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廟里的不了情

一

民國35年，一位姓周的和尚在青河橋的萬佛寺里“坐關”已經兩年了。

青河橋是江南水鄉的一個小鎮，萬佛寺就坐落在鎮東一里多路的曠野上。這是一座遠近聞名的寺廟，它規模博大，形制宏偉，據說有99間房屋組成，處處可見雕梁畫棟，飛檐廊閣，廟里終年香火不絕。不知從那個年代起，這里興起了一種叫“坐關”的佛制。由一個僧人自愿被關進大殿旁的一間廂房里修行，期限是三年，不能出門，不準理發剃須，也不許添置衣物。廂房通著一個一間屋大小的天井，供坐關和尚踱步、看天、乘涼、吸納新鮮空氣。廂房的一側墻上還開了一個半圓的小窗通向大殿。坐關和尚在這樣一個小天地里可以誦經念佛，可以撫琴吹笛，還可以從小窗口探出半張臉來和香客或游人說話聊天，接受他們的祈禱。

廂房門是緊閉著的，門框的四周掛滿了鎖，密密層層，有好幾百把，把門鎖得嚴嚴實實。這是鎮上和周圍鄰村的信徒們給鎖上的，鑰匙都在他們各自的家里藏著。三年之后舉行開關儀式，各家各戶才能去打開自己的那把鎖，把坐關和尚放出來。坐了三年關的和尚就算是為蕓蕓眾生做了一件大善事，可謂功德圓滿，他也就成了受人崇敬的高僧。各家的那把鎖是十分珍貴的，據說用它鎖在自家的門上能消災避邪。坐關和尚的一日三餐就由這些信徒輪流提供，從小窗口遞進去，和尚吃完后再將空碗碟從小窗口遞出來。

這天，又輪到臘梅值飯了。她拎著提盒走進寺廟，直奔大殿而來，到了小窗口前，輕輕喊了聲“繼堂哥”。小窗口打開了，她把飯菜遞進去，然后趴在小窗口上看著他吃。

這個叫繼堂的周和尚烏黑的長發已經披到脊背上，濃密的胡須足有五六寸長，由于長期不見太陽，他那臉色白得像張紙，毫無血色，令人心悸。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臘梅的心里一酸，兩滴淚水滾出眼眶，她忙撩起衣角把眼淚擦干：“你慢慢吃，不要噎著。”

二

說起這個臘梅，也是富家出身，老家蘇北，她是父親唐家才和一個戲子的私生女，她出生的時候因為難產，母親喪了性命。大太太不許私生女進門。是好心的女傭陳媽偷偷把她收養了。因為出生在隆冬臘月，陳媽給她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臘梅，希望她能像臘梅花那樣經凍熬霜。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待大太太知道這件事的時候，臘梅已經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了。在陳媽的哀求下，大太太也就只得認了這個女兒。

轉眼到了婚嫁年齡，父親給她說了幾門親事，她卻死活不肯。為了這事，她沒少挨父親的打罵和大太太的數落。原來，她已經有了心上人，這人就是她家的一個叫周繼堂的長工。小伙子長得壯實，手腳勤快，為人老實，而且還能唱一口好京戲。唐老爺有興致的時候就喜歡叫他唱一段。每當這時，臘梅就會如癡如醉地看著他唱。周繼堂唱戲，那是小時候跟他父親學的。他雖然識字不多，但悟性極好，又是天生一副好嗓子。父親是一個戲班里的頭牌老生，受同行嫉妒，被人在酒里下了藥毒壞了嗓子，丟了飯碗。父親死后，周繼堂為了贍養母親便到唐家做了長工。不料卻被東家的小女臘梅看上了。這可把他給嚇壞了，心想這怎么使得？我一個長工，世代窮困，家中只有一間破草房，還有個老母親，門第相差太遠了，這不是要害她一生嗎？所以說什么也不答應。

誰知臘梅鐵了心了，她說：“嫁人嫁人是嫁的人，又不是嫁的家產，我不嫌你窮，你顧慮什么？”

繼堂說：“嫁人是要過日子的，我連母親都養活不了，我們到一起怎么過日子，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你有一雙手，我也有一雙手，我們兩個人還怕養不活一個老娘嗎？我生下來就沒有了娘，做夢都想有個娘，告訴你，你要是沒有娘，我還不要你呢。”

