自己是個有家有室的人。雖然他也一度混跡青樓,但他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對一個青樓女子動過真情。他也許感覺到,不能對這個深愛他的女人負起責任來,就沒權利接受這個女人付出的愛。但是,卞玉京一次次地用她特有的柔情蜜意留住了詩人。吳梅村也因卞玉京的愛戀而詩情勃發,用一首首的“艷詞”記下了他們相愛相依的情景:
嬌眼斜回帳底,酥胸緊貼燈前。匆匆歸去五更天,小膽怯誰瞧見。 臂枕余香猶膩,口脂微印方鮮。云蹤雨跡故依然,掉下一床花片。
《西江月·春思》
門外青聰騎,山外斜陽樹。蕭郎何事苦思歸,去、去、去。燕子無情,落花多恨,一天憔悴。私語牽衣淚,醉眼偎人覷。今宵微雨怯春愁,住、住、住。笑整鸞衾,重添香獸,別離還未。
《醉春風·春思》
當然,雖然吳梅村對于卞玉京的感情超過了一般的青樓女子,但他的感情卻并不是專一的,他還與為數不少的其他青樓女子有過交往,贈予過詩詞。這其中甚至包括卞玉京的同胞妹妹卞敏。吳梅村有一首很有名的歌行體長詩《畫蘭曲》就是贈給卞敏的。另外,他還寫過不少其他香奩體的詩詞,并不都是給卞玉京的。他對卞玉京產生銘心刻骨的思戀是明亡以后的事。他寫給卞玉京的詞作有幾首還是不甚莊重甚至稱得上輕佻的,如《醉春風》:
眼底桃花媚,羅襪鉤人處。四肢紅玉軟無言,醉、醉、醉。小閣回廊,玉壺茶暖,水沉香細。重整蘭膏膩,偷解羅襦系。知心侍女下簾鉤,睡、睡、睡。皓腕頻移,云鬟低擁,羞眸回睇。
這首詞被后人稱為“梅村詞之最艷者”〔5〕。顯然,吳梅村的筆端已經觸到情色的底線。但是,詞為艷科,在他之前之后都有很多文人寫過艷詞,包括歐陽修這樣的大家。吳梅村大膽的筆觸更是晚明市民社會的成長與商品經濟的繁榮對于傳統文化和道德禮教有力沖擊的體現。從這些不甚莊重的小令中可以看出,此時的吳梅村與卞玉京盡管情思繾綣,但仍未脫盡文人狎妓的味道,晚明士大夫的末世頹風和秦淮河畔的桃色環境正是催生吳梅村這類近于淫褻的“香奩體”詩詞的溫床。他們感情的升華是在國破家亡之后,再次相遇,互相同情,互訴衷腸,才成為真正的患難知己。
吳梅村與卞玉京還是依依不舍的分手了。吳梅村沒有勇氣接受卞玉京的愛情,他還有父母妻兒,還有他離不開的文人圈子,特別是,雖然他已經棄官不仕,卻仍然關心著明王朝的存亡,關心著他終身都心存感激之情的崇禎皇帝。作為一個明朝的榜眼,朱明王朝無論如何腐朽,都是他的精神寄托。他是下過決心要與明王朝共生死,雖然他最終沒能做到這一點。局勢的迅速惡化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就在他與卞玉京分手的第二年,也就是崇禎十七年,李自成的農民軍占領了明王朝的首都北京,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縊身亡。一個多月后,吳三桂引清軍入關,清吳聯軍幾乎是勢如破竹一般的橫掃中原地區,李自成經過多年奮斗才建立起來的大順政權頃刻土崩瓦解。幾個月中發生在神州大地的變化堪稱天崩地裂,令人目不暇接。崇禎皇帝煤山自縊是在當年的三月十九日,而由于戰亂時期朝廷邸報中斷發行,信息流通不暢,消息傳到南京已經是五月初了。吳梅村是在太倉自己的家里得知崇禎死訊的,盡管他對于局勢的惡化已經有所預料,但當他得知崇禎死訊的時候仍然極為震驚,不由得號啕大哭。他對崇禎有著一般明朝官僚無法比擬的感情:崇禎四年的會試他得到崇禎的“天語褒揚”;崇禎九年年僅二十八歲的他就被任命為湖廣鄉試的主考官;崇禎十年被命為東宮講讀;十一年,皇太子出閣,他就講于文華殿,崇禎帝在場,親自垂問《尚書》大義,講畢,獲賜“龍團月片,甘瓜脆李”〔6〕。這一幕幕難以忘懷的恩寵場景重新浮現在他眼前,讓他肝腸寸斷,痛不欲生。他準備用自己的生命來為崇禎帝和明王朝殉葬,但是,被家人阻止。吳梅村是一個牽連塵世和顧念家室的人,而且他生性軟弱,在“生”與“義”不能兩全的時候,他的選擇一般都會是前者。但是,對“生”的顧念和對“義”的背叛讓他的精神處于極大的矛盾和痛苦中,他病了,病得很重,而且一病就是一兩個月。
