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臨潼

何正璜（１９１４－１９９４）：女，湖北漢川人，中國著名美術考古及博物館學專家。上世紀三十年代留學日本，學習工藝美術，抗日戰爭爆發后回國。四十年代參加西北藝術文物考察團。解放后一直從事博物館工作，對博物館陳列研究和宣傳做出了突出貢獻，有許多學術著作。

在西北，冬日旅行，并不是快樂的事，但是我們故意想趕在雙十二的一天到達驪山，所以在十二月十日便站在長安車站上，等待隴海路東行的綠鋼皮到來。

夜十一點，火車停在臨潼驛站里，還有二三點微光，能勉強照著旅人各自尋得路途，夜風掠面如刃，令人不敢遲疑，沖著迎面的北風，直奔向離站最近的一家雞茅小店。

一個駝背老叟，用豆光小燈領我們進入一間小房，房中土炕，上鋪一塊破席，另外一塊木板釘在墻上，算是桌子，此外一無所有。老叟轉身即走，并帶走他的小燈，我們被丟在冰冷陌生的土屋里，尋出燭來燃著，窗外北風呼呼的響，燭焰也搖搖不定，手僵不能解開行李，深夜了，多少人在甜夢中，誰知道冬夜的天空是這樣的灰暗，沉重。

次晨起來，霜重賽），踏地喳喳有聲，烏鴉三五，在霜地上徘徊，此外一片漫漫的郊野，可是回首一看，發現美麗綿亙的驪山如紫翠交嵌的錦屏，聳立在東南方，我們被這塊瑰麗的山色所引誘，決心冒著晨風立刻前去。

由車站到城中，據說是五里，一路全是煤渣大道，寬整平坦，兩邊時有挺直的白楊，樹外是無盡的被濃霜蓋著的田野。

半小時，抵臨潼西門，城門小巧有趣，我們想先安好宿處再入城，所以人力車并未停下，車繞城墻而行，在城與路之間，灣灣地流著一渠清水，在重霜中毫無凍意，知道一定是流自溫泉，這小水渠一直和城走著平行線，做成了這小小古城的護城河，沿途白樺和垂柳賴這溫柔的灌溉，竟在枝頭上保存著綠色的葉子，這是其他各處所見不到的。約半里，繞過南城門，向右轉直對驪山，至此白樺更密，整行夾道，成群的白鵝，散步在路的兩旁，迎面一架木牌坊，上書“大地陽春”四大字，坊后一面國旗，被北風吹得平展的拍拍作聲，勇敢而且明朗，驅走了畏寒者的怯意，不一會車已拉到華清池大門前，內中有中國旅行社辦的溫泉旅社，我們即下榻于此。

在這里可以獲得辛苦和寒冷的報酬，也可以令人有到了陜西而不到臨潼將是一種大遺憾的感覺，冬天在此幾乎失掉了威風，池水清碧，粼粼地繞著掩映交錯的亭臺，水中還留著殘斷的荷枝，白鴨子們在里面活潑地追逐，這樣的景色，對于我們真是很生疏了。在小橋上站了好一會，才跟著茶房走上轉彎抹角的重階，停在一間小房前，開開門，居然明窗凈幾，室外散長著絳色的野菊，我們剛從雞茅小店來，立刻就滿意了。早餐后，即由華清宮邊門沿小徑上山，霜才化凍，小路崎嶇泥濘，極難攀登，但是已有許多士兵越我面前，我不愿貽笑彼等，努力登上，待得上至懸崖時，手已因攀折荊棘而刺破，鞋上的濕泥也已重有幾斤了。

站在這里，雖然僅及全山之少半，但是已經可以望見臨潼的小小城垣，城作不規則的方形，縣署文廟等建筑，都清晰的排在眼底，華清宮全址更近在足下，四郊的景物地勢，也一一可指望著，這小寨似的縣城，我們藉立在這里的機會，先來敘說一下它的沿革，和一些溫馨的歷史！

相傳古代女媧氏曾在此居住，所謂“女媧氏立治于中皇山之原，繼興于麗”，“麗”即臨潼最古的名稱，殷商時稱為麗國，在現縣治東二十四里有古麗城遺城，周時為驪戎所居，竹書紀年有：“成王三十年，離戎來賓”，離戎即驪山之戎，其故址在今治東三十五里之處。秦時名櫟陽，乃秦獻公所置之都邑，秦亡，項羽以秦之降將司馬欣都此，稱塞王。漢初折為二縣，除櫟陽外，另一半取名新豐，乃高祖定三秦后，都于櫟陽，仿其故鄉豐縣之市井風物，以慰其鄉思極殷之老父的，因名新豐。唐代稱臨潼為昭應，今日縣址，乃天寶七年所設定，至宋代大中祥符八年，才開始有現在的名字。到元代至元四年，才將櫟陽歸并合治。城垣初筑于天寶，明代重修，城門四，東北名集鳳，北名臨渭，西名永豐，南名華清。明崇禎八年，洪承疇曾大敗李自成于此。

