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我那無法忘懷的文身之痛

與青春的愛戀重逢

第一次見到陳與的日子，我記得很清楚，那是2002年7月17日。

那天下午，我坐在武漢江灘邊的“麥田守望”咖啡屋等待陳與的到來。我見過陳與許多次，記得清她的模樣，她顧盼生輝的雙眸，她右嘴角處淺淺的酒窩，還有她挺拔瘦削的身材，綢緞一樣光潔的皮膚。這樣一想，我越發感到不安。

陳與在那天之前沒有見過我，也許在大學校園里，她偶爾目光流連時見過我的面孔，但她當然不會對我有印象。陳與是比我低兩屆的學妹，我們共同就讀于珞珈山下那所美麗的大學，不同的是，我學經濟管理，而她讀的是新聞。幸好，在社會上浮沉與打拼了5年之后，我們終于能有機會正式相識了。

我拿起桌上的報紙，想也沒想就翻到了娛樂版。倒不是我熱愛娛樂新聞，而是因為，陳與是這家報紙娛樂版的編輯。

我撫摸著報頭上編輯陳與的名字，然后順著她的名字往下看，這天報紙上的娛樂頭條是，好萊塢最瘋狂與荒誕的一段名人婚姻解體：安吉麗娜·茱莉與鮑勃·松頓離婚了。我還是第一次讀到他們的故事：他們把彼此的名字刻在手臂上，向公眾展示愛情；他們把彼此的血裝在小瓶子里，制成項鏈掛在脖子上……然后在文后我讀到了一段評論：“愛的海洋到底有多深？永遠有多遠？該怎樣來評議這血腥的愛？文身也許刻骨銘心，卻不是永恒。沒有誰，是誰的一生。”文后的署名是“小魚”。

正出神的時候，我聽見一聲輕喚：“你是林峰？”

我抬起頭，就看見了陳與。多年不見，她的氣質已迥異了。當初的明麗化作了沉郁，眼睛還有淺淺酒窩里盛著淡淡憂傷，當然，美麗依舊，挺拔依舊，光潔如綢緞般的皮膚依舊。

陳與說：“對不起，我遲到了。”我一邊說沒關系，一邊起身，讓陳與坐。我的手掌與她的指尖輕觸，雖是夏天，指尖卻是一片清涼。

我告訴陳與：“我記得你，那一年也許你才17歲吧，剛進大學校園。9月開學時，你穿一件白色的無袖長裙，裙裾飄飄。你從男生宿舍前走過，很多男生躲在窗戶后對你行注目禮。”然后我嚴肅地說，“我是其中最虔誠最莊重的一個。”

陳與看著我，目光如同深海一樣，一種怎樣的情緒潮汐一樣涌來？我聽見陳與說：“林峰，不知為什么，你給我的感覺很熟悉。我想，我們可以交往。”

“交往”這個詞是隨著韓劇的流行而流行的，意為正規的戀愛，即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

陳與認同了我，我本應非常開心，但本能地感到一種異常，她似乎將我輾轉委托校友安排的重逢看作一次相親，而我千轉百回的暗戀情愫仿佛成了一種婚姻的鋪墊。

但我還是釋然了。我聽說，陳與有過男友，但已經分手一年多了。我不想也不能追究她的過去，我只是滿心期待未來，與陳與共度的未來。

手指比目光更敏感

我和陳與感情平穩地發展，雙方家長也對我們十分滿意，甚至不過三個月后，他們就催著我們結婚了。

結婚的安排有些倉促。2002年11月初，我的母親被確診患了喉癌。陳與去醫院探望的時候，我已在病床邊守了一夜，一紙病危通知書差點擊潰了我。陳與從來沒見我這樣憔悴和無助，她伸展手臂擁抱了我，將我的頭摟緊在她的胸前，我聽得到她的心跳。

母親在病床上醒來，顫抖著將我和陳與的手交叉疊放在一起，她無法說話，可她望向陳與的眼睛里分明寫著希望。陳與無可回避地，點了點頭。

我與陳與開始商量結婚的日程和安排。陳與有些遲疑：“我想，能不能再等一段時間？不長，一個月吧，一個月就好。”

我問為什么。陳與回答不上來，也不看我，許久她說：“好吧，也許看見我們結婚了，伯母精神好了，身體會好起來的。”

那天夜里，我睡不著，反復想著陳與答應結婚時的神態和說的話。我按捺不住內心的焦躁，也顧不得已是夜半時分，我給陳與打電話：“告訴我，你是真心想嫁給我嗎？如果僅僅是想滿足老人的心愿，我想你沒必要拿自己的婚姻作犧牲。”

