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常會想起姥爺。佝僂著身子,從暗黑處顫巍巍地走來。看得清晰了,依舊是古銅色的臉龐,灰白的胡子,因為近視而瞇起的渾濁的雙眼。恍惚中似乎在喊我的小名,不待我答應,便一陣輕煙似地淡淡散去。過得真快,一晃,姥爺都去世3年多了。
同那些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一樣,姥爺木訥得很,不善言談,甚至話都少得可憐。吃了虧,生了悶氣,不敢有怨怒的神色,倒是得了人家的一點方便,就感激得什么似的。摩挲著那雙滿是老繭的手,“這個,這個……”想說點感激的話,又不知道怎么措辭,所有的心情都只好堆在了臉上。
姥爺父母早喪,從11歲的時候就帶著弟弟走街串巷,要過飯,做過零零散散的短工,后來有了力氣,入行做過多年的鐵匠。
姥爺的手藝精湛得很,十里八鄉的人到了麥收時節都會扛著銹跡斑駁的農具來找姥爺。這也是他一年中最忙、生意最好的時候。從村里找兩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扯開膀子拉風箱,那硬挺的火苗“呼呼”竄起一尺多高,姥爺就把這些廢銅爛鐵往炭火里一插,一袋煙的工夫,拿大鉗夾出,早已經燒得紅艷欲滴,這時一人掄大錘,姥爺一手夾鉗一手掄小錘,“嘿!呵!嘿!呵!嘿……”伴著“叮當叮當”的落錘聲,砧上的農具扁了、彎了,翻個面再錘,又挺了、直了,如此反復幾遍后,隨著那股殷紅色的逐漸消退,刃口上泛出淡淡的青色,那青色是刀口的寒氣,像寶劍的寒氣一樣。寶劍跟普通劍的一個區別就在于多年以后,不經錘煉,那青光還能一如當年。隔行不隔理,農具也是如此。泛青之后,接下來的活才更能展示姥爺的手藝,不論是拋刃還是補豁,都得再進行深加工。農具不像利器,越鋒利越好,而是根據不同的用途,酌情增減其鋒利程度,行里話叫“扎青”。有句很文化味的順口溜道是:“刀如月,鋤如鉤,耙尖像埽頭(埽頭是牛拉車時所套頸中之物,很光滑);鎬似半劈山,犁如水卷岸,惟有耘,最麻煩,慢慢篡。”短短幾十字,道盡其中機關。姥爺能根據各自的用途,鍛出不同成色的青,僅拿刀來說就有鐮刀、鍘刀、柴刀、屠刀、瓜刀、菜刀、佩刀……的區別,鐮刀又可以分為直板尖嘴的上弦月鐮刀,寬板尖嘴的既望月鐮刀,上凸下平的鯽魚背井月鐮刀等等。扎青時候,勾指回腕,直如雜技一般。小時候跟著姥爺,纏他講那些打鐵的故事,姥爺就將我攬在懷里,一邊回憶一邊磕磕巴巴地說,說者聽者居然都能津津有味。有時到了得意處,姥姥也會幫腔,說東山的錢老三,那手藝跟你姥爺簡直沒得比,鐮刀從沒有扎到夠火候的時候,打犁頭也不懸腕——懸腕累呀!所以啊,他打的家伙不是割不了半晌麥子就是常常刮傷了牛蹄角,農忙的時候,誰耽誤得起那工夫……
姥爺的手藝好,說白了也是源于勤學苦練和做活的態度。伏夏時節,誰愿意抱著個火爐?大部分鐵匠就隨便敲打幾下,然后往水里一杵,晾涼了完事。姥爺不這樣,不論多熱,都是披件浸水的褂子,一錘錘的懸腕打,冷卻時一點點地往刃口上滴水,邊滴邊打,邊打邊不時拿拇指輕刮一下刀口,看是否到了要求的程度,往往一個麥秋之后,兩個拇指都刮沒皮了。付出總有回報,到了后來任何刀口只要姥爺一搭眼就能知道它的鋒利程度,能用多久,久而久之,成了技術,成了作風,成了口碑。有一年,他給開往陜北的紅軍文工團打秋千吊環,做的中規中矩,精巧細致,又不收錢,深得女團長的賞識,打聽了一下姥爺的為人,之后把受傷生病的妹子留給了姥爺,后來又為之主辦婚事,那個人就是我現在的姥姥。
