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結婚快四十年了,近四十年來,我們互相關心,互相體貼,相濡以沫,風雨同舟,從青春年少,走進了夕陽黃昏,可回憶起當年戀愛時的一些情景,仍歷歷在目。下面,是我們戀愛的一些片段。
愛情,從半邊柿子開始
1964年10月,剛剛組建“四清”工作隊,作為工作隊隊員的我們正在縣上學習。農業局會議室里,她穿一件大花衣服,十分醒目,我第一眼看見她,就有一種很親切的感覺,但說不清為什么。不過,我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和交談,卻是從半邊柿子開始的。
學習結束后,我倆都分在會理縣益門工作團下村工作隊,我在工作隊辦公室作秘書,她在公社附近的生產隊下隊。她是剛從農校畢業分到縣土就抽出去參加“四清”工作隊的,雖然帶著一身學生的稚氣,但繁重的勞動,艱苦的生活,繁忙的工作,并沒有使她愁眉不展,她如一只百靈,成天嘻嘻哈哈,歌聲不斷;加上人也長得漂亮,工作隊中許多男青年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住了,當然也包括我。
那是一次偶然的機會。那天,工作團通知全體工作隊員到益門看電影《奪印》,這是一部為配合“四清”運動而巡回放映的故事片,是那個時代極左思潮的產物。從下村到,益門十五里,許多人一早就走了,她獨自落在后面。我由于有事耽擱了,也走在最后,在半路上,我趕上了她。
“那時節正是柿子成熟的季節,沿途山坡上,河谷中,農舍旁有許多柿樹,葉子已經掉光了,只有柿子掛在樹上,紅鮮鮮的柿子如千千萬萬盞小小的紅燈籠,把深秋的河谷、山野照”得紅燦燦的,美極了;對對喜鵲在柿樹上鳴叫‘著歡快地跳來跳去,更增添了許多喜慶色彩。天空藍藍的,偶爾有一兩朵白云悠悠飄過;陽光燦爛,照在身上暖暖的,柔柔的,路邊溪水淙淙,滾珠濺玉;清風習習拂面,令人心曠神怡。她手中拿著一個大又紅又的柿子,邊走邊把玩著。見我跟在她后頭;她等了一下,于是我們并肩而行。我是第一次與她如此近距離接觸,開始時有些不大自在”,可慢慢地被周圍的環境和她爽胡的笑聲所感染,于是話漸漸多了起來,我們邊走邊談,不時發出開懷的笑聲。后來,她將柿子一分為二,給了我一半,那紅紅的柿子晶瑩剔透,看得見腹中的子兒。我將柿子久久地捧在手中,放在鼻前聞,任紅色的汁液順著指縫流淌,那汁液,那芬芳,仿佛帶著她身體的氣息。她覺得很奇怪,問道:“你怎么不吃呢?”我笑了笑,沒開腔。后來,柿子吃進肚里,她也隨之留在了我的心中,揮之不去。
走在她的身旁,我感到非常快樂,這段七八里的路程,對于我,簡直是一段幸福路!我想,那場景,那枚柿子,恐怕是老天爺特意為我安排的。
后來,當我談起當時的感受時,她感到有些茫然。是的,她當時也許并沒有感覺到這是我倆愛情的開始,但是對于我,由此而點燃的愛情之火,卻是那樣的熾烈,從此,我便頻頻給她寫信,追起她來。
補蚊帳
第二期“四清”就要開始了,整訓已經結束,我馬上就要奔赴普隆。據說普隆海拔低,氣候炎熱,蚊子很多,可我的蚊帳卻破了一個大洞,自己又不會補,隊友們都上街玩去了,我獨自坐在旅館里,翻弄著蚊帳發愁。
她來了。見我愁眉苦臉地翻弄蚊帳,接過去看了看,拿起針線給我補起來。針線活畢竟是女人們的特長,她雖然剛剛走出校門,但似乎天生就有一雙使針用線的巧手,看著她飛針走線的靈巧的手,看著她專注的神情,看著她燦若桃花的臉龐,我的心怦然而動,于是禁不住向她湊過去,想趁她不注意時悄悄吻她一下。恰在這時樓道里響起腳步聲,隊友們回來了。我趕忙打消念頭。
