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爺爺和二爺是親哥倆。爺爺奶奶家當年只生了兩個閨女,也就是我的大姑二姑;二爺二奶家生了四個兒子三個閨女,最大的就是我的父親,我還沒有出生那個二叔就夭折了。按當時北方農村的封建意識,作為老大的爺爺是不能沒“后”的,因此,就由當時還活著的我的太姥姥做主,把我的父親從二爺家“過繼”給了爺爺奶奶做兒子。
從小我就知道了父親是“過繼”的,父親和母親結婚后就在本村生活,并和二爺二奶住前后房。爺爺去世后,奶奶在遠距我們村百余里外的城市,直到一病不起時才從城市回到我們村里,因為,按習俗人死后應該有兒子送終。
當我5歲時,就已經知道了我的奶奶住在百余里外城市里的大姑家。一起玩的伙伴們天天喊著爺爺奶奶,我也期望著我的奶奶能回到我們家來住,也能讓我和伙伴們一樣喊著奶奶,以享受一份心理上的滿足。
沒有“奶奶”喊,我就幾乎天天要到姥姥家去。姥姥家是本村的,離我家只有幾分鐘的路,姥姥家有舅舅和姨逗我玩。所以,我和弟弟妹妹們幾乎是在姥姥家長大的。
初見奶奶是在一個夏季,我還沒有上小學。她是一個走路蹣跚并且上身顫顫巍巍的老婦人,我見她第一面時,看到她也在很認真地看我,然后,耷拉著嘴角看看我的父母說,這小子好像不認識我。父親對我說,叫奶奶。我眨著眼小聲地叫一聲“奶奶”就跑了。跑到外面我定定神,我感到自己的這個奶奶的眼神沒有別的孩子奶奶那般慈祥和藹,頓時我那曾經要“享受一份心理上滿足”的想法瞬時消失了。后來我發現,奶奶之所以走路顫顫巍巍,是因為她有一雙很小的腳。奶奶是小腳女人。
奶奶來我家,帶來一些江米條糖塊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裝在一個黑紙兜里,放在她睡覺的屋子里。來的那幾天,她也不說拿給我吃一點,趁她到門外和幾個老人聊天的時候,我就進了她的屋子自己偷拿一些吃。可是奶奶是個很細心的人,有一次我在門口玩時,我聽她對一個老人說,這小孩,總偷吃東西。我把這話聽得真真切切,我瞅她一眼,就走了,從此,我沒在她身邊玩過,也沒有再進過她睡覺的屋子。我把這話想過很多次,我想告訴我的母親,看到母親很勤快地侍候奶奶,我就沒有了告訴她的勇氣。但從那天起,我便有了盼望奶奶快些離開我家的想法。
奶奶在我家整整待了一個多月,天快涼時她終于被大姑接走了,我在父母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叫戀戀不舍的東西。
我覺得奶奶并不愛我,她走后我便把她的容貌忘得一干二凈,但我卻因此更喜歡姥姥了,喜歡我的舅舅和姨。以后的日子里,我天天要跑到姥姥家,在她們家吃這吃那,看到我吃瓜果梨桃,姥姥都要從我手里把水果拿過去用水洗了又洗再給我。看得出姥姥疼我,我在姥姥家上躥下跳時,姥姥總是用眼睛盯著我,說著:“小心點,傻小子,別摔著。”
姥姥也是個小腳女人,她總是顫顫巍巍地走到我家,和母親坐上半天,我偎在姥姥懷里看著她和母親說話,姥姥有些干癟的手不停地在我的頭上摩挲。
從記事起我就將住在我家房前的老頭老太太叫二爺二奶奶,盡管他們平時常來我家坐坐,父親母親也會常常帶我去他們家,但到了那里,我總是感到很陌生,我一步不離開母親身邊,盡管二爺二奶看我的眼神還算親切,但我自己很少去他們家。
后來我上學了,我才漸漸地知道二爺二奶才是我爹的親生父母,盡管我對“過繼”二字的含義不很明白,可我覺得他們畢竟是我父親的親生爹娘,當然有理由要比那個說我偷吃東西的奶奶親,我如夢初醒般地感到心里有一絲的高興,因此,每天放學后,我都要跑到二爺二奶家玩一圈,盡管我還不習慣和他們單獨說話,可心里總覺他們與我家還是比較親的。但上學不久,發生了兩件事,徹底改變了我的這一想法。
當時的農村,秋季過后,就要在冬季來臨時開始整修農田間的河道,以便來年澆灌農田作物時水流暢通。按習慣,生產隊里把幾米長的河道分配給每個人,個人再找合作伙伴挖溝抬土,土需要兩個人抬著倒到很遠的一個河堤上。那一年的深秋,我父親正鬧胃病,但他仍堅持著和他的伙伴一起挖溝抬土。我二爺和二爺家年輕力壯的三叔,三天就把自己家的活兒干完了。父親以為他們會很快過來幫自己。可是,父親眼睜睜地看著二爺和三叔從身旁走過,又看著他們脫掉外衣,甩開膀子,幫著另外一家和三叔要好的年輕人干了起來。父親強忍著胃痛,期待著他們幫那家干完,能過來幫自己一下,然而,二爺和三叔幫那年輕人干完活兒后,穿上衣服扛起鐵鍬,看都沒看父親一眼便回家了。晚上,父親生氣地和母親說了這事,父親一邊說一邊落淚。我見父母都哭了,連忙跑出屋,在院子里拾起一塊磚頭,惡狠狠地對著二爺家的房子砸去。好多日子,我不再去二爺家,在外面看到他和二奶三叔我都把頭扭向一邊。
