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衛偉來看我,說:“小惡魔,你們家的老屋給賣了,你知道嗎?”我的心一陣痙攣,痛得說不出一個字。下午放下手頭所有的事,決定回去看老屋最后一眼。坐在火車上,16年間的一切從眼前不斷地滑過。
“你爹媽想再給你生個弟弟,先讓你在爺爺這兒,以后再來接你回去。”這就是爺爺給我的解釋。
我出生那年爺爺在院子里栽下了一棵櫻桃樹,說等我3歲會吃東西時,樹也該結果了。期間爺爺又種了菜栽了花,奶奶原來種菜,后來因為這棵樹占了菜地,所以再不肯管了。
每年春天,爺爺都會把我放在隔壁衛爺爺家。他家的小偉,經常受到我的欺侮,爺爺為此沒少跟衛爺爺道歉,衛爺爺總會說沒事沒事沒事。可是只要爺爺不在跟前,衛爺爺便會惡狠狠地威脅我:“心兒啊。你要是再打我們家小偉,我就把你頭發一根一根拔掉,讓你梳不成小辮子。”“衛爺爺,是不是你的腦袋就是自己拔的呀?”我這么一問,衛爺爺便撿起他的拐杖滿院子追我,可是我雖然胖卻總比他跑得快,氣得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氣喘吁吁地顫著手指指著我說不出話來。我則沖他做個大大的鬼臉,拍拍身上的灰大搖大擺地回家吃飯。“小惡魔”這個美名就是他們祖孫二人達成共識后送給我的。
五六歲的小孩子能吃得過我的大概不太多,每天中午奶奶做蛋炒飯,她跟爺爺一人一大碗,我一小碗,我的那一份總是不夠吃,爺爺便會把他的那碗遞給我,慈愛地看著我狼吞虎咽。等我吃飽了他再吃剩下的。奶奶剛會狠狠地瞪我一眼,“一個丫頭吃那么多。”轉頭再冷冷地告訴爺爺:“你都給她吃了,自己不夠別跟俺再要,一人一碗,俺可沒多做。”爺爺一聲不吭地吃完碗里那不多的飯便去干活了。
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爺爺餓著肚子干活的情景,便愧疚無法形容。
老屋的后面是一大片楊樹林,是爺爺和衛爺爺一起栽的,我總會趁大家午睡時偷了大麻繩拴在樹上蕩秋千,那根大麻繩的最終命運是斷了打個結,再斷再打結,等到打了結也干什么都不夠用時,被我偷偷的扔掉了,這也是一直都沒被人家弄清楚的幾件“無頭案”之一。
也許真的是失去才懂珍惜,7歲那年,衛爺爺帶著小偉去了小偉爸爸媽媽所在的城市。我開始懷念衛爺爺家所做的每樣好吃的,還有每年和小偉一起平分的壓歲錢。還有小偉被我欺侮之后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
大伯家搬來住了隔壁,從此大媽那刺耳的謾罵便不絕于耳。兩家整日磕磕碰碰的不得安寧,奶奶也常常數落爺爺“留下她白給家里添亂,又不肯索錢(要錢),一個丫頭片子,賠錢的貨。”爺爺額頭的皺紋深了好多。
10歲那年奶奶去世了,我沒有太大的悲傷,在心里我并不喜歡她。爺爺卻一夜白了頭,我坐在爺爺懷里勾著他的脖子,靜靜分擔他的哀傷,雖然我并不懂他。
長大后漸漸明白,那是他的妻,一世的愛人啊!當年大江南北的相攜相伴,再苦的日子都一起走了過來,如今陰陽兩隔,那份心痛又豈是外人所能體會的?!
每天放學,老遠就能看到爺爺在村口張望的身影,只是那個身影日日漸枯。我一見到爺爺的身影便會高高興興地邊跑邊喊:“爺爺,爺爺——”爺爺笑吟吟地滿眼慈愛地看著我,我們手牽手回家吃飯。
每天吃過晚飯,爺爺又會督促我學習,“心兒,不要貪玩兒,好好學習將來才能考大學”爺爺一邊收拾碗筷一邊一成不變地嘮叨著。“嗯,等心兒考上大學,賺好多好多的錢,給爺爺種花。”我一邊寫字一邊給爺爺承諾。“心兒好乖,爺爺等著,等著,……”爺爺哽咽起來,我幼小的心靈受到了莫大的震撼。這個承諾從此深深烙在了心底。
爺爺沒給我實現諾言的機會,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里,他永遠離開了我。那一夜滿樹的櫻桃花盡數被打落,花兒你們又為了什么?
爺爺的喪事辦得好熱鬧,好排場。大伯,大媽哭得死去活來,村里人嘖嘖羨慕著爺爺貴重的棺木,華麗的壽衣,這里又有誰看到了爺爺吃得那沒一粒米的粥?又有誰聽到了大媽日復一日的咒罵?望著這一群人我欲哭無淚。
衛爺爺也趕來了,安慰我想開點。
當晚大伯和大媽把我叫了過去,大伯坐在墻角的凳子上發泄一樣的吸煙,大媽則直截了當地對我說:“心,今兒你爺爺也沒了,你也看見了,喪事是我們家辦的,這房子也就都得歸我們家,你打算啥時候搬走?”我這才明白,我冷冷地問:“憑什么我搬走?他是我爺爺,我也有繼承權。”“喲,還像模像樣地拿自個兒當正枝正派呢?爺爺叫得還真親!”大媽陰陽怪氣地說完轉臉對衛爺爺說:“衛叔,拿出來給她看看,看她還有沒有啥子繼承權。”衛爺爺為難地看著我,我僵在那里,不知還要發生什么事。只見衛爺爺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泛黃的草紙,內容如下:
協約書
現有辛亦君自愿領養王家將死女嬰。無論此女將來是死是活,都與王家再無半點干系。由辛家自行撫養。王家亦永不得認回此女,今日正式更名為辛玉心。
經兩家同意,特立此約。
甲方:辛亦君
乙方:王義夫婦
證明人:衛中仁
1985年5月2日
我顫抖著雙手捧著這張紙,抬起模糊的淚眼望向衛爺爺,多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衛爺爺含淚點點頭,蒼老的聲音帶著哽咽,心兒,你先住到我那兒吧……
我最終還是謝絕了衛爺爺的幫助,走進茫茫人海,開始我漂泊不定的人生旅途,年復一年,我憑著自己的雙手掙錢養活自己。日子雖清苦些卻很充實,常常在午夜夢回時懷念那個把我撫養成人的爺爺,悲痛不能自己。
列車到站了,我任雙腳領路,不一會兒就走到了村口,下意識間一抬頭,村口再沒了爺爺焦急張望的身影。匆匆跑去老屋。站在院外看老屋依舊安然的立在那兒,院里的櫻桃花開得正旺。樹下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正專心地玩一只花皮球——好似我當年的模樣,我忽然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