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我上學的時候,學法律,不是個好學生,因為不喜歡自己的專業,忙中偷閑,到師大去旁聽古典文學課程。就是在那段日子里,認識了許諾,我叫她“許老師”。當年的她很漂亮,不是那種標致美人,但很特別。多年以后,知道了一個形容女人的詞——有味道,第一個就想起,用在她身上很貼切。
我們是師生,也是忘年朋友,那時候的她還是單身。許諾結婚的時候,已經是42歲,老公是建筑學博士,做大型城市建筑設計。在此之前,沒聽說過她有什么戀愛紀錄。她結婚的時候,我畢業做了記者,問過她的感情經歷,她只說:“一言難盡。”
前幾天,許老師回邯鄲,給我打電話。問她此行的目的,她說:“參加葬禮。”我想,這是到了許老師自己覺得“該講的時候”了。
我們在東街口拉芳舍咖啡屋見面,她穿著黑色襯衫、黑褲子、黑羊皮涼鞋,提黑色皮包,身上惟一亮色只有一條白金項鏈。她說要買百合,買27枝百合,為了一個她牽掛了27年的人。
我一直記得你在我的班上聽課的時候那樣子。講蘇東坡那天,念到“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你的眼剛好和我的對在一起,我就知道我跟你是一樣的人。
還記得我結婚那天嗎?好多朋友湊熱鬧,大家說我老公是個有福氣的人,和我結婚,是找到了一張純粹的白紙。我的確是沒談戀愛,但卻暗中喜歡過一個人,一個長輩。他是我上中學時候的語文老師,年紀足以做我的父親。這次回來,就是因為他去世了,師母想讓我最后見他一面。
我要給你講的是一個暗戀的故事。我忘了在什么地方看見過一句話,說暗戀是世界上最卑微的一種心情。實際上不是這樣的,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沒有真正的暗戀過,她只看到了人自我的一面,沒看到當一個人拋開自我之后去喜歡一個人的那種幸福。從我第一天感覺到他充滿了我的內心開始,我就很幸福,一直到現在,都是這種感覺。
B說起來最終選擇學中文,還是因為他。他讓我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迷上了中國的語言文字,那么豐富的一種語言,特別精致和細膩,也特別含蓄和節制。他到我們班上來,講的第一課是《赤壁之戰》。我也不明白,那天是怎么了,他本來應該講課文,最多也就是聯系到《三國演義》中其它的一些著名戰役,但是,他用了大半節課的時間講了《洛神賦》。到今天,我都覺得《洛神賦》其實是一個男人暗戀時的心里話,整篇的文字,我還能背誦。
我的老師,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小老頭了。我愿意說他有一種特別的氣質,溫和、沉靜,他的眼神很純凈,我覺得那是多年來飽讀詩書之后沉淀下來的一種修養。
當時,我總是到班長家做功課,我們開著門,他家的樓道只隔著一個布簾,我能聽見他下班回家的腳步聲,有時候還能看見他的腿,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從布簾外面經過。有多少人從那里經過都沒關系,我一看就知道哪雙腿是他的。看見他過去了,我就可以收拾書包回家吃飯,覺得這一天沒有白過,心里很滿足。
從班長那兒,我了解了他的家庭情況。他沒有孩子,愛人是我們學校校辦工廠的工人。他的家鄉在江蘇農村,他是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婚的。他到了邯鄲之后,才把她從農村接出來。剛剛聽到這些的時候,我不太理解,為什么一個如此有修養的男人會跟一個沒有什么文化的農村婦女一起生活?他們有共同語言嗎?她能懂得他嗎?這種感覺,讓我多了一些對他的心疼和惋惜,我想他一定是不想拋棄糟糠之妻被人笑罵才維持這個婚姻的吧。
我喜歡上他的課,每天語文課之前,我都會好好地做預習,把能找到的和課文有關的資料都搜集起來,我希望他提問我,這樣,我就可以站起來,面對他一個人說話。上高中的時候,我的個子已經很高了,站起來回答問題,我的視線和他的視線幾乎是平行的,這讓我感覺我和他之間沒有距離。真傻,是吧?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女人就是這么傻的,傻到了把每個細節都要玩味幾千幾萬次。
憑直覺,我知道他喜歡我。在他,那種喜歡沒有超出一個老師對一個學生的喜愛和欣賞;在我,我愿意相信,除了師生之情以外,還有那么一點女人對男人曖昧的鐘情。我這么多年都是這么想的,如果沒有這種像信仰一樣的感覺,我也不可能堅持27年對他念念不忘。
他的家很小,那個時代,一個窮語文教員,能住上多好的房子?一里一外,兩間都不大,外面的一間是他的書房兼做客廳,里面應該就是他和師母的臥室。他家雖然小,但是能看得出師母是一個非常愛干凈的人,里里外外一塵不染,什么東西都放得井井有條。師母的話特別少,做的飯很好吃,是典型的南方菜,清淡、精致。這么多年,在我的印象里,師母是一個賢惠、善良的女人。而且,在我結婚之前最后一次去看望他們的時候,我意識到師母其實才是最了解我的心思的人,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愛上了她的丈夫,雖然我從來沒有以為這份感情能被人看穿。那天師母送了一只玉鐲子給我,包在一塊紅色的綢子里,她說:“孩子啊,你終于要出嫁了。這是我當年嫁給你老師時候的聘禮,還有一只,我留下了。等有一天我老了,再交給你。我們沒有孩子,這些年,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孩子,當成我們家人。”女人和女人,永遠是最能互相了解的,有時候,并不需要互相交代什么。
