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你”是份好禮物

那天，幾個朋友好不容易湊在一起，大家聊得正酣時，手機狂響，丈夫在電話的那頭嚷嚷：你跑到哪兒去了？快回來，明天要出差，衣服找不著！我無奈地起身告辭，差一點就要罵人了。可旁邊那位一直單身已經醉眼朦朧的女友卻不無艷羨地說：走到哪總有人牽扯著，多好哇！在場的人都笑了，她卻很鄭重地說：真的，你們不明白，誰也不需要你，是比死還難受的事！

朋友的話讓我警醒——

記得讀陸幼青的《生命的留言》，其中說到小的時候他住的地方有一個補鍋的老人，每天在弄堂口擺個小車，等著有人來找他為水壺換底，或訂做一個什么小玩意，可是漸漸地，上海人很少以至不再需要這樣的手藝人了，水壺壞了就扔，上超市再買一個，老人的知音一個接一個地走了，最后走的，是老人自己，他走得很寂寞……

這讓我想起了姥姥。90 歲那年，媽媽把她接到了城里。用村里人的話說：享清福來了。年輕的時候，姥姥的賢良是出了名的，一手的好針線活兒。而今，衰老的雙手根本伸不直了，老花鏡戴上也看不清針腳，可操勞慣了的她還是佝僂著身子湊在燈底下給我女兒做棉襖，家里的所有廢包裝盒都被她收集起來，重新縫成方方圓圓、大大小小的盒子?；蛟S盛東西用得著，她總是說。可女兒哭著嫌太姥姥做的棉襖太難看不肯穿，那些毫無用處四下里滾著的盒子成了打掃衛生時的負擔……您就不能歇會兒嗎？媽媽終于不耐煩了。誰也沒在意姥姥眼神的黯淡。直到有一天，我遞給她一根剝好的香蕉的時候，她嘆氣說：這么好的東西給我吃，真是可惜了。我猛然一驚，才明白在姥姥看來，我們已經視她為廢人了，不再有用對她老人家的傷害是致命的。由此我警醒：寬慰和體恤一個老人，最好的禮物莫過于“您幫我干點什么吧！”于是，麻煩姥姥成了家人孝敬姥姥的一種方式——弟媳要纏毛線了：姥姥，幫忙撐一會兒；家里要包餃子了：姥姥，韭菜您來摘摘吧；女兒央求：太姥姥，再幫我縫一個盛娃娃的盒子吧，我們同學也想要一個；太姥姥，我的紅領巾每天早上都找不到，您幫我看著吧！從此，晨起，總看到姥姥從床上撐起身，幫女兒把紅領巾掛到脖子上，神情像在執行一項極其莊嚴的任務……

沒有什么要你操心的事，你可以安心養病了——所有的絕癥患者都聽到過這樣的話，我們去看望親人和朋友時也習慣這么說，誰都知道，它出自善意，但這樣的話卻似剪似斧，剪斷砍掉的是人的最大滿足——被需要。誰也不需要你，是比死還難受的事。陸幼青以他的切身體會發自肺腑地提醒我們：帶著你的需要去看望你關愛的親人和朋友吧！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需要你。沒有比這個再好的禮物了。

真該感謝這來自生命盡頭的提醒，它修復了人與人心靈之間的一條秘密通道，從人最本質的需要出發，在我們的頭頂撐起了一片藍天——只有給予，才能使一個生命獲得最本質的快樂。曾經，我們崇尚過這樣的人生觀：人應該為別人活著，致力于別人的幸福而不考慮自己的幸福。那時候，這是信仰，它讓我們堅信，幫助別人比自己享受不但更光榮，而且更幸福。這樣的話現在再說有沽名釣譽之嫌，因為這個價值觀早就發生了變化，一度，人們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人活著應該為自己，于是，大家開始錙銖必較地講究有條件地付出和有代價的索取……可其實這種顛覆，掩蔽了人性中更深邃的需求——被需要，有人需要你才是你活著最快樂的事情。

有了這樣的提醒，我們就會在施愛和被愛的選擇中變得清醒。被愛固然能使你備受呵護小鳥依人，卻在某種意義上剝奪了你生命的主動權。愛就是奉獻——如果撥開被后人附加的說教成分，這是真理，它準確地揭示了人類情感的本質。愛誰，你就會遏制不住地想為他作些什么，想盡最大的可能使他快樂，而且是不求任何回報的。所有的快樂都在給予和奉獻之中了，這種快樂，只有真正愛過的人才能體味——記得一位愛滋病患者在知道自己有病之后，決絕地和自己深愛的女朋友分了手，采訪他的記者不解地追問：為什么？人都是利己的，你怎么會做這樣的選擇？愛滋病患者對記者很失望：你肯定沒有真正地愛過。與被愛相比，施愛更能揚起生命的風帆，讓你酣暢淋漓地享受生命的愉悅。

有了這種提醒，我們就會在施恩與圖報的糾葛中變得豁達。至少，你不會再為你借給他橡皮他卻不借給你小刀而憤憤不平、心存煩惱，你會明白，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固然是做人的本分，可施恩并不為圖報才是君子的氣度。你為別人做了什么，你享受到的是給予的快樂，至于他如何對你，已和你沒有關系。善良是令人愉快的，但如果你因此就認為自己有權利去要求別人像你一樣善良，或者要求別人一定要認可你的這種善良，你就把這一份愉快喪失了。

有了這樣的提醒，我們就會在應付瑣碎和無奈的紛擾中平添一份從容。不要再難耐丈夫喊：我的襪子呢！女兒嚷：媽媽，你又忘了在我的作業本上簽字！同事求：這份報表你幫我看一看吧！是的，它們使你疲于奔命，甚至狼狽不堪，但也成就了你作為一個人的最大的滿足和愉悅——你一直在被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