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盤龍鄉政府反聘,坐鎮在盤龍溪疏浚辦公室的退休干部余來福最近日子不大好過,要不是看著鄉政府大院里那一雙雙眼巴巴望著他的眼睛和想到這片故土上上萬鄉親的期望,他早就想一拂袖子走人,進城到在省城一家房地產公司當總經理助理的女兒余芬家安享天倫之樂去了。
余來福退休前是縣公安局長,得罪過不少人,他不想在縣城里看人白眼,回原籍盤龍溪邊的幸福村養老了。盤龍鄉的書記和鄉長三顧茅廬,硬是把他請出山來。余化龍書記還是他的堂侄:“大伯,全鄉的老老少少人前人后不是全稱你為如來佛嗎?你老佛法無邊,治得住孫悟空的只有你?這事非你掛帥不可!”
原來,貫穿全鄉的盤龍溪,已經到了非疏浚不可了,不然汛期一到可要出大事了。以前,鄉政府可以派義務工,可以搞水利大會戰。而今,那一套早行不通了,中央三令五申減輕農民負擔,你還向各村派工,你不當典型才怪哩。而且,如今村里大部分青壯年都出門打工了,村里只剩下“3860\" 部隊,都是婦女、老人和孩子,你想派工也無工可派。這樣一年復一年,一場洪水加一層沙石,盤龍溪的河床一年年加高,高懸在全鄉各村之上。去年臺風“孫悟空”過境時山洪肆虐,好在鄉民們撤離得早,總算沒死人,但田園房產都造成巨大損失……于是,要求疏浚盤龍溪成為參加縣人民代表大會的所有盤龍鄉民代表聯名簽署了議案……縣水利局也派人下來勘測過,要把這二十一公里的山溪河床深挖二米,再保守沒有五百萬拿不下來。五百萬,這對于“吃飯財政”的盤龍鄉是個天文數字??h里只用“你們自己想想辦法”答復鄉政府。鄉領導只有來請人頭熟關系多的余老局長出山,跑省里、跑市里、跑企業、跑單位,爭取經費。這也是眾望所歸,大家的確是都稱他為如來佛。他這個外號不光是諧音,第一個稱自己為如來佛的,還是余來福局長自己呢。那是在一次“嚴打”時的公開處理罪犯的萬人大會上……
這個大會將要公開拘捕孫家山村的盜伐山林犯孫四旺,給他戴上手銬,押上囚車……
事因是是一個哄搶集體山林的群體事件,之所以要拿剛滿十八歲的孫四旺來“殺一儆百”,就是因為他是整個盤龍鄉解放前最大的地主孫保山的孫子。那時剛剛不再提“以階級斗爭為綱”了,但人們習慣上總認為抓地主家的后人不會錯。孫四旺當時還是縣一中高三的學生,同學們都在懸梁刺股地拼備考,他倒好,偷偷跑回家跟人上山砍樹,大會上身為公安局長的余來福這樣說:
“別說你是孫四旺,你就是孫悟空,也逃不出我如來佛的手心!”
人們聽他的話,再聯想和余來福這個名字諧音,從此,還真稱呼余局長為如來佛了。別說,看老余局長那與公安局長很不相稱的慈眉善目成天笑嘻嘻的,還真有點像如來佛哩。
老余局長上任后馬不停蹄跑了兩個月,百萬工程款他連十分之一也沒有籌措到手。這年頭要錢就像要人的命,別看有關部門的頭頭腦腦話說得比唱還好聽,真到了要他們拿錢時,又都哼哼哈哈起來了。
而且,讓老余局長煩心的不光是公事,他想起女兒氣也不打一處來。老伴死得早,這些年,他跟女兒相依為命。芬芬也爭氣,她從小學到大學,成績一直很好。大學畢業后,她像一般的知識女性一樣,工作、結婚成家,相夫教子,有了美滿的家庭。可是,這么個從小規規矩矩的人,到了三十三歲上竟會紅杏出墻,有了外遇,結果鬧得離了婚,那個可愛的小外孫判給他父親,老余局長連看一眼也難了。事后,老公安局長了解到,把女兒引入歧途的是那家叫做大圣房地產開發公司的老板。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被他親手抓起來,后來判了三年徒刑的孫四旺……而且,孫四旺是有老婆的。
老余兩個月沒給女兒打個電話寫封信,他對人說,他沒這個女兒了。可盤龍鄉的人全都說,芬芬有眼光,孫四旺可不是個一般的人,他是從盤龍鄉走出去的第一個能人!