南京的明朝官員在渡過最初的慌亂之后,很快決定重新在南京建立新的朝廷。閹黨余孽馬士英出于私利的考慮,聯合軍閥劉澤清,扶持昏庸的福王朱由崧登基,建立起弘光政權,企圖像東晉和南宋一樣保住半壁河山。吳梅村在崇禎十七年的五月被弘光政權任命為少詹事。為了與朱明王朝患難與共,這一回他沒有拒絕。幾個月后,他剛病愈就到南京赴任了。
也就是在他弘光朝廷少詹事的任上,他重新見到了卞玉京〔7〕。卞玉京也是在同吳梅村分手后不久重回秦淮河畔的。但是,他們是在何種情形下見面卻已經無從考證。起初,吳梅村對弘光朝廷是寄予厚望的,他飽讀史書,希望弘光政權能像東晉和南宋一樣保住半壁江山。從當時的情況看,小朝廷手中還擁有數十萬兵力,并掌握著繁榮富庶的南方地區。但是弘光政權是一個極為腐敗的政權,弘光帝更是一個昏庸得無以復加的皇帝,因為朝廷從建立之初起就黨爭不斷,內訌連連,朝政在馬士英和阮大鋮等人的主持之下混亂不堪,滿朝文武花天酒地,紙醉金迷,小朝廷幾乎注定是會短命的。吳梅村很快就對弘光政權失望了,“知天下事不可為”〔8〕。在這種情況下,他大約是沒有多少心思去理會兒女情長的。也許,這正是吳梅村對于這次會面沒有留下抒發愛戀之意的詩詞的緣故吧。
不久,吳梅村就由于對弘光朝廷的徹底失望而辭官歸隱,他也因此同卞玉京在好多年里失去了聯系。弘光小朝廷只存在一年左右的時間就在清軍的進攻下滅亡了。這時吳梅村已經回到了故鄉的梅村別墅,他只是因為僥幸才躲過了“生”與“義”的嚴酷選擇。否則,以他軟弱的性格,他是極有可能同錢謙益一樣迎降清軍的。那樣的話,吳梅村的生活道路就完全會是另外一種樣子了。由于清軍迅速南下征討明軍和農民軍的殘余部分,江南一帶頓時戰火四起,清軍對于反抗他們的軍民進行了血腥的屠殺。吳梅村不得不同千百萬飽經戰火摧殘的江南百姓一樣,帶著全家四處逃難,直到明軍敗亡,局勢初步安定,才重新回到了他的梅村別墅。
吳梅村是許多年之后才知道卞玉京的下落的。在攻進南京時,清軍不僅大肆屠殺和搶掠,還把恣意縱淫的魔掌伸向了佳麗云集的秦淮河畔。對于一直生活在安定優越的環境下的青樓嬌娘卞玉京而言,眼前發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場惡夢。此外,清軍在屠殺和搶掠之余,還搜羅秦淮佳麗強驅北上,使得在戰爭中被征服的一方需要付出的不光是生命和財產,而且遭受的苦難是雙重的,即不僅有精神的折磨,還有肉體的侮辱。這時,軍營的傳呼聲,青樓的點名聲,婦女的哭泣聲,此起彼伏。為了避免清軍的玷辱,卞玉京更換了裝束,逃到長江岸邊的丹陽,搭上一艘下水船逃到蘇州虎丘山塘。她昔日朝夕相伴的姐妹不是被清軍掠走就是不幸在戰亂中喪身,只剩下寥寥數人。昔日繁華秀麗的秦淮河畔的歌樓酒肆盡數凋殘在清軍的篳篥聲中。清軍的鐵蹄也踏到了虎丘這個一向清幽的地方。為了避免可能的追捕,她匆匆找了匹黃絹裁成道袍,以遁入空門的方式來逃避侵略者鐵蹄的踐踏〔9〕。