人言驪山幽僻處，尚遺有古代巨柱，據云乃當日始皇作阿房宮時的驪山閣道廢礎，因其在深山之內，未能往睹，不過我們親履渭河南北，驪麓前后，考察當日阿房宮的舊址遺痕，其范圍之廣大遼闊，實是令未親見的人難以置信的。

繼續向上登攀，有一處濃林茂葉青蒼特甚的地方，今名中山林，而在唐代時，此地乃是有名的長生殿。當日的長生殿，并非寢殿，乃是皇帝去朝元閣聽政以前整沐之所，后妃所不能到的地方，而明皇因特寵貴妃，曾攜貴妃兩度蒞此，一次是天寶四年，玄宗幸驪山適逢貴妃生辰，特命大設宴樂于長生殿，恰好忠州遞進荔枝，開籠香滿一室，李龜年因作“荔枝香”之詞曲以獻，杜牧名句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即是詠此。再一次是天寶十年七月七日之夜，明皇于夜半時，休退侍衛于東西廂，憑貴妃肩而立，仰天密誓，當時各情，在《長恨歌》及一切外傳中可見。不過當時連侍衛尚且休退，白香山老先生如何得與聞其誓的呢？

今日長生殿的遺址，當然是毫無存留，我們也無法想象當日的豪華艷膩，只覺得若在此有一高臺闊廊，于風清星密之夜，登臨眺望，是非常適宜而有特殊風趣的，因為這是明皇貴妃艷事的舞臺，不覺聯想到不久前曾去吊臨過的馬嵬坡邊的黃土孤墳，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觸，風吹林梢沙沙作響，似乎是當年環佩笑語的余聲。

除長生殿外，在唐代，這附近百里之內，都是精致的離宮別苑，珠樓繡閣，現在雖然都已蕩為煙雨，而尚可考其舊址，指其方位。

時間尚早，決定繼續登上，約半小時，到達驪山第二峰上之老母殿，殿宇似甚古老，中居老道士，正殿內供驪山老母像，即傳說中李荃受教黃帝陰符經之老母，白眉銀發，微笑端坐，頗有慈和之感。

此處因較高，乃驪山西峰之巔，立于殿門前，可遙見渭水風帆，景色甚佳，并可望見驪山全景。驪山，綿亙五十里，山之本身，崇峻不及太華，綿亙不如終南，幽異不及太白，但為三皇舊居，媧圣所興，又加周秦漢唐以來，代多游幸，經歷朝刻意經營，驪山便躋入名山之列了，加之溫泉出自山麓更非他山所能及，尤其在唐朝，驪山東西二峰上，遍植各種花卉，四季望之皆如錦繡，因名二峰為東西繡嶺，錦繡之山嶺上下，又布滿金碧玲瓏之宮館樓院，遙想當日的盛況，真是驪山的黃金時代。

從這里向西望，可以看見附近一個稍低的山頭上，有一座寺宇，現名老君廟，因其內久已荒蕪，故未前去，不過那卻正是唐時朝元閣的舊址，王建詩：“朝元閣上風初起，夜聽霓裳玉露寒，宮女月中更替立，黃金梯滑并行難。”由此詩中可以想到朝元閣當日的豪麗，現在雖然遺跡不存，可是還有一點前朝的風韻，即是白楊現仍濃茂，這和杜常句中的“朝元閣上西風急，都入長楊作雨聲”很相符合。不過秋夜風緊時，白楊的殘葉，只好落在荒廟的塵土中，而不能落在黃金梯上了。