原來,孫四旺在勞改的三年里,全在一個沙石料場里干活。勞改期滿后,他跟一個一起出獄的牢友合辦了個沙石料公司,租了條采沙船在長江里挖沙賣。等自己有了五條挖沙船時,他就另起爐灶搞起房地產來。名義上,他這個公司只是他牢友的建材公司的子公司,五年后,他這個子公司的資產就遠遠超過老子公司。而且,人們發現采沙船在長江里挖沙對長江堤防破壞性很大,采沙船被從湖北趕到安徽,后來皖江里也禁止采沙,建材公司面臨著破產。孫四旺救了那個患難之交,兒子吃老子,吞下整個公司,老板牢友僅在他的房產公司當一個部門經理。人們說,這個孫四旺還真的有孫悟空通天的本領。他做生意一看一個準,一樁生意一盆金。
他把自己的房產公司取名為大圣公司,看來他想做房地產業的齊天大圣哩??墒?,他再有能耐,他再有錢,在家養老的如來佛并不賣他的賬,如來佛跟孫悟空頂上牛了。
這天,從國道上下來一輛全新的寶馬車,直朝盤龍鄉開來了。車子里是余芬和大圣房地產公司的老板孫四旺。在村口孫大老板先下車了,他要去看他的伯伯。余芬接把車開進了鄉政府大院里。
“乒”的一聲關車門的聲音響過之后,余芬大步走進疏浚辦公室,她知道老爸準在這兒??吹讲黄诙恋呐畠海嫌嘁泊糇×?,四目相對,良久無語。
“爸,”從女兒嘴里,終于發出這一聲呼喚:“我們是專門來通知你老人家的。上個月,孫四旺跟他老婆的離婚判下來了,因此,我們定在五一結婚。爸爸愿意去的話,我們到時候開車來接你?!?/p>
“你們五一節結婚?……”老局長一掌重重地擊在辦公桌上,“你們不要褻瀆這個光輝的日子!”
余芬的身子晃了兩晃,說:
“爸,請你尊重我們。我們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我們這么做既合法也合理。你一直戴著有色眼鏡看人,一點也不了解孫四旺,不知道他有多優秀……”
就在這時候,孫四旺拎著幾個大禮包,一步跨了進來。
“余局長,噢,余大伯……”戴著近視眼鏡的孫老板沒看清屋里的形勢,就親親熱熱地叫了起來。
“誰是你大伯?告訴你,我是專治孫悟空的如來佛!”老余局長吼了起來。
余芬扯扯孫四旺的西裝袖子:
“爸不贊成我們的事……”
屋里一下子沒有一點聲音。老余坐在一張不知從哪兒搬來的會轉的電腦椅上,他把背給了兩個年輕人:
“讓我贊成你們,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除非你們能把整條盤龍溪挖下兩米……\"
后半句話是老人不經意說出口的。女兒和孫四旺什么時候走的他不知道,等他的椅子轉過來時,只看見門邊留著的兩個大禮包。
這一來,老頭子真成了廟里的如來佛了氣鼓鼓的,可除了生悶氣,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一動不動地坐了個把鐘頭,一陣小汽車的笛聲響起,那輛寶馬又回來了。
孫四旺一個人走進疏浚辦公室。
“余局長,我回來就問你一句話,你講的話算數嗎?”。
“什么話?”余來福還是沒有好的語氣。
“你說要是我能把整條盤龍溪挖下去兩米……”
“你能嗎?”
“當然能,如果在錢數上談得攏,我可以把這個項目包下來……”
老余局長又一掌擊在桌子上,他大吼起來:
“有錢還等你來疏浚?你是錢迷心竅了……告訴你,我一個子兒也沒有!”
孫四旺一點也不氣惱,而是意味深長地笑:
“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指的是我應該給鄉政府
交多少提成款……”
“你上交鄉政府提成錢?”老余局長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你想想,我在疏浚了盤龍溪的同時,得到了八十四萬方的沙石料。按目前的市場價,它值四千多萬。當然,我要扣除機器折舊、電費、柴油費、工人工資、稅、料場的地租、運輸費用等等。既然跟你老家人談項目,我也不打算掙錢了,我一共上交鄉政府兩百萬怎么樣?協議簽下后,我預付一百萬,項目完成,再交一百萬……”
余老局長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他開始好好地打量面前這個事實上已經成為他女婿的那張棱角分明、白皙的臉了。
在那副金絲眼鏡后面,是一雙充滿智慧的眼睛。老局長甚至在他那雙眼睛里看到孫悟空的火眼金睛。
“你如果同意協議現在就可以簽,你再給我一個賬號,我回公司就把預付款打過來……”孫四旺說著不請自坐了。
“簽吧!”余老局長說。
孫四旺的辦事效率不能不讓人嘆服,三天后,他的搭檔——那個牢友采沙大王帶了一支隊伍就開進盤龍溪了。自從長江中下游全線禁止采沙后,他的那套設備轉出去沒人要,放著占地方,還要去保養它們,真的成了個包袱。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今天能重新派上用場,沒過幾天就在盤龍溪灘上唱開了全武行。
“五·一”的前一天,女兒開著寶馬,來接老爹去參加他們的婚禮。在車上,余老頭問女兒,女婿怎么不來接我?余芬嘴巴翹得老高,她說,你以為人家真愿意巴結你?。克睦飳δ阋庖姶笾?。當年,那么多人上山砍樹,他砍得最小的樹也砍得最少,而且,是為了給他小妹掙幾個學費錢。在學校里,別的孩子都能減免學費,他家就因為曾地主成分,一分錢也沒有減免過。攤上那個成分,能怪他么?他成績那么好,就因為你一抓,他大學也沒能進,你誤他一輩子啊!
老余頭一句話也沒有了,望著窗外一長溜向城里運輸沙石料的車隊,自言自語道:
“我算什么如來佛?心不明、眼不亮……這回,倒是他孫悟空救了我這個如來佛了……”
女兒這才笑起來:
“算了罷,四旺說,他要謝謝你。如今,大江里禁止采沙,沙石料的價格見風漲。是你這回啟發了他?,F在,河床淤積不光是一條盤龍溪,這個現象到處有??磥?,今后應該把沙石料來源放到被淤積的小溪支流里了。而且,還疏浚了河床,實在是一舉兩得的好事。他說,倒是你那句氣話,給他開辟了一條財路。還是如來佛厲害哩……”
老余頭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