陳與在電話的那一端沉默著，可我分明聽見了山呼海嘯的回聲，是的，那是淚水奔涌的聲音。

我瘋了一樣沖到陳與獨居的小屋，體內有洶涌的力量如同漩渦，我身不由己地旋轉，頭暈目眩，陳與是漩渦的中心。我將陳與擁緊在我的懷里，用嘴唇去撫熨她輕顰的眉尖，用舌尖去吻干她晶瑩的淚滴……

陳與掙不脫我的手臂，她輕聲在我耳邊說：“你不是想聽我真實的想法嗎？”

立刻就感到虛脫，我沉默地松開她。

陳與不看我，仿佛自言自語：“其實故事是俗套的，道理我也看得非常通透，換作是朋友的經歷我也會勸一句說：‘為什么不能忘記過去？’我有過一個男友，我最明媚的青春都與他在一起，他是優雅的，淡淡憂傷的。不過也許我欣賞的許多女人也同樣迷戀吧，偏偏這個男人左右逢源，不忘舊愛，難舍新歡。所以最終爭吵到疲憊了，傷得無法復原了，我們分手了。”

我默默伸出手握住陳與清瘦的手。

陳與那一夜第一次正視我的目光：“我說過，你讓我感覺到熟悉，安全。我只是希望將他完全忘記。”她遲疑一秒后繼續說，“完全抹去他的痕跡之后再嫁給你，我想那樣對你才公平。”

我摩娑著陳與冰涼的小手，在深秋的夜里，我堅定地說：“是我不對，如果當年，你17歲的那一年，咱們初相見的那一年我勇敢一點，我一定不會讓你吃這么多苦，受這么多的委屈。但是，現在還來得及，嫁給我吧，我要給你安全、溫暖的婚姻。”

第二天一早，我在辦公室翻閱報紙，無意中翻到陳與編輯的娛樂版，喧囂紙上的是鋒菲戀穿越流言穿透多角糾纏塵埃落定，因為兩人都在后腰處文上“火翼雙飛”的圖案。緊隨其后的又是署名“小魚”的評論：“文身的刺，探入皮肉四毫米；文身的痛，是連綿的沒有起伏沒有高潮卻直戳心底的疼痛。然而如果能夠因此將真愛銘心刻骨，倒也不枉一場疼痛，應該送上祝福。”

12月1日，我和陳與結婚了。

新婚之夜，陳與顯得有些緊張，并執意關了床頭燈。她將窗簾仔細地拉好合上，看那樣子，如果可能她恨不能將依稀映入室內的月光也熄滅了去。我斜倚在床上，微笑地看著她，她有美妙的身段，她的皮膚幾乎沒有瑕疵，她擔心什么呢？一定是害羞吧。

我的手指穿過陳與的長發，小心謹慎地落在她瘦削的肩頭，陳與身子輕輕顫抖。我閉上了眼睛，手指便是目光，從混沌中開啟鴻蒙。慢慢地，我僵硬的手指有了溫度，有了力度，如果陳與的身體是三千五百英寸土地的話，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心中無與倫比的名勝。

手指從陳與的后腰處蜿蜒向前，陳與突然坐直了起來，從我的懷里，她握住了我的手。雖然黑夜里，我依然看得見她眼睛里的晶瑩，她的目光在對我說——不要。她在懇求什么？

不容我多想，陳與熱烈地匍匐上前，似有意無意地讓我的手環抱住她的后背。我徹底沉淪，強烈的激情讓我無法自拔。

待到一切平復，我如同漂流在大西洋的暖流里，雖然漂浮，周身卻是溫暖的。我捧起陳與在我的手心，她的臉龐，她的鎖骨，她的乳房。有些呵護的意味，像是欣賞一個青瓷器，心里充盈著莫名的感動。可是突然，我的雙手滑溜而下，因為什么而停滯了？是什么改變了皮膚的紋路？

陳與的手再一次緊張地抓住了我，我裝作感受不到她指尖傳來的懇求，我固執地讓自己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摸索。

我終于明白了，在陳與的肚臍處，有一處文身，是一個水瓶圖案。

傷痕永遠無法掩蓋傷痕

陳與在廚房里忙碌著，她讓這個家充滿了塵世的溫馨。她是報紙最八卦最時尚版面的編輯，可她在生活里如此溫良和內斂。母親的病奇跡般好轉了，我想我應該感謝上蒼，陳與不僅僅是我命中愛情的蠱，她還是我生活難題的解藥啊。