弘光政權滅亡以后,隨著清軍軍事上的勝利,滿清的統治逐漸穩固下來,吳梅村也得以以前朝遺民的方式過了近十年的隱居生活。他在江南知識分子中的地位也日益上升,最終成為公認的文壇領袖。這一方面是由于吳梅村這個前明官員的文學才能早已名滿天下,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文壇泰斗錢謙益主動迎降清軍而身敗名裂的緣故。此時,吳梅村創作了大量的詩歌,發泄心中的苦悶和憤怒,反映國家和百姓在戰亂中的痛苦和災難,也表達自己對明王朝和崇禎帝的懷念。再者滿清政權在基本平定了軍事反抗以后,開始從文化的角度來爭取中原人民對清廷的認同。而勸誘和逼迫前明的官員和文人出仕,就是一種加強政權合法性的重要手段。因為越是名氣大威望高的文人越是清廷重點爭取的對象。盡管吳梅村多次拒絕出仕清朝,但是,他和他的家人卻承受著越來越大的壓力。
同時,吳梅村也一直惦記著自己的戀人卞玉京,一直為自己的薄情感到內疚。他通過各種途徑打聽卞玉京的消息,但一直音訊杳然。終于,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打聽到了卞玉京的下落。順治七年十月,他再度赴常熟訪游。也許,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尋找自己的紅顏知己卞玉京的下落。他的老朋友錢謙益就住在常熟。而據陳寅恪先生的考證,錢謙益的如夫人柳如是與卞玉京一直是閨中密友,他想從老朋友那里打聽卞玉京的消息〔10〕。于是,他拜訪了這位昔日的文壇泰斗。在酒宴上,吳梅村有意地提起卞玉京,談起了昔日的這一段風流韻事。錢謙益果然知道卞玉京的下落,這段時間卞玉京恰好來到了常熟。于是錢謙益決定用馬車把卞玉京接來,讓這一對多難的情人重新會面。座上的客人都放下筷子靜靜地等候,他們也都想一睹這個秦淮名妓的風采。吳梅村更是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靜靜等候的這片刻時間,對于他來說是那樣的漫長。忽然,他聽到了轆轆的車聲,真的是卞玉京來了!可是,車卻直入內宅。卞玉京先是傳話說要更衣,接著托言身體不適,不愿同吳梅村見面。原來,她即將委身于一個富貴人家。惟一的安慰是,她答應以后親自到吳梅村家中拜訪。咫尺天涯,心愛的人就在身邊卻不肯露面,使吳梅村一時百感交集,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卞玉京的心事。是在怨恨他的薄情,還是自傷憔悴?這些兵荒馬亂的年月,一個弱女子是怎樣走過來的?如果當時他接受了卞玉京,她的命運是不是會好一點?也許,他并無能力帶給她安寧幸福的生活,但有相愛的人為伴,至少會使一個弱女子在精神上得到一些安慰的。他從常熟回來之后,寫下了有名的四首七言律詩《琴河感舊》。讓吳梅村傷心感慨的不僅是他們那段未了的情緣,還包括時世的變遷,國家的興亡。正是時代的鼎革之變導致了他們這段美好情緣的中斷:
休將消息恨層城,猶有羅敷未嫁情。
車過卷簾勞悵望,夢來攜袖費逢迎。
青山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憶卿。
記得橫塘秋夜好,玉釵恩重是前生。
如夢的年華,美好的愛情,亂世的悲傷,盡在寥寥數行中表現得淋漓盡致。正是因為詩中融入了時代的變遷和世道的滄桑,賦予了這組艷體詩非同一般的格調,以至連擅長此道的錢謙益都深為嘆服〔11〕。“玉釵恩重是前生”,梅村正是把明王朝當成自己的“前生”的。正是在“前生”,他春風得意,一夜成名;也正是在“前生”,他與卞玉京結下了美好的情緣。明王朝的滅亡,不僅讓吳梅村失去了精神支柱,也斷送了他與卞玉京的這段美好情緣。