下山坡，走過山溝，又上更高的山坡，是為東繡嶺。山峰絕頂上，有腐磚一堆，亂雜在黃土荒草中，這乃是有名的周幽王烽火臺遺址。從幼時，即聽說幽王寵褒姒，褒姒不好笑，王欲其笑，乃舉烽火于驪山以戲諸侯，諸侯慌忙趕至而無寇，褒姒乃大笑，后來犬戎寇境，幽王再舉烽火，諸侯以為戲，皆不引兵來救，幽王便被殺于驪山之下，當日覺得是很有趣的故事，想不到今天竟親臨其址，實為意外。在這里我想誰也會同樣的想到一些景象，即在這高峰上，當日是放著如何沖天驚人的烽火，諸侯們又是如何慌張騎馬振戈的四方趕來，而那一位不好笑的絕代美人，在那種情形之下是如何破例的放聲大笑了，這一切本來是２７００多年前的往事，可是一站在這廢臺荒峰上，卻令人易于幻想到這一切似乎很新鮮的正演繹在眼前，這真是一個非常不嚴肅的故事，而都是歷來引為戒諫帝王的教訓。時代已經使我們不必再去絮絮批評其功過，只是褒姒那一次傾國大笑，究竟是如可笑法，卻是令人難以想象，那當然和在她一千多年后在同此山麓下曾回眸一笑的楊玉環的笑大有不同。總之，驪山真是一個特別的地方，為什么千古流傳的美人笑聲，都恰恰響亮的發出在這里？

唐敬宗寶歷元年冬，幸驪山宮，拾遺張權輿伏紫宸殿下叩首而諫，謂昔周幽王幸驪山而為犬戎所殺，秦始皇幸驪山而國亡，玄宗宮驪山而祿山亂，敬宗因笑答：“驪王果若是之兇耶？我當前往，驗汝言！”真的，驪山本身果然如此之兇么？

冬季日短，不覺已是將近黃昏，即由烽火臺東坡下山，沿山腰東南行，路既狹曲，又為荊棘亂石堆滿，頗不好走。黃昏中到達石甕寺，固寺前有石甕谷，谷中有水，瀑激如飛泉，水擊石成臼，如甕形，因以名寺。據說西壁谷下有玄宗題詩及王維山水畫，現已遍覓不得。昔日寺僧于飛樓上，懸轆轤斜引修梗，長二百余尺以汲甕泉，出紅樓高樹之梢，想那景象當頗有趣，可惜現在也不再有，僅僅剩得清泉，終年淙淙激回而已。

由石甕寺側，擇路下山，及抵旅社，已暮色深深，人也疲乏不堪了。

十二日，因昨日一天太疲倦，今晨起床后，即往溫泉中入浴，溫泉在旅社范圍以內，由房中下石階二重即到，湯室分四種：一為雙人池，二為單人池，其地約當于昔日之御湯，是九重之尊的皇帝沐浴的地方，三為貴妃池，一名海棠湯，又名芙蓉湯，即當日太真“春寒賜浴華清池”的所在，四為長湯，乃昔日妃嬪宮娥共浴之處。三種皆酌收浴費，第四種則令人自由沐浴，各池皆布置雅潔舒適，泉水又溫涼適度，并且溫泉清澈，不帶其他溫泉所有的一種刺鼻的臭氣，浴后能使皮膚滑膩輕松，更是別的溫泉所不能及的。即不論其歷史趣味，而只這本身所給予游人的嘉惠，也使人非常對它留戀的。

此溫泉最初被人建為沐浴之所，遠在秦始皇時，當日砌石起宇名驪山湯，唐貞觀十八年，重新營建宮殿，名溫泉宮，天寶六年改名華清宮，據說當日的宮殿建筑以及內部溫泉的設備，都是極其豪麗奢侈的，關于這地點及人物的事跡，在溫庭筠長詩中，描寫得很好很詳細：

“憶昔開元日，承平事勝游。貴妃專寵幸，天子富春秋。月白霓裳殿，風乾羯鼓樓，斗雞花蔽膝，騎馬玉搔頭，繡轂千門伎，金鞍萬戶侯。薄云攲雀扇，輕雪犯貂裘。過客聞韶濩，居人識冕旒。氣和春不覺，煙暖霽難收。澀浪涵瓊甃，晴陽上浮斿。卷衣輕鬢懶，窺鏡淡蛾羞。屏掩芙蓉帳，簾褰玳瑁鉤。重瞳分渭曲，纖手指神州。御案迷萱草，天袍妒石榴。深巖藏浴鳳，鮮隰媚潛虬。不料邯鄲虱，俄即成墨牛，劍峰揮太皞。旗熖拂蚩尤。內嬖陪行在，孤臣預坐籌，瑤簪遺翡翠，霜仗駐驛騮，艷笑雙飛斷，香魂一哭休。早梅悲蜀道，高樹隔昭邱。朱閣重霄近，蒼崖萬古愁。至今湯殿水，嗚咽縣前流。”