這樣想著，坐在餐桌旁的我有些待不住了，我想自己應該站起身來去廚房里幫幫她，哪怕只是擇擇菜葉、淘淘米或是說說話也好。

我準備起身，這時我看見桌上擺放的報紙，又是娛樂版，又是紛繁的明星情事。這天是2003年1月31日，頭條消息是：“鋒菲戀”中的第三者證據確鑿，證據便是張柏芝腰間炫人眼簾的新文身：C＆N。這個文身代表著張柏芝和謝霆峰英文名的縮寫。

評論文章照舊是小魚寫的，小魚說：“曾經說過，文身是愛情雖疼痛卻熱烈的表達，可是如果都不畏疼痛，不懼紛亂，只是執著地在肌膚上刻下愛的宣言，愛的圖騰，那文身還能如同圖案本身一樣象征愛情嗎？據說有星象家正在替王菲、謝霆鋒還有張柏芝預測情事的最終走向，因為星座在一定程度上即是性格，而性格決定命運。所以我想，我們都沒有發言權，甚至明星當事人自己也沒有發言權，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是什么在腦海里電閃雷鳴，我突然明白了一切。

我終于還是坐在餐桌旁，沒有挪動腳步。等著陳與端飯菜來，等著她盛一碗飯遞給我，我竭力裝作無所謂地問她：“你在報紙上用的名字叫‘小魚’是吧？”

陳與的手輕輕抖了一下，隨即目光清澈地看著我：“是的，我是小魚。”

無須太復雜和艱難的過程，我很快便從陳與的好友那兒打聽到，陳與曾經深愛的男友是個詩人，優雅，淡淡的憂傷，擁有許多文學女青年的崇拜，自以為是的多情終將男人的無情透個徹底。當然，如今這詩人已經棄儒從商了，他與一名富孀結婚后去了南方。還有，那個詩人在多種場合宣稱過他最愛的永遠只是陳與，而且，他是個水瓶座男人。

水瓶座？我沒有見過陳與腹部的文身，但我的手指清晰地“看”過。刻在她如此私密部位的“秘字”，曾經是愛的誓言，愛的標識吧。

我陷入了無窮無盡的探究和煩惱之中。

我害怕每個夜晚的來臨，我和陳與都輾轉反側，卻竭力裝作呼吸舒緩。偶爾陳與做了噩夢，她驚醒之時會抓住我的胳膊，然后又陡然一松手，像是惟恐燙傷我。陳與熟睡之后，我久久凝視著她，即使她是青瓷，那么現在也是落滿灰塵的青瓷了，黯淡無光，可是，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服自己伸出手去，拭去那自尋煩惱惹來的塵埃。

壓抑的日子過得水深火熱，我的沉默和躲閃當然逃不過陳與的眼。半年后的一天，陳與突然對我說：“我們談談吧。”

我眼眶一熱，脫口而出：“今天我在網上看見一句妙語：“魚對水瓶說：‘你看不見我的眼淚，因為我在水里。’水瓶卻對魚說：‘我看得見你的眼淚，因為你在我的心里。’”

陳與張了張嘴，又閉上了。那樣子像極了一條被擱淺在沙灘上難以呼吸的魚。

那是2003年8月，武漢酷熱。

可第二天回到家的陳與卻包裹得非常嚴實。我將她左看右看，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她十分虛弱的樣子，手撫腹部眉頭急蹙。

夜深了，她沒有和往常一樣去洗澡，徑自拿了一床薄被去了沙發。我聽見她咬著牙強壓下呻吟，我的心揪緊了，終于忍不住沖到了客廳，沖到沙發前。我強行拉開陳與緊捂腹部的雙手，她的手滾燙，似在發燒，再細看，我登時驚愕了，她的肚臍下方有鮮紅的血滲出來。

我抱起陳與去了醫院，醫生檢查后告訴我，陳與做了磨掉文身的手術，但也許是因為心太急，一次磨礪的面積太大，也許是因為天氣炎熱她又將傷口捂得太緊，因而傷口發炎了。

突然間明白了，婚前陳與說希望等一個月再結婚的話，她說希望可以將他完全抹去。我有些恨自己當初為什么要追究真相。

陳與腹部的傷愈合了，我和她之間表面的裂縫似乎也愈合了，我們都竭力地裝作若無其事，裝作忘記了那些如鯁在喉的往事，只是我們非常清楚，傷疤下依然血肉模糊，不能觸動，不能撕扯，不能看不能提。

我像所有的好丈夫一樣，努力將婚姻和家庭經營得正常而且美滿。我陪陳與逛街，在她累了的時候幫她上網查資料；我做家務，我在每個周末的夜晚，默默攬過陳與的身體，希望傳遞我所有的溫存和珍惜。