三個月以后,也就是順治八年的初春,卞玉京在一名叫柔柔的侍女的陪同之下,果然乘船來到吳梅村的家中看望他。經歷了那么多的艱難痛苦,卞玉京仍然風姿綽約。但是,她卻身著黃色道袍,自號“玉京道人”。她給吳梅村彈奏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然后流著淚講述了自己這些年的遭遇。身世之悲、亡國之痛還有對昔日戀人不幸遭遇的同情與感慨一齊涌向吳梅村的心頭,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發而為詩,寫下了不朽名作《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卞玉京的來訪重新喚起了吳梅村對她的愛戀。卞玉京離去的時候,他一直把她送到一百多里之外的蘇州橫塘。他把自己為卞玉京寫下的《琴河感舊》四首詩贈給了她,還寫下了繾綣纏綿的《臨江仙·逢舊》:
落拓江湖常載酒,十年重見云英。依然綽約掌中輕。燈前才一笑,偷解砑羅裙。薄幸蕭郎憔悴甚,此生終負卿卿。姑蘇城外月黃昏。綠窗人去住,紅粉淚縱橫。
“薄幸蕭郎憔悴甚,此生終負卿卿。”吳梅村終于有機會說對卞玉京說出了內心的愧疚和悔恨。詞風也不再香艷,而是充滿了悲苦。這一次見面給他們的戀情畫上了句號。他們分手之后,卞玉京委身于浙江一個地方大員,山水阻隔,兩人無由得通。再后來,卞玉京向那個地方大員求情,真地做了道人。她前往蘇州投靠了與吳梅村沾些親的醫生鄭欽俞。吳梅村雖然曾在鄭欽俞處與她見過面,卻是“以方外禮”見的。由于國破家亡,加上這些年的不堪回首的經歷,卞玉京已經對俗世的一切都心灰意冷,再也不能與吳梅村兩情纏綿了。鄭欽俞對她很照顧,專門為她筑別室以居。為報答鄭欽俞,她刺舌血抄寫了一部《法華經》獻給他。只過了十來年,她就在憂郁中離開了人世。
吳梅村也并不比她幸運,順治十年,他終于在各方的壓力和清廷的逼迫下出仕清朝,寫下了生命中最恥辱的一頁。他終生都對卞玉京抱有愧疚,因為,由于他的“薄幸”,卞玉京的命運在她的秦淮姊妹行中是最苦的一個,重情的吳梅村是難以原諒自己的。在卞玉京去世后,他還親到卞玉京的墓地悼念,寫下了纏綿悲苦的《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他比卞玉京多活了十余年,臨終前寫下了絕筆詩:
忍死偷生廿載余,而今罪孽怎消除?
受恩欠債應填補,總比鴻毛也不如。
吳的一生,留下的遺憾和“罪孽”太多了,他與卞玉京的愛情悲劇就是其中之一。在生命的彌留之際,他的眼前一定浮現過卞玉京泓然的雙眸,那其中,有憂傷,有愛戀,也有怨恨。
注釋:
〔1〕〔2〕〔3〕〔8〕〔9〕吳偉業:《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4、7、101、89頁。
〔4〕徐江:《吳梅村研究》,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5〕〔7〕馮其庸、葉君遠:《吳梅村年譜》,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6〕葉君遠:《吳偉業評傳》,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10〕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四章,三聯書店2001年版。
〔11〕(清)錢謙益:《讀梅村宮詹體艷詩有感書后四首》,《牧齋有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