浴后，返室中小息，王縣長來訪，其人頗為干練，約以晚間在西秦飯莊便餐。

我們則于午后啟程，至離此地約有十四里之始皇陵，今日風頗大，逆風而進，一小時方抵達陵下，因陵之坡度甚緩，所以我們很快都登上陵頂，頂上廣闊平坦，高朗可以遠眺，惟風極大，衣發亂舞，不能久立，乃下在陵的中段，有階段處小坐休息。

這就是歷史上描寫得嚴峻可畏的秦始皇的葬地，我們現在所坐的這小山丘似的黃土中所埋葬的，乃是一代專制魔王的枯骨！

關于始皇陵的豪奢可以引看各書的記載：

漢書賈山傳：“死葬于驪山，吏徒數十萬人，下徹三泉，合采金石冶鑄銅其內，忝涂其外，被以珠玉，飾以翡翠，中成觀游，上成山林……”

漢書劉向傳：“珍寶之藏，機械之變，棺槨之麗，宮館之盛，不可勝原，又多殺宮人，生埋工匠，計以萬數，天下苦其役而反之。”

三輔故事：“以明珠為日月，魚膏為脂燭，金銀為鳧雁。”

水經注：“斬山鑿石，下涸三泉，以銅為槨，旁行周回三十余里，上畫天文星宿之象，下以水銀為四瀆、百川、五岳、九州，具地理之勢。”

水經注：“項羽入關發之以三十萬人，運物三十日不能窮。”

總觀以上各項記載，若非失之夸張，則此一丘黃土中，實為珠寶之倉庫，其豪侈可稱為中國各代陵墓之冠，自古至今，除漢武帝茂陵稍可比擬外，恐是空前絕后的了。但葬僅數年，即罹項羽之大規模掘發，真是所謂其葬愈厚，其發愈速，這又豈是始皇生前所能料及的？

陵形似一自然之火山，四面弧度甚緩，頂微凹而遠望修平，高約二十五丈，中部有整齊之階段，陵基四方形，每方約千六百余尺，陵基外圍有長方形之殘垣遺址，想為當日之外院。若以外院周圍估計，占地約萬方以上。陵邊以迄外院附近，瓦礫殘片俯首可抬，堆積最多之處，幾乎成一小丘，完整者甚少，而字紋花紋猶可于各殘片中拼合，得以辨識，其花紋與漢代各陵上所見似無大異，以秦漢相去甚近，其紋飾同一風格，當屬可能。惟遍行陵上，完整無隙，實在令人不信項羽曾以三十萬人來發掘過的，陵前無一碑碣，即畢沅在歷代各陵上皆立有之巨碑，亦付闕如，是畢沅不承認始皇是中國帝王之一，還是惡其為人而故意不立，實不可解！陵近驪山之麓，有細泉由山谷中流出，細草茂深，雖在冬日，牛羊仍得徜徉于陵之四周，享其盛饌，景色靄然，似乎在這巨冢中，埋葬的并不是在史冊上以剛戾驕奢峻刻著名的秦始皇。

不過功過若分析清楚，始皇并非真正可怕的惡魔，若以國家整個改革與創造而論，則實為一大功臣。周末的春秋戰國，割霸分據，使中國形成最破碎的局面，連年征伐，民無安日，秦起而兼并六國，統一海內，以剛毅機智的手腕，結束了紊亂的局勢，這對于國家的立場，實有偉巨的功績。統一以后，國內尚存有游說詭辯之徒，專以言詞危聳聽聞，而博官印，他們在戰國時，曾大顯身手，大出風頭，他們絕不肯服從國家的政令，而加社會以紛擾，在國事初定之時，實不能不大刀闊斧的來處置他們，這即是始皇最大罪名的“坑儒”，其實，那并不是儒，而是訟棍之類的辯士，他的處置或屬殘忍失當，但為了整飭風氣，保護統一，未嘗不是大有不得已的苦衷。至于對國家的建設改革，如廢封建，改郡縣，書同文，車同軌等，都是不朽的政績。對國防，則筑長城，屯兵邊域，減少了幾百年外患的威脅，其功過相抵，實在罪少功多，是值得在中國史上以金字寫名字的一個人。

日暮風緊，乃相率下陵，走向歸途。沿途因拾取磚瓦碎片過多，沉重不克速行，一路上晶瑩透明的石塊甚多，溪邊更遍地皆是，以此地接近產玉的藍田，或亦含有玉質，農人多以此類美石筑阡陌或短垣，閃閃發光，這樣美麗而闊氣的阡陌，倒也少見。