補好蚊帳,她深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轉身離去。我明白她那一眼的含義。明天就要分別了,她去樹堡,我去普隆,要半年多才能見面。何況,我們戀愛的時間還不是很長,關系也還不很牢固,我怎么能放棄這個機會呢?于是,她前腳走,我立即跟了出去,我們走出旅館,走上大街。
當時,雖然困難時期已經基本結束,但物資仍然極度匱乏,經濟也還未完全復蘇,到處都顯得死氣沉沉,會理當然也不另外。會理縣城雖然是十座有著兩千多年歷史的文化名城,但街道狹窄,房屋大多是過去的老房,顯得有些破舊。雖然還不到十點鐘,但許多店鋪已經打烊關,門,街上燈光昏暗,行人稀少,顯得有些冷清。這樣的環境對于戀愛中的我們,卻是再好不過的了。我們那時候絕不如現在的年輕開放,兩人談戀愛總是避開人群,特別是熟人。何況,“四清;工作隊本來就有一條紀律:不準談戀愛。說是談戀愛會影響工作,給工作隊造成不良影響。第一期“四清”,就有一對年輕人因講戀愛受到了處分。由于怕熟人(主要是認識的隊友)遇到,開始時我們一前一后隔得比較遠,后來因沒見到認識的人,膽子便漸漸大了起來,我快步趕上去,和她并排而行,而且把手悄悄伸過去,挽住了她的手。她像觸了電似的、,一下子跳開了,但我知道,她并不是拒絕我,而是出于少女的羞澀。后來,我再沒有去牽過她的手了。
矛盾緣于幼稚
普隆與樹堡之間相距多遠?不知道,不過,距離并沒有隔斷我們的聯系,倒是由于我的幼稚,差點斷送了我們的愛情。
我在普隆公社的一個大隊擔任工作組長,我這個工作組共四人,而所在大隊也四個生產隊,從山腳一直拉到山頂,山的北面是普隆河,南面則是滾滾的金沙江。這個大隊有一半是彝族,一半是漢族。由于地處干熱河谷,氣候炎熱、干燥,水源奇缺,災害頻繁,群眾非常貧困,每天的工分值不到一角錢,整個大隊缺糧戶幾乎百分之百。在這樣的地方工作,其艱苦是可想而知的。
按照工作隊的部署,進村一個月,就必須摸清所有干部的情況,將“四不清”的重點對象排出來。根據這個部署,從進村的第一天起,我就在各生產隊之間來回奔波,與組員們一道發動群眾,訪貧問苦,對干部進行摸底排隊。可排來排去,全大隊二十多個大小隊干部,沒有一個夠得上“四不清的”。當然,問題還是有的,比如有的于部方法簡單,作風粗暴;有的多記了幾十個工分等等,但這些問題,與“四不清”干部的標準相比,相差甚遠。而有些干部,比如大隊黨支部書記,群眾反映相當不錯。因此,在工作隊組長碰頭會上,其他組匯報得有聲有色,說群眾積極性如何高,干部隊伍的問題如何嚴重,似乎正進行著又一次農民革命運動似的。而我的匯報卻平淡無奇,不時還為干部說幾句好話,這便觸怒了工作隊長,說我工作不深入,立場不穩,由此還狠狠地批評了我一頓。我心里既不服氣,又很委屈。自進村以來,我一直和組員們一道,在各生產隊之間奔走,全大隊哪個角落沒有跑到?哪一戶貧下中農沒有訪問到?可這個大隊的干部隊伍就是這樣,我們總不能無中生有,把白的說成黑的吧?難道提不出“四不清”干部,就是工作不深人,立場不穩?不服歸不服,委屈歸委屈,可在那個時候,又能對誰講呢?惟有她,我可以說說心里話。于是,我給她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把心中的怨氣和委屈一股腦兒全盤托出。很快,她回信了,不過,她沒有給我以同情和安慰,而是勸我要正確對待領導的批評,多檢討自己,其意思好像我真的錯了似的。我當時處于那樣一種思想狀況下,又正是年輕氣盛的年齡,哪里受得了?于是在回信中寫了許多很傷感情的話,她看后肯定很生氣,因為她沒有給我回信。我也覺得我與她并非心心相印,不可能走到一起,也就沒有再給她寫信了,我們之間的愛情,似乎就這樣結束了。
震 悟
第三期“四清”即將開始。