挖河的事情過去不久,進入了初冬季節。一天,一只野兔從田間跑到了二爺家的門口,包括二爺在內的人們發現后立即把野兔圍起,野兔瞧準機會一躥跑進了我家的院子,一人立即把我家的院門關好,在門外喊我父親在院子里抓那野兔,父親從屋里出來時,二爺也從院門外進了院子,爺倆一堵一截,最后二爺一把抓住野兔,然后高興地把野兔在手里抖了抖,大步向院外走去。站在門口的鄉親們看看二爺的背影,又看看站在院中的父親,皺著眉,搖著頭。
那晚,我跑出跑進時,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香味從二爺家的院子里飄出來。當晚,我也聽到了母親氣憤地對父親吼道,他怎么就那么好意思在眾人面前把兔子從這院子里拿走,他真的就忘了你是他的親兒子,這孩子是他的親孫子!?我看到父親悶頭在那里一聲不吭。
從那一年開始,我從心里感覺到,“過繼”的父親既得不到遠在百里之外的奶奶的疼愛,也受不到近在咫尺的二爺二奶一家的關心,父親這個人就像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在這個世界上孤寂地生活著。也是從那時起,我發現父親的心里好像有很多苦楚,他沒有人傾訴,只得把這一切深深埋在心里,他的發泄就是沒完沒了地做這做那,一聲不吭。
之后的若干年里,奶奶也曾在炎熱的夏季來過我們家幾次,我知道大姑家的房子很小,她待在城市里熱得受不了,來我們家“避暑”。父親每年也都要在母親的催促下騎著自行車帶上些農村的土特產去城里看奶奶。我們家與二爺二奶家的關系總是像隔著一道忽隱忽現的墻,不遠不近,但彼此心里好像都清楚地知道那道墻是什么。
三叔五叔訂婚結婚時,二奶都要過來喊母親過去忙活,母親沒二話,愉快地在二爺二奶家干這干那,但母親從不在那里吃飯,有時二奶顯出很生氣的樣子,可母親只是笑笑,說,我吃過飯再來。
我上高二時,弟弟上初中,妹妹上小學,家里的經濟到了最難以維系的時刻,正在這時,奶奶被查出食道癌,一臥不起,大姑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把奶奶從城里送到距我家十幾里的二姑家,當天晚上,二姑就托人捎信讓父親去接奶奶。父親的臉上呈現著憤懣和無奈的神色,我第一次聽到他罵了二姑,“媽的,那是她親娘啊,她怎么連一宿都容不得老太太住!”母親說:“去接回來,你這過繼兒子的用處也就在這個時候,砸鍋賣鐵,咱也要給老太太看病。”父親把奶奶接回來時已是深夜12點。
奶奶被父親接回了家,我們看到她的臉上時時因不能正常呼吸被憋得灰青。父親和母親找來車拉著奶奶去了兩次縣城醫院,醫生說,你們沒有必要往這兒送了,這個年紀,這個病,只有等那一天了。
父親母親每天忙著地里的莊稼,回家后就殷勤地為奶奶喂藥喂飯,我常常想起小時候奶奶說我偷吃東西的事,我遠遠地看著躺在炕上的她,心里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滋味。她清醒時,也會把手伸向一旁的我,我不太情愿地過去把自己的手輕輕地按在她的手心上,她的手無力地把我的手攥了又攥。她艱難地咧著嘴對我笑笑,我卻笑不出來,看著她的神色,我心里是無盡的悲哀,因為,她在城里幫著大姑帶大了五個孩子,大姑大姑父自從把她送到鄉下,半個多月竟一次也沒來看過她,那些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們更是一面沒露過。
一個月后,奶奶突然呼吸緊張近于窒息,父親立即給大姑發去奶奶病危電報,也給二姑送了信。大姑大姑父第二天來到我家時,奶奶竟又恢復了常態,并且比往日的神色還要好,第三天,大姑大姑父說工作很忙,要立即返回。大姑大姑父離開我家才三個多小時,奶奶就再一次呼吸緊張,母親急匆匆把村里的醫生請來,醫生還沒來得及察看,奶奶就過世了。
大姑大姑父剛返回城里,一進家門,就收到了奶奶病故的電報。
父親聽取了母親的意見,由母親出頭,在舅舅和姨家借了一些錢,按照農村的習俗為奶奶辦了喪事。幾天里,父親像個孩子趴在奶奶的靈前慟哭不止。
事后,我發現,父親似乎老了許多。
我和弟弟妹妹都相繼考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每次回家去都被母親攛掇著到二爺二奶奶家看看,每到過年過節母親或是父親都要買一些酒和點心或是雞蛋送到二爺二奶奶家,二爺二奶奶也常常顫巍巍地來到我家坐上一會,可是,他們不說話,父親母親也很少說話,他們就那么靜靜地坐著,但我看得出,二爺二奶奶是想說話的,好像又不知從何說起。
一次,我問母親說,您過年過節時不去看二爺二奶誰也說不出什么的。母親說,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他們畢竟是你父親的親生爹娘。我這樣做,等他們沒有了,你父親也會安心的。
母親說這話時的神情淡淡而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