還是有什么阻隔開我倆。屋里的燈照舊是暗的，窗簾照舊是緊閉的，腹部不會緊挨著腹部，皮膚與皮膚間永不可能體貼。而心與心，似乎在相融一體時，也是疏離的。

后來我再一次讀到小魚評論文身的文字，那次的娛樂消息是因為張柏芝為情所傷，試圖去掉文身。小魚說：“即使文身被抹去了，圖案被劃亂了，可是傷痕卻只有更深更重。因為去掉文身比文上的時候更痛，那是在傷痕上劃傷痕，然后還要添上新傷。”

那天夜里趁陳與睡熟了，我偷偷看她腹部的傷，觸目驚心。那是一團怎樣的混亂啊，粗糙的刀痕，交錯的印記。那代表著什么，又意味著什么？那分明記錄著我的自私，我的狹隘，我難過至極。

愛能夠愈合皮膚的傷痛

2005年1月，母校舉辦校友會，我和陳與同時回去了。

沒有想到的是，我們在那次聚會上看見了陳與的初戀男友，那個水瓶座的詩人。我不認識他，但我仍然一眼就敏感地覺察到了他的存在。

我看著陳與走上前與他交談了幾句，然后離開，她臉上的表情是輕松的，坦然的，然而她的內心也能如此嗎？會不會看見他的時候，她的心仍然會痛？甚至，她腹上的文身也是一樣痛？

我的內心充滿絕望，我悄悄地離開了，沒有告訴陳與。

再回到家是第二天早晨，陳與不在家，但她在桌上給我留了一封信。

“林峰，昨天我看見了他，那個水瓶座的詩人。我與他說了話，然后離開。看見他的那一刻，我的心是平靜的，他依然左右逢源，依然儒雅，依然招女人喜歡，可是，這一切還與我有什么相干呢？

曾經認為，愛與文身一樣，上了身子，就進了心底，永遠無法完全抹去。話是對的。只是當希望去掉舊文身的時候，心里已經承認將人愛錯了。你明白嗎？我承認當年有愛，但我知道那愛是一個錯誤。

我也不能否認自己如今無愛，只是我愛的是你。

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時你說的話嗎，你還記得我17歲時的模樣，那條白色的無袖長裙，校園里的風吹起的飄飄裙裾。我是真的感謝你，你讓我又看見了青春的美好，還有愛戀。在我差不多都忘記了的時候，是你讓我重新找回了勇氣，自信，還有——愛情。

文過圖案的皮膚永不可能恢復了。如同我的過往，那些永不可能回頭的歲月。可是請相信我，文身僅僅只是皮膚無法忘記的傷痕，我的心，早已將那一切當作了過眼云煙。

如果愛我，請相信我。”

我陪著陳與去了武漢最正規最大的美容醫院，希望可以治療她腹上受傷的皮膚。醫生告訴我們，最好的辦法是換一種文身的圖案。我們認同了這種方案，那曾經的水瓶變成了一條小魚的模樣，因為想刮去文身而錯亂劃過的刀痕則在美容師的刀下，化作了一道道波紋，仿佛溫柔懷抱著小魚的海浪。

手術的時候，我輕聲問陳與：“疼嗎？”陳與微笑著搖頭，她的手伸過來，十指相扣，心意相通。

2005年3月，報紙的娛樂版連篇累牘地報道王菲準備新婚的消息，幾乎每篇報道都會提及她曾經的舊愛和情敵。陳與依舊寫評論的文字，只是比以往灑脫了，豁達了。一如她自己所說：“依舊還是那條魚，可是若困在水瓶里，魚遲早會窒息而死。幸好，魚兒游到了海里，她終于可以自由自在地游泳了，她甚至可以飛翔。”

我發現，陳與的身上竟還有一些傷痕。比如她的左膝，上面有一片淺紫色，那是她小時摔傷留下的痕跡。右臂臂彎處，有一塊銅錢大的黑疤，她曾經被木頭上的幾根釘子扎傷。我輕輕撫摸陳與的這些傷口，滿心愛憐。我輕輕地吻這些傷痕，我的唇語在說著我的痛惜。

我告訴陳與，我真的非常感謝她的這些傷痕。它們讓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成長，她的童年，她的少女時期，她是怎樣柔柔弱弱地跌跌撞撞地在這世上生活，她受過怎樣的傷她吃過怎樣的苦。這些傷痕讓我知道，她在尋找和等待一個愛她的人，一雙強有力的臂膀，一個溫暖安全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