冕寧縣城的大禮堂里,參加進村前整訓總結會議的“四清”工作隊隊員們三三兩兩,說著笑著陸續進入會場。我和一個隊友隨著人流走了進去,在中間偏前的一個位置上坐了下來,無意之間,恰恰坐在了她的背后,雖然如此,但我并沒有介意,盡管我與她曾經有過那么一段沒有結局的愛情,但畢竟已經成為過去,愛情不在友情在,經過幾個月來的沉淀,我的心早已平靜下來了。
我們各自與身邊的友隊說笑著。
與她說話的女孩先看見了我,和她咬了一下耳朵,她回過頭一看,恰恰與我四目相對,我友好地點了點頭,她卻臉色陡變,站起身拉著同坐的女孩憤然離去,遠遠地坐到禮堂最后面的一個角落里。這一舉動令我非常納悶,心中陡然卷起巨浪: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我心中默默地反問著,一封信結束了愛情,難道就成了敵人,這一天,誰在作報告,都講了些什么,我全然不知,眼前總晃動著她怨恨的面容,腦子里全是問號。以后的連續幾天里,我都在反省自己,回憶著當時的情景和我給她寫的那封信的內容。我終于明白了,是我錯了,她在信中勸慰我的那些話,是為我好,并非惡意;如果換一個角度,我處在她的立場上,恐怕也只能那樣說。錯在我不該在信中對她說那些令她傷心絕情的話。下村去益門路上的情景,幫我補蚊帳的情景,夜逛會理街的情景,以及一些約會,一幕幕在我腦海里閃現。于是我發現我仍然愛她,經過反復思索,提起筆給她寫了一封信。可信寄出去許多,都沒有收到她的回信。
人就是這樣,握在手中的東西,并不覺得它珍貴,一旦要失去了,才懂得了它的價值,才拼命追求起來。她沒有回信,我又給她寫;她仍沒有回信。她越不回信,我越要寫,就這樣王天一封,五天一札,五個多月時間,寫去的信不下五十封了。雖然每個封都如石沉大海,但我仍然狂熱地追求,現在想起來,簡值令人難以置信。
不過,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的真誠與不懈追求終于感動了她,第三期“四清”結束回到縣上后、在我誠懇地接受了她的一頓教育與數落之后,我們終于重歸于好。
一對繡花枕頭
最后一期“四清”是在本縣進行的。從冕寧回縣休整以后,我被留在了縣上,沒能再參加“四清”;她繼續留在工作隊,分在山后的一個公社當工作組長。 ”她是剛從學校分配到縣上就抽出去參加“四清”工作隊的,雖然落實了單位,卻沒有分到住房。那時住房非常緊張,單位里沒有空房可住,因此回到縣上后,她一直與其它無住房的女同志一道,住在旅社里。
那是她下鄉的前夜,晚上八點過,我買了一些干糧去旅社看她。她也許猜著我會去的,同室的人都上街玩去了,她卻獨自一人在旅社里等我。
我們相偎在一起,說不盡的情話,道不盡的親熱。不知不覺間旅社里的掛鐘敲了十一下,估計與她阿室的女孩子們要回來了,我才戀戀不舍地離去。她送我到旅社大門外邊,將一個紙包遞給我,說是讓我代她保管,我問是什么,她沒說。回到寢室,我打開紙包一看,是:一對枕套。對枕套是用雪白的細布做的,枕套上分別繡著一只鴛鴦,色彩鮮艷,栩栩如生,兩只枕套并排放在一起,兩只鴛鴦正好相對,枕套的上方,還分別繡著四個子:“永結同心”。繡工非常精細,色彩搭配適當,看得出來,她很有些藝術細胞,也是一個繡花能手,這,我一直沒有想到。我知道,這是她歷時兩個月的杰作。名義上,她說是叫我代她保管一下,其中的含義我知道,我正等著那一天哩。
她走了。雖然縣城離她所在的公社只有四十多里,但“四清”工作隊的工作我是清楚的,非常緊張,沒有十分特殊的原因,工作隊員是不能請假的。縣上也在進行“四清”,我雖然不再在工作隊了,但才到縣政府機關工作,且人少事多,溯請假。何況,那時候縣城到她所在的公社不通公路,還要翻一座大山,因此,整整四個多月,我們只有書信來往。好在她給我的那對枕套,慰藉了我的相思,每次想她時除子給她寫信而外,便把枕套拿出來,擺在床上把玩,貼在臉上親。
