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定地看著陳如意,她在我面前遮擋了童言的臉,遮擋了他剛剛讓我疼痛的聲音。這個不美麗的女子,她的眼睛里閃動著一種無比驕傲的光澤,那是我一度以為只有我才擁有的光澤。
報名的時候,學姐戲謔,如果你運氣好,最好不要分到4號樓,4號樓居住的女生最倒霉。因為4號樓的管理員陳如意做事呆板,極不近人情。我笑,又茫然點頭,卻無端記下了這個名字,如意。
三分鐘后,我拿到宿舍鑰匙:4號樓502室。學姐笑,瓔珞,你運氣不好。
心里到底有疑惑,一個管理員而已,能起多大風波?走入樓內探頭探腦地朝著樓道左側的管理室看過去,就看到了據說被女生私下叫做“女包公”的陳如意。她穿一件淺黃色襯衣,略高,短發,偏黑的膚色,五官平平,是個極其普通的女孩子,不會超過24歲,但據說,已經在這所大學做了5年的管理員。
陳如意板著那張黑黑的臉,無任何表情,眼睛直直地盯著人來人往的樓道出入口,好像火車站安檢的警察。
我轉身拎著東西上樓,想,大不了敬而遠之,她能拿我怎樣呢?
從那天起,我開始每天數次地出入于4號樓,只是每次走過管理室窗口都目不斜視,刻意忽略她的存在,潛意識里,我對她是有偏見的,不只是因為學姐的話,還因為幾乎居住在這棟樓內所有的女孩子,都不喜歡她。陳如意的來歷有些模糊,只說和學校的一個老師有親戚關系,來到這里做事。好像平時也讀什么補習班,但待了5年了,沒有任何改變。大家習慣這樣一一數落她的不好:不愛說話,極其刻板嚴格,從來不會因為任何理由遲鎖一分鐘大門,喜歡打小報告,如果逃課在宿舍睡覺被她知道,不出二十分鐘準會在學管處通報。整個學校的宿舍區,只有4號樓從來沒有男生上來過,不管他們用怎樣的方式,都別想瞞過她的眼睛……
這些理由已經足夠了,對我們這些有點任性有點貪玩有點叛逆并開始戀愛的女孩子來說,她如此的行為根本就是冷酷,而這種冷酷,終于在一天晚上,被我親眼目睹了。
那天晚上我在教室看一本書看得晚一些,意識到快到鎖門時間后,飛快地一路奔跑著沖進了宿舍樓。幾乎在沖入大門的同時,聽到了身后鐵鎖落下的聲音,我身后一個抱著書的女生,被硬生生地鎖在了門外。女孩懇求著,說很好聽的話。陳如意卻頭也不回地進了管理室,最后,索性將窗簾拉上熄滅了屋里的燈。鐵門外委婉的懇求變成了憤怒的抱怨,女孩的聲音變得刻薄起來。陳如意似乎沒有聽到一樣,不發出任何聲音。女孩最后悻悻地一邊抱怨,一邊去其他宿舍樓尋找住處了。
我站在二樓的拐角處,很是慶幸早回來了幾秒鐘,才知道陳如意的不近人情真的名不虛傳。
因為我的小心防備,倒也相安無事地過了兩個學期,其間除了走在樓梯上迎面碰到時不得不有的對視,并沒有過任何一句話的交流。熟悉的只是她站在窗口黑著臉的樣子,和戴著手套拎著沉重的黑色垃圾袋走在樓道中的背影,一個年輕而寂寞的背影。因為冷漠而不被同情和愛惜。她這樣孤立著所有人,也被所有人孤立。
但終于有一次,我同她發生了面對面的摩擦。
那天我感覺不太舒服沒有去上上午的課,只覺得困,一個人待在宿舍睡覺。聽到敲門聲的時候疑心自己在做夢,叩門的聲音清晰地持續著,以為是同室的女友回來取東西,穿著睡衣拉開門,卻看到陳如意那張虎著的臉。我怔住。她眼也不眨地看著我,絲毫不肯松懈的眼神。“為什么不上課?”她問,“請假了嗎?有請假條嗎?”聲音低低的,不純粹的普通話,帶著某種我所不知的地方口音。
“我生病了。”我的兩只手都掩住領口,“不太舒服想睡一會兒。”說著我伸了一只手搭在門邊,作勢要關門。陳如意懷疑地看著我,忽然伸出手來摸向我的額頭。因為沒有防備我吃了一驚,躲閃時,她的手已經覆蓋在我的額頭上,我一把推開她:“干嗎呀,你?”
她在門邊踉蹌一下,依舊看著我:“你好像有點發燒,吃藥了嗎?”
我不答她,冷冷地說:“我現在只想睡覺。”順手關了房門,回到床上躺下來把被子拉過頭頂。敲門聲卻在片刻之后再次傳來,夾雜著陳如意的聲音。忽然覺得很憤怒,翻身爬起來走到門邊一把把門拉開,我大聲嚷:“還有完嗎?干嗎非要這么不依不饒……”卻冷不丁住了口,陳如意身后,站著那個笑容可掬的校醫何醫生。
不等我再說什么,她轉身離開了。何醫生走進來,拿出體溫計遞給我,我有些不好意思,請她坐。她笑:“你們這些孩子,就是不知道怎么照顧自己。”又回身朝門外看了看,“你在跟小陳生氣?”