真沒想到臘梅竟是這樣一個認死理的姑娘，三天兩頭纏著繼堂，要他答應和她好。小伙子被她的一片赤誠所感動，只好同意了她的要求，答應她三年長工期滿后就帶她回去。

可是沒出三個月，事情就暴露了，一天夜里，唐老爺帶著幾個家丁終于把他們兩人堵在了柴房里。周繼堂被打斷了一條腿，被攆了出去。

半個月后，臘梅就被五花大綁塞進花轎，遠遠地送到了江南一個叫青河橋的鎮上，給唐家才的一個遠房表兄弟做了四姨太。

第二年秋天，周繼堂的母親病逝，繼堂料理完喪事后拖著一條瘸腿一路乞討來到江南，四處尋訪臘梅的下落。可是天地之大，人海茫茫，要想找到一個人談何容易？。

直到來年開春后的一天，繼堂來到一家大戶門前乞討，突然眼前一亮，看見門里走出一位少婦，身后還跟著一個手提香籃的小女傭。繼堂一眼就認出那少婦便是自己晝思夜想的臘梅。她雖然消瘦了許多，額上有了幾條皺紋，神情似乎有點抑郁，但她那雙動人的眼睛，繼堂是永遠也忘不了的。真是老天開眼，終于讓自己又見到了她。他激動得全身的血液都要沸騰了。他剛要沖上去喊一聲臘梅，又立即控制住了自己的沖動，不能，我不能認她，我跋山涉水四處找她不就是想看看她生活得好不好嗎？現在看到她了，在這樣一個大戶人家，有丫鬟陪著去廟里進香，我還有什么可不安心的？難道我還該有什么非分之想嗎？就我這樣，破衣爛衫，蓬頭垢面，還拖著一條瘸腿，吃了上頓沒有下頓……

周繼堂知道臘梅的下落后，并得知她常到萬佛寺去進香，便果斷地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出家，到萬佛寺去做和尚。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能經常看到進廟燒香的心上人。

多虧萬佛寺好心的住持收留了他，他便削發皈依成了一名和尚，取法號明德。

三

半年后的一天，萬佛寺的僧人們正在佛堂里做佛事，一個女香客進來走到繼堂身后輕聲說：“周師父，外面有人找你。”

繼堂正敲著木魚專心誦經，頭也不抬地問道：“誰找我？”

“你跟我出去就知道了。”

周繼堂跟隨香客出了佛堂沿著回廊一直走到盡頭的轉彎處。

“繼堂哥！”在此等候的臘梅不顧一切地朝繼堂撲來。

出家后，繼堂如愿以償，經常能看到臘梅來燒香，但只是遠遠地、偷偷地看她一會兒，沒想到竟然被她認出來了，不禁讓他吃了一驚。他慌亂不已地將她推開：“不，不是！女施主，你認錯人了，我叫周明德。”說著轉身就走。

又一聲凄切的“繼堂哥”令周繼堂止住了腳步。臘梅說：“你不要再瞞我了，我知道你心里很苦。自從我們被拆散以后，已經有四五年了，我每時每刻都在惦記著你啊繼堂哥！我到萬佛寺來燒香是為了什么你知道嗎？我是為你祈禱啊繼堂哥！今天終于見到你了，我比什么都高興，就像做夢一樣，你就忍心不認我了嗎？繼堂哥！”臘梅說到這里已經泣不成聲。

周繼堂再也克制不住內心波濤般的激動，他轉身一把將臘梅緊緊摟在懷里，淚如泉涌。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侶哭得成了兩個淚人。

然而他又把她推開了：“不，臘梅，不能啊臘梅，如今我是出家人，我不能違犯佛門的規矩，我更不能害了你啊！我只要能經常看見你，我就心滿意足了。阿彌陀佛，我在這里天天為你祈禱，天天祝愿你幸福！”說著硬著心腸轉身朝佛堂走去了。

臘梅由小女傭攙扶著，癡癡地望著繼堂蹣跚而去的背影淚如雨下。

其實臘梅這幾年的生活是很不幸的，她的丈夫是一個老煙鬼，成天泡在大煙館里，抽足了煙就又賭又嫖，揮金如土，根本不把臘梅當回事。由于長年縱欲過度，嗜煙如命，染上了肺癆病，如今正在家里臥病不起。這一切，周繼堂怎能知道。

不久，風言風語傳開了，說周和尚與青河橋姜伯元的四姨太有不正當關系。

和尚采花，這可是一條特大新聞，一經傳出，便鬧得廟里廟外沸沸揚揚。對這種事，人們往往是寧可信其有也不信其無的。

常言道，唾沫也能淹死人。周繼堂是個本分人，聽了這些傳言，他頂不住了，他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到別的寺廟去，可又割舍不下對臘梅的思念。可是不走能行嗎？要是再惹出點事來，毀了自己不說，臘梅就要被毀啦！社會的輿論很快就可能轉化成為家庭的暴力，她一個弱女子怎能承受得起！那樣我的罪過就一世也洗不清了呀！