返回溫泉旅社，王縣長已派人來催請過，因又打起精神，步入城中。

十三日，起身較早，因為今天需要整天功夫，到離此二十里之新豐鎮往返，并且要于當晚乘火車返回西安。

在草草早餐后，即乘騾車向縣之東北行，二十里抵一小鎮，即古之新豐驛，今稱新豐鎮，鎮上極熱鬧，遠駕縣城之上，市上最多的是韭黃，鮮嫩異于他處，是本地名產。

新豐古名驪邑，到西漢時，高祖定都櫟陽，其父太上皇，居宮不樂，鄉思極深，高祖因在此處作一新縣，衢巷棟宇。市井風物，悉同其故鄉豐縣，并且移徙故鄉友舊居之故，名為新豐，太上皇才大為高興，據說當日新豐與豐縣相似之程度，是故人所帶來的，雞犬都能自識其家門院籬，可見是完全一樣的，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也只有昔日的帝王才能做此有趣的事。在唐朝，似乎新豐是一個很繁盛的地方，記得王維與白樂天常于詩中詠及，王維的少年行：“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即是一個例子。

在小茶店稍歇，即登上新豐南原，原臨下河邊，俗稱“項王營”，實際上是一片荒丘，頗為荒涼，原上有一小碑，上刻：“漢代名區，南原鴻門楚霸王宴高帝處”。這便是有名的古鴻門坂舊址，項羽駐兵四十萬與沛公會飲于此，想象當日一個成功的皇帝和一個失敗的英雄，在此舉杯的情景，營帳森嚴，劍光燦爍，與今日的衰草亂石相對照，實不勝今昔之感。

項羽，這個英雄，也可以說是魔王，當他在此地宴沛會時，天下情勢實還較為有利于他，他若在此地毅然的殺了沛公，歷史當改變現有的寫法，在那么周密的預謀下，他終于忠厚的讓沛公走脫，笑壞了張良，氣壞了范增，雖然在決斷上他是失策，可是也就表明了他較沛公遠還厚道。不僅這次，即扣羌太公及呂后多年，而無恙無犯的釋出，和守鴻溝為界，楚漢相安的諾言，而引兵自退，這都是鄙詐的劉邦所不能的。尤其是最后敗到垓下，在四面楚歌聲中，黯然與虞姬烏雅泣別而自刎于烏江之上，真是極其凄慘的結局。他并非不能渡過烏江而圖再舉，以他的能力，實有恢復壯業的可能，那以后究竟是誰家之天下，真未可必，而他卻為了“羞見江東父老”拒絕渡河，這種“知恥”的心理，使我深深的感動、欽佩。總然他是失敗了，而他的人格實遠在成功的高祖以上，從來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實在這個寇比那個王還要王道得多！立在這日薄風寒的荒跡上，遙想著兩千年前曾經以智與力熱鬧地演出過一幕偉大歷史劇的這個舞臺，對于那一位失敗的英雄，實在寄有無限的感懷！

由此更五里，有幽王陵，位于戲水原上，更十里。則有周代名臣扁鵲之墓，相反的方向約五六里，有秦朝子嬰墓，但皆荒蕪不堪，時間又來不及，故皆未去，在鴻門坂憑吊后，即由新豐遄返華清池。

臨潼因近長安，所以風俗等多半相同，不過細細訪察，探問到幾點有趣的，附記于此，即立春之日，家家皆吃春餅，名為“咬春”，這個咬字，我覺得用得太可愛，春而加之以咬，其情趣可知！其次，正月二十日，戶戶人家都制一種極薄的面餅丟擲屋頂上，名為“補天”，據說是紀念女媧氏的遺風，這真是新穎的話，再就是婦女雖作濃妝，而首上必飾以白布，問其道理，乃因山名太白之故，這也真是想入非非了。

臨潼，在天寶年以來的小古城，雖然我們在這里只耽擱了短短的四天，而竟歷遍了周秦漢唐各代的遺跡，令人沉醉于明麗的山水之外，更沉醉于深深的歷史趣味中，時代雖已改變，而驪山依舊瑰麗的聳立，溫泉依舊清瑩溫柔的滲流，令來游的旅人得到在其他古跡中所得不到的實際賞惠。在戰時，它是被丟在冷淡中，但相信將來這美麗的小古城，是會有一頁燦燦的記載的。

綠鋼皮又停在站前，我們跳上，找到座位，從窗口中，紫翠交嵌的驪山，慢慢遠逝在暮靄沉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