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睿是我的朋友。
這世上稱朋友的很多,真正能做朋友的卻很少。陳睿就是我朋友中很少的這一類。
在他樸素的工作室“青云齋”門邊上,有一盆仙人球,也樸素平常之極。我知道只有懂得人生苦難,并在人生磨礪中不屈不撓、奮斗上進的人,才會喜歡這種樸素而堅毅的植物。這盆仙人球是我與他結識以來,每每想起他就要想起的一個朋友的朋友。
二
鐵匠、木匠、篾匠、泥瓦匠都是手藝人。
陳睿是一個裱匠,就是裝裱字畫的師傅。一個被尊稱為“師傅”酌人,是很了不起的。匠,專指掌握了某種專業技術的人。匠,在藝術上還是一個很高的譽詞,如“獨具匠心”、“一代宗匠”、“大匠門下”。可現在說“匠”卻常常帶一種貶義,其實這是一種世俗輕妄和無知的表現。一個藝術家或手藝人(其實藝術家首先是手藝人)是少不了匠意的。藝術晶加工手段的高低,關系藝術造詣的高低。藝術是講意境的,沒有意匠的手段,也就沒有意境的升華。藝術的高境界,正是意境對意匠的超越。一個手藝人,貴在有匠心、匠意;但不可有匠氣。
作為裱匠,一個整天與書畫打交道的人,是書畫作品的設計師和美容師。沒有一點匠心獨運,是難給別人當好設計師的;沒有一點妙手回春的手段,是不可能做好美容師的,不然“三分宇畫七分裱”的俗語怎會由古說到今。陳睿深知裱匠須具備三個標準:手藝高超,匠心別具,人品獨出。
三
現代人做事,做慣了往往都會有點“水”。我和陳睿相識這么久,還從未感到他有這種習氣。他對待裝裱作品,亦如書畫家對待自己的書畫,文學家對待自己的文字。
一幅裱件送來,他先看畫面和內容,接著挑選顏色與畫面相配的裱紙、裱綾,再決定裝裱形制,做到心中有數,才開始動手。裝裱中邊做邊想,不斷調整思路,以達到襯美為目的。我曾見他為處理一條線的位置,營思良久,試驗比劃了大半個下午,直到滿意后,才確定貼線或下刀。“意匠慘淡經營中”由此可見。裱畢,懸于壁間,遠觀近看,立審坐望,還不停征詢旁人意見,總結得失。偶然有不滿意的,不惜重新來過。如此匠心,裱出的作品自然巧精工,見雅致,顯格調,屑上等功夫。
匠在藝,重在人。他為人謙和厚樸,朋友大多是書畫界人士,與朋友相聚,所談大多為裝裱之事。無論童子老者,有提意見者,必垂耳以聽。骨子中天生一股俠腸義氣,生活中朋友諸事,必傾力以助。清早深夜,接送朋友是常事。有時遇上大展覽,接件后,與妻子日夜不息,裝裱完后,還幫忙運送、布展,甚至收展。這種重友敬業的品質,正是一個手藝人必須具備的品格和心性。
他的《青云齋小語》,記錄了他多年實踐中感悟的樸素經驗,是他為人為藝的心得。目前雖不多,卻在一年一年地積累,也是他為使自己在理性知識上,技能上更上一層樓所做的準備。
《裝潢志》上說:“良工須具補天之手,貫虱之晴,靈惠虛和,心細如發”。加之運其匠心,陳睿正走在“良工”之路上。
四
陳睿的工作室叫“青云齋”,傳接于上一輩老藝人之手。一‘青云齋”這名字既俗又雅,“志在青云”,既是一種美好的世俗愿望,又是一種高標的人生境界。
前不久看到齊白石的一幅山水畫《步步升高圖》,層層峰巒之上,畫一大人陪一小孩放風箏,大人仰視天宇,小孩手執線錘,姿態生動。頂峰已夠高,還要在頂峰之上放風箏;風箏已夠高,可畫面不見風箏,想來已飛出畫面天外;天外還未及,人的仰望之姿,仿佛心目已高飛到九霄重宇之上。觀之品之,不由擊節拍案,不得不服白石老人匠心之妙。
回過頭來說,向往青云之上,不僅僅是世俗平步青云(或今日俗語“成功”)的愿望,更重要的是人生的目標必須高遠,技藝的境界必須高妙,做人的原則必須高尚。由此,人生的價值才可能達到一個高度。
我祝愿陳睿的手藝和人生境界,也如這“青云齋”的寓意,日日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