C說起來,在那個時代,我應該算是女孩子中比較勇敢的人,選擇了把我的感情說出來,不管有沒有結果。那是我上大學之后的第一個春節,很多同學一起去看老師,我們到了他家。熱鬧之后,大家陸續告辭,我是最后一個離開的,他執意要送我。我們穿過小小的操場走到學校大門口的一條小路上,他說著一些叮囑的話。我忽然覺得很感傷,剛剛吃飯的時候,我看見他的頭發已經白了很多,在燈下閃著銀光,我的老師他老了,我喜歡的這個男人已經開始老了,而我,還沒有真正長大成人。我拉住了他的胳膊,說我有話說,要停下來,面對著他才能說出來。他沒有掙脫我的手,很溫和地停下來,說“好”。他的微笑在昏暗的路燈下顯得很溫柔,讓我不能平靜,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他一直站在我面前,等著我說話。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我惟一能知道的是他的姿勢和笑容始終如一。我終于說了。我告訴他我是為了他才拼命學語文的,為了他,我選擇了他一輩子從事的職業,為了他,我曾經搜索枯腸要找到一個理由才能到班長家做功課,就是想看著他的雙腿從我的視野里穿過……我還說了什么,當時就不記得了。
他一直默默聽著直到我停下來,注視他的眼睛。他把胳膊從我的手中抽出來,慢慢地抬起來,摸摸我的頭發。他的手從我的頭發上滑下來,落得很輕很輕的。我不能料想他會說什么,不能料想這些話說出來之后他會怎么看待我。我能做的只有等待,那時候的等待現在想起來比這27年都長。他說:“孩子,我知道。”
他的聲音特別平靜,沒有一點波瀾起伏的激動,也沒有因為被一個學生愛上而來的那種不安,都沒有,就是這么簡單的幾個字。
又過了不知道多少時間,他問我:“你想知道我和你師母的過去嗎?”
我像被什么東西勾住了靈魂一樣,點頭,然后還是等待。
他拉著我的手,走到路燈下。開始講一個比我今天講的這個故事還要老的故事。
他和師母是同一個村子里、一起長大的孩子,青梅竹馬。他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他是家里的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家人的生活就靠父親一個人來維持。師母的媽媽是一個非常厚道的人,不忍心眼睜睜看著這一家4個男人衣服破了沒有人補、回到家里沒有熱乎乎的飯菜吃,竟然做了一個在當時讓全村人都覺得震驚的決定,她讓自己的女兒在沒有婚禮的情況下去做了這個家里的女主人,照顧他們的生活。那年,師母不滿16歲,是整個村子里惟一一個沒有“名正言順”的新娘。他家很窮,能給師母的聘禮只有母親去世留下的一對玉鐲子。后來,他得到機會可以到城里上師范學校,師范學校是不需要學費的。即使是這樣,也足以讓這個清貧的家庭更清貧。師母和他們全家一起供養他這個走出農村的“秀才”,后來他到了邯鄲,當上中學教師。
在他一次回鄉探親之后,師母懷孕了。但是很不幸,那個孩子在5個月的時候流產了,師母當時還在家鄉的小工廠里上班。這次流產差一點讓師母送了命,結果是她再不能生養孩子了。
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他給我講他和師母的經歷那天是我一輩子最難忘記的日子。我想我還太年輕,還來不及去明白什么叫做責任,什么叫做知恩圖報和相依為命,什么叫做無私地去愛一個人。但是,我明白另一個道理,就是即便我對他有最深厚的感情,和師母為他做的一切比起來,也微不足道。
我還能說什么呢?所有的話,都在這個故事里被淹沒了。
D那天晚上之后,我再也沒有提起過我對他
的感情,我想從心里把他當成一個我敬仰的老師、父親、朋友。我常常去看望他們,每次去,我會帶著新鮮的菜和水果,我會和師母一起拆洗過冬的棉被。師母也會買好看的毛線替我織一件厚實的毛衣……在那天晚上之后和以后的很多年里,我成了他們的女兒。
我覺得特別幸福,真的。我想我一輩子有幸結識這樣的一個家庭、這樣的一對夫妻,真的是我的福氣。我看著他們一起慢慢地老了,退休之后,老師牽著師母的手,兩個人一起去買菜,老師坐在窗戶邊上看書,師母在一邊擇菜或者帶著老花鏡做引線,那些情景讓我覺得特別溫暖。
今天,是老師的“頭七”,晚上我要去陪師母,她已經快80歲了,老師沒有了,她就只剩下我一個親人。
師母給我打電話,告訴我老師不行了。她說:“你要是能回家,就來看看他吧。”我是在醫院里見到他的,已經沒有了呼吸,安安靜靜的一個人,面容特別慈祥。看著他,我就覺得回到了上高中的時候,第一次看見他,聽他講《洛神賦》。我還是覺得我很愛這個人,跟愛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那種感情都不一樣。說到這兒,我要感謝我的丈夫,他了解整個27年的故事,但是他從沒有剝奪我心里保留這份愛的權利,他說他和我一樣尊重老師的人品,他以我有這樣的一個“家庭”為榮。
現在的我,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是一個敬業、護家的男人的妻子,我在柴米油鹽和為生計奔波之中漸漸體會幸福的真諦。長相守是每一對戀人的理想,而實現這個理想,需要一輩子的時間、耐心、智慧和包容,還有一輩子的奉獻和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