就在周繼堂痛苦萬分的時候，住持發話了：“明德，你老實告訴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繼堂雙膝跪地道：“師父，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是您收留了我，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也不瞞您了……”

繼堂把自己的身世和與臘梅的關系詳詳細細地向住持訴說了一遍。

住持連連念叨著“阿彌陀佛”，把繼堂扶起來，語重心長地說：“明德，古人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但是人欲與其他一切生命的欲有一個根本的區別，那就是人欲會提升，會擴大，而且是無限的，這就會給自己，給他人帶來禍患。所以一定要節制，不加節制，其害無窮。就像一個人手里拿著火炬逆風而行，火苗燒到身上還不知道撒手。我們佛家之道以行善為本，制欲就是為了行善。佛家的制欲是很嚴格的，有很多清規戒律。看來，你的俗念還遠沒有消除，你去坐關吧，三年之后，你也許就能脫胎換骨了。你意下如何？”

繼堂想，坐關，這倒是一個絕好的歸宿，既不離開萬佛寺，又不離開臘梅居住的青河橋，說不定還有機會見到她，至少還能聽到她的消息，同時又可免去許多流言蜚語。所以他隨即叩頭答應了住持的安排。

四

繼堂坐關之后，果然一切風平浪靜了，那段緋聞在人們的口頭傳了一陣之后，人們也覺得味同嚼蠟了，萬佛寺里似乎壓根兒就沒發生過那回事。臘梅照樣初一、十五上廟進香，借機看望一下繼堂，和他說說話。要是輪到她家值飯，她必定要親自下廚做幾樣他喜歡吃的菜，并親自送進廟去，直到趴在小窗口上看著他把飯菜吃完。

繼堂的心情也漸漸好了起來，除了誦經念佛，他還常常拉起京胡唱上幾段，自娛自樂。有些香客也來聽他唱。

當臘梅又一次來送飯的時候，她說：“ 繼堂哥，我好多年不聽你唱戲了，今天你唱一段好嗎？”

“好，我給你唱一段。”他欣然應允了。

繼堂操起京胡，坐在小窗后，調好音，清了清嗓子，就自拉自唱起來。他唱的是一段《坐宮》。他唱得很有中氣，而且字正腔圓。一曲西皮慢板從小窗口送出來，深沉，傷感，悠遠，在大殿里回旋繚繞。那楊延輝身陷北國隱姓埋名招為駙馬，雖然夫妻恩愛，又享盡榮華富貴，卻無時無刻不在苦苦思念故鄉思念親人的情感，被他唱得淋漓盡致。唱完后，他的眼圈紅了。

他的唱腔贏得來聆聽的香客們一片喝彩。不料有一個人卻禁不住失聲痛苦起來，掩面跑了出去，一直跑出了廟門，她就是臘梅。

世事是不能平靜得太久的，久了，有人就會感到寂寞乏味，就想弄出點什么事來。周繼堂的一段《坐宮》，唐臘梅的失聲痛苦，又勾起了他們對于“采花和尚”的記憶。今天的事說明什么？說明這個坐關的周和尚和姜伯元的四姨太的那段風流韻事還在繼續。

于是一時間風云又起，傳言坐關和尚和姜四姨太私通。根據是有時輪到四姨太值飯，他們就在小窗口一里一外說悄悄話，眉來眼去。

更有甚者，說四姨太是從廂房旁小天井的圍墻上翻進去偷情的，被人看見了。

“說起來四姨太也怪可憐的，年紀輕輕的，守著個老煙鬼過日子，和寡婦有什么兩樣？”

“那也不能找和尚啊！鎮上那么多男人找誰不行？”

“所以啊，這事要怪還得怪那個假和尚……”

總之，說什么的都有。

終于有一天，萬佛寺里傳出了一個令震驚人的噩耗：坐關和尚死了。

有人說他死得冤枉，死得可憐，也有人說他罪有應得。

從廂房里抬出的是一具渾身血跡的尸體。他是撞墻而死的。他生前的用物擺放得有條不紊，只是一本經書被撕碎了，撒了一地，一把京胡上的兩根弦也被扯斷了。

此事就發生在他離坐關期滿還不到一年的時候。這是萬佛寺自興起坐關制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有人說這是對佛門的大不敬，辜負了眾信徒的心愿。不過也有人贊揚坐關和尚周繼堂對佛道的叛逆精神和對愛情的忠貞不渝。

廂房門上的幾百把鎖只有一把沒人來開，是住持砸開的。那把鎖的鑰匙常年揣在四姨太臘梅的貼身內衣口袋里，臘梅已去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