“沒……”我掩飾著。
她又笑:“小陳這丫頭,最看不得學生逃課。都差不多的年紀吧,你們可以在這里讀大學,她15歲就輟學了……”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關于陳如意的生活境況,很早沒有了父親,母親沒有工作,有個小她兩歲的弟弟,她16歲開始出來做事供弟弟讀書……學校里亦有諸多家境貧困的學生,可是他們終會有好的未來。可是她是不一樣的,她可能永遠生活在社會的底層。這樣想著,心里有些無端的酸澀。
為此,我開始寬容陳如意冷漠的表情,寬容她的固執和不講情面,也開始更加嚴謹地約束自己的行為,不同她的固執碰撞。原來也是可以適應的,一切,不過是習慣而已。
大學生活如此這般慢慢接近尾聲,一切都在接近尾聲,繁雜的功課、單純的歲月和大學里的愛情走向。
童言是我深愛的男友,我喜歡他的名字,喜歡他的聲音,喜歡他唇邊淺淡的帶著一點邪氣的笑。我們相識在學校的同鄉會上。這樣的愛情,看起來美滿而安全,卻依舊沒有走完大學最后一個冬天。童言決定跟一個有著優越家境、可以給他美好未來的女孩去上海。
女孩不是突然出現的,她一直存在,只是在愛情還沒有開始被生活驗證的時候,她的存在顯得過于單薄。
那晚,在宿舍樓前,在我們曾經無數次擁抱過的芙蓉樹下,童言說出了分手。沒有隱瞞理由,這是他的誠實也是他的殘忍。
“不。”在他說出來之后我說,“不是的。”他說:“是真的,瓔珞,開學我就過去實習,不再回來了。”
“不。”我搖頭,怔怔地看著他,“不是的,不是的……”
他依舊在說著什么,我卻只在重復這三個字,低低地茫然地重復,心里并沒有痛的感覺,只有茫然。
童言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瓔珞,你別這個樣子,我說的是真的。”他的聲音很大,一樓的某些窗口有燈光透出來。我推他的手:“童言,不是這樣的……”我甚至想請求他,乞求他,我的心有一種陌生的卑微。
在我重復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開始一點點清楚地疼起來,為了抵抗這種疼痛,我的身體開始一點點彎曲下去,彎曲下去。童言卻松開了手,我感覺到身體和地面的靠近,那種惟一讓我感覺到安全的靠近。而就在我的身體完全跌落之前,忽然被一種力量支撐而起,它阻擋了我繼續跌落。我抬起頭來,卻是陳如意。
“瓔珞,站起來!”她看著我,她喊了我的名字,她將我拖起來直直地拖到童言面前,她牢牢地握著我的手臂看著童言:“你不要她了,是嗎?”
她這樣問童言,直接地沒有絲毫掩飾地。
童言怔怔地看著她,也許因為突然的意外,并沒有回答。
“你不要她了,是嗎?”她依舊問,聲音很大。童言的眼神閃了閃,似乎想躲避,卻終究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的心有被切割的痛,陳如意握著我的手臂,她竟然有那樣大的力氣,讓我同童言直直地面對,無法逃避地面對著。
茫然中我想掙開她的手,卻被她握得更加牢固,鉗住了一樣。她依舊看著童言:“那么你記住,這個女孩,是你不要的,以后你永遠不要來打擾她的生活,從此你過得好不好,都將和她沒有任何關系。瓔珞,”她轉過頭來看著我,“這樣的愛,沒有就沒有了吧,不值得把你的驕傲一同賠上,不值得,你懂嗎?”
我定定地看著陳如意,她在我面前遮擋了童言的臉,遮擋了他剛剛讓我疼痛的聲音。這個不美麗的女子,她的眼睛里閃動著一種無比驕傲的光澤,那是我一度以為只有我才擁有的光澤。
陳如意緩緩松開了我的手,我沒有看到童言在用怎樣的腳步一點點朝后退去,眼淚在那個瞬間洶涌而下,不是為心疼,是為剛剛被她伸出手臂攔截于跌落之前的,我的驕傲。
陳如意,那個寒冷的冬夜,她忽然讓我知道了驕傲的真正含義。
兩個月后,我離開學校到本市一家公司實習。終究沒有能夠和陳如意做成朋友,那晚我們共同面對的情形,誰都沒有再提起。
實習順利結束,宿舍生活的嚴謹性,讓我輕松地適應了工作的各項規章制度,而畢業成績亦比想象中更加優秀,這讓我感念陳如意的嚴厲和冷漠。
然后做了新的簡歷參加7月那場盛大的人才交流會。在一家心儀的公司招聘臺前,我將簡歷留下,幾乎同時,一只纖柔的手放下了同樣精美的一份簡歷。我下意識地看過去,有這樣的字眼:陳如意,女,26歲,學歷本科,英語6級,計算機高級……
轉過身去,便面對了一張熟悉而陌生的臉。
她穿得體的淺藍色職業套裝,長長的頭發在腦后優雅地綰了個結,適宜的淡妝,打了淺淺的唇彩,依舊是個不美的女子,卻有一種亮麗的自信和從容。看到我,她亦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只是笑,沒有說什么,依舊是習慣的沉默。
我忽然想,是不是有時天使也愛沉默呢。
(柯世榮薦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