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七八歲的時候,父親常帶她去大學的露天電影院看電影。開演前幾分鐘,她忽然跑去買冰棒。買好了一回頭,所有的燈都滅了,墨黢黢的場上,無數黑壓壓的人頭和背。她試著向記憶里的方向走幾步,全沒有相關線索。一急,她帶著哭腔大喊:\"爸……\"頓時無數此起彼落的應答和笑聲,十七八歲的大學生們,在占她便宜。她都快放聲大哭了,父親從人群里擠出來,微蹲身把她一牽。
她一直天真、糊涂、不大諳世事,父親總說她長不大,說她到八十歲,還是父母眼里的小孩。她卻沒想到,自己沒那福分。
一晝夜的倉促,已足夠決定生死了。
早上七時,剛吃完早餐的父親突然嘔吐;八時,他獨自到醫院打針;上午十時,她去醫院看父親,一眼看見殷紅的血,正一點一滴輸入父親血管;中午,父親轉入危重病房;傍晚,身為醫生的二姐,聽完主治醫生的最后陳述,極力克制、盡量冷靜地說:“是,我們選擇不手術。是,我來簽字。”早在三個月前,已經知道手術是徒勞的。
而仍然一無所知的父親,還在病房里,他只覺得不耐煩,說這針怎么總也打不完,屢屢想調快點甚至拔下來。
夜深了,父親漸漸睡過去。她寧愿相信這是睡,而不是時斷時續的昏迷。第二天凌晨七點,父親恍惚地醒一下,嘟噥幾句,口齒已經很不清了,卻都聽得懂,是讓在他身邊守了徹夜的女兒們去休息。
八時,醫生過來,喊父親“胡老師”,父親眼皮動一動,是殘存的一點意識;八點半,再喊他“胡老師”,沒反應;喊名字,也沒有。
她傾身上前,輕輕叫一聲:“爸,爸,你聽見了嗎?”
父親的頭,微微向她的方向動一下,嘴里含混地“嗯”一聲。
這是父親給世界留下的最后聲音。
痛與恨緊密相連。她自此不信鬼神,諸天神佛都瞎了眼;每一位桑榆暮景的老者,她都看著不順眼,為什么人人都比父親多了時光,卻又一次次,把座位讓給他們。
深冬時節,她上班。看見門外有灰灰的微光,——終一生,她都是孤兒了,天氣與心態,一般悲涼。出門才看清是下雪,已經來不及,踩在雪后成冰的臺階上,一跤滑倒,“哎呀”一聲。分明是叫天天不應,她卻聽見耳側有低微的一聲“嗯”,跟父親臨終前那一聲完全一樣。
霎時,她跪在污濁的雪地里,淚如雨下。
這就是父親為她留下的全部了。這一生,風來雨往,俯里仰里,她都知道,父親在遙遠的地方,回應她。她只做父親三十年的女兒,而父親的疼愛和寵眷,卻會長長久久地伴她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