姥爺從19歲開始打鐵,一直打到40歲。也就是在那一年串鄉的時候,姥爺遇到了一位郎中,那郎中瞧了姥爺半天,說不出今年,姥爺將有一個大門檻。果然,回來沒有多久,他就病倒了,跑了多家醫院,得出一致的結論:肝癌。那時的鄉下人還不大有這種病的概念,聽起來邪邪乎乎的。姥姥卻是個識文斷字的人,知道是早期稍偏中期以后,就百般地求醫問藥。那時的醫療水平低,自身經濟條件又不行,大大小小的醫院都說沒什么希望。姥姥不死心,依舊不停地四處打問。俗話說,解鈴還得系鈴人,既然那郎中能看得出病,那他就一定有對癥的方子,多年來姥姥一直這么認為著。
跑江湖的尤其是那些有本事的人,總有些歪調。據說那郎中光是把脈就用了一個半月的時間,最后得出結論是,從肝尖往上,有小孩子巴掌那么大的地方風濕了。開出的方子也特別,正在打架的蝎子,剛脫下兩個時辰的蟬蛻,30年整的桑樹枝,七蒸七煮的谷雨水……聽來覺得好笑,竟有些像薛寶釵配冷香丸的藥引。好在巧得很,沒幾個月居然都得齊了。至于入藥的茯苓、陳皮、生地、杜仲之類,更是成筐地用,先是熬著喝,后來喝不進去了就熬了一缸,讓姥爺整天在里面泡著。
大約折騰了一年半的時間,院子里連只雞都逮不出來的時候,姥爺終于奇跡般一點點地從炕上爬起來了。
郎中要走了,姥姥姥爺抱頭痛哭。姥爺的弟弟從部隊上趕回,塞給他100塊錢,之后就再也沒了他的消息。雖然知道他是河北安國的,可就是聯系不著。多年來,姥姥姥爺時常給我們念叨著,那人叫杜先營,那可是咱們全家的恩人吶……
病愈后的姥爺鐵是不能再打了,何況值錢中用的家伙早就做了典賣。無奈之下,姥爺曾想侍弄莊稼,后來又覺得賺錢太慢,碰上洪旱蟲災幾乎顆粒無收,最終還是放棄了。
“天無絕人之路”,“船到橋頭自然直”是姥爺一貫的信條。也就在幾乎絕望的時候,政府決定治理黃河。我們那一帶是黃河的重災區,急需加高加寬黃河堤壩。那時是全靠人力往堤壩上挑土,挑土就得需要籮筐,一夜間,籮筐成了缺貨。姥爺幾乎想都沒想就挑起了為生產隊編籮筐的任務。做了那么多年“扎青”的細活,編挑土用的籮筐相對來說可就容易得多了。拇指來粗的柳枝從中間一劈兩片,弓在懷里抖軟了,削上個粗闊的尖,插進踩在腳下的底坯里,彎來扭去,用不了多少回合,一個結實憨厚的筐就好了。即便裝再滿的土,也敢保用一年。期間,姥爺借鑒前人,發明了牛角做的三刃刀,可以從中間一下把柳條分為三股而不是兩片,這樣編出的籮筐因為致密而更結實又輕便,大大減輕了當時柳條短缺的窘境。
轉行編織算是姥爺人生路上的一個大轉折。
黃河堤壩修完之后,姥爺和村里的其他幾個人覺得有利可圖,商量了幾個晚上之后,決定遠走他鄉。
姥爺第一次去的是河南,因為聽說那里的堤壩還沒有壘完。后來又去了山西,再是河北,再是哪里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了,只記得最遠到了關東,甚至越界去過朝鮮。總之,徒步走完了中原和東北絕大部分地區。后來我們求學,說起做火車經過的站點,姥爺都能講得頭頭是道。各地的飲食像陜西的拉面、山東的大餅、安徽的咸魚、關東的腌菜尤其是酸菜,他都能如數家珍,當真是行過萬里路。