當然,這只是我們兩人的秘密,外人是不知道的。因此,在機關里韻那段時間,不少人給我介紹對像,甚至有二個姑娘還主動向我示愛,都被我婉言拒絕了。因為,她及她給我的那對枕套上的兩只鴛鴦,已經在我心中落戶了,我的心中,無法再住進其他的姑娘。
受 困
“四清”工作還沒有結束,文化大革命便開始了,那些在“四清”,中挨整的干部蠢蠢欲動,開始造反的人也在拉隊伍,并揚言要留住“四漕”工作隊算賬,工作隊被嚇倒了,慌忙撤回縣里。她,卻被留在了那個公社,成了一名鄉干部。其他人都跑了,為什么單把她留下呢?究其原因,一是因為她是本縣干部,年輕有活力,又是女同志;當時公社很需要;另一個恐怕是因為在幾個月的“四清”運動中,她雖然身為“四清”工作組組長,但沒有亂整人,而且能與干部群眾打成一片,深得群眾的擁護。
她不能回縣上;令我很失望,正在這時,縣上抽調了一批年輕干部到公社任職,其中就有我。我所去的公社在金沙江邊,正好與她同區,而她所在的公社又在區的所在地,兩地雖然相距六十多里,但回縣開會或到區上辦事,都能見面,比起以前見面的機會多,因此我欣然接受了。
1967年春節過后不久,縣上召開三干會議,我和她都參加了。這時,我倆的關系已經公開了,因此無需遮掩,因此在一起的時間很多。會議結束會餐時,許多知青闖了進來,不僅搶吃搶喝,而且亂摔亂砸餐具。當時我對知青缺乏了解,看不過去,說了幾句,知青們如瘋了似的,沖過來對我進行暴打,后來,在一些同志的幫助下,我才沖出包圍,逃進縣人武部躲了起來。當時街上到處都是知青,很亂,我不敢出來,只好困在人武部內。
由于她在公社也分管知青工作;雖然時間很短,與知青相處得比較好,但在那個瘋狂的年代,誰敢保證滿腔怨氣的知青不為難她呢。因此,她和公社的同志來人武部看過我后,大家都叫她和他們一起離開縣城回公社去,我也叫她走,她拗不過,只好和大家一起回公社了。當時已經是下午,走到半山,她實在放心不下,又獨自轉回縣上,來人武部陪我,我好感動,好感動!。
呆在縣上畢竟不是辦法,好在我也只受了點皮外傷,不礙事,于是我倆商量以后,趁黑離開縣城,回到她們公社時,已經是半夜時分了。
結 婚
1967年11月23日,這是一個令我們永遠無法忘記的日子,這一天。我們結婚了。
令我們無法忘記的,還有結婚時的情景。
沒有裝飾新房,沒有添制一樣東西,沒有婚禮服,床上用品全是她過去用過的,甚至連那間土房都是因為她要結婚,與她同住的女孩搬進了辦公室才騰出來的,唯一的“新”的象征,就是并排放在床上的那對她親手繡的枕頭。
而婚禮更是令人如今的年輕人難以相信。我們在縣上扯了結婚證,回到她所在的公社,婚禮就在當晚舉行。我倆都是外地人,這里沒有什么親戚,父母兄弟也都不在身邊。朋友當然有一些,但那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時候,我又是一個小小的“當權派”,哪敢邀朋聚友,大張旗鼓地舉行婚禮?何況,當天晚上區政府里正在斗走資派,弄不好,還會背上一個破壞運動的罪名。于是,我們在寢室里擺一根凳子,把從縣上帶回的兩斤水果糖擺在凳子上,請來在公社守房子的老會計作證婚人,就算結婚了。
第二天早上,我所在公社的造反派打來電話,勒令我必須于當天趕回公社接受批判,否則后果自負。那年代,造反派的命令就是圣旨,誰敢違抗?沒辦法,我只好離開妻子,離開才剛剛筑起的愛巢。
她把我一直送到金沙江邊。一路上,我們誰也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流著眼淚。在那樣的時侯,那樣的環境,我們能說什么呢?痛,只能藏在心中。離別的時候,她緊緊地拉著我的手,久久地不放,并一再囑咐我,不要和造反派硬頂。我知道,她是怕我吃虧呵!
我們,就是這樣走進了婚姻殿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