漂泊在外會碰上各種各樣的事情,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尤其同行是冤家,外鄉人去搶當地人的生意,自然會受到人家的排擠甚至報復。有一年,他們就受到過當地小馬幫的欺負。那次結了工錢之后,都走出三十幾里了,一幫壯漢打馬追來,搶了包袱。當然絕大部分時候,還是能在一陣摩擦之后和睦相處。回憶起往事的時候,他那幾個老兄弟常說到哪兒都是好人多呀!雖然會有幫派,但那時候的人實在,決不會背后搞偷偷摸摸的下三濫手段,什么事情都擺到桌面上來說。兩幫較量,常用的是掰手腕,較臂力。各挑出五個局內人,三勝制。可以是循環場,即一個挑多個,直到落敗為止。姥爺打鐵早就煉就了抓舉轆轆的臂力,因此每次都是第一個上場,來個下馬威。后來大家就由老許改稱“老許哥”了。姥爺臂力過人在行里越傳越遠,后來自己人在外面受了欺負,只要說“我當家的是老許哥”,一般都能被另眼相看。
在外久了,最高興的是揣著工錢回家。這時候姥爺會換上姥姥給他做的但是一直沒舍得穿的千層底,任挑子在肩頭一顫一顫,似乎踩著小快板一般,格外地出路。眼望到小清河了,過了河可就是高青地界,自己的家鄉了。姥爺的眼里有些溫潤,但是一晃即過。忙又從后挑里摸出個青皮柿子,在胸前布襟上抹上幾抹,三口兩口就填到肚里。實在是餓了,為了省錢,已經有兩三天沒舍得吃個燒餅了。前挑里倒是有,那是給孩子們買的,想起孩子們邊啃著燒餅邊滿院子里圍著他喊“爹”的那個高興勁,似乎又來了力氣,再緊一緊腰上的草繩,一口氣就奔回了家中。
隨著年事漸高,姥爺也不出那么遠的門了,也不僅僅編籮筐,過節用的宮燈,待嫁女兒的仿古妝盒,小孩子的蛐蛐籠子……都編得精美極了。用鄰家婆娘的話說就是:你這老頭子編的比電視上的都好看!我小時候跟著姥爺住常得小朋友們的巴結,就因為姥爺常常給他們編蛐蛐籠子。
姥爺常年的勞作,手中不知道淌出多少的錢財。他喜歡喝酒,但是年輕時候卻滴酒不舍得沾。到了老年,也僅僅是喝點我們那里的土特產而已。若不是兒孫們買來,他恐怕始終也不會知道狀元紅原來是黃酒,正宗的都是封在泥壇中。他用這些錢蓋了兩個院落,買了五畝棗樹林,后來在大姨出嫁的時候買了兩頭牛,算是沒能供得起她讀書的補償。剩下的補貼家用以及培養了一個縣長兩個博士。后來又把我大姨的兒子帶大,送往賓西法尼亞的博士站。如果能活到現在,會看到一個又一個的后輩完成著他的夙愿。姥爺不認字,所以就特別羨慕那些認字的人。每到過年,大家濟濟一堂,熱熱鬧鬧地談論著龍山文化源于夏末還是商初三百年;滌綸融熔結晶,遵從的是纓狀微胞理論還是折疊鏈片晶理論;纖維拉伸,更適合用牛頓粘壺還是四元件粘壺模型……雖然一點都聽不懂,依舊高興得合不攏嘴,那張因風霜而布滿皺紋的臉,像極了那幅油畫《父親》。
姥爺臨終時候,大約也經歷了所有人臨終前一貫的情緒,先是輕喚我們的名字,似乎還有無盡的牽掛;然后開始叫自己的母親,似乎望到了天國,就像望到了小清河,最后什么都沒有了。一天后很平靜地睜開眼來,環視了一下四周,清清楚楚地說道:“這不都來了么,誰都別哭。”之后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一直以來姥爺始終讓我握著他的手,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呢,就像老柳樹皮,像龜裂的黃土地。不論這雙手曾打過多么仔細的農具,不論編過多么精致的宮燈,也不論他曾供了多少引以為豪的人才,百年之后,終歸黃土。但是作為兒孫,誰都不能忘卻那些辛酸的奔波。也許有一天,我會定做一個姥爺的小工藝雕像,我想姥爺應該希望那雕像是古銅色的,并且沒有高高的底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