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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芳和她的姐妹們

2005-04-29 00:00:00
涼山文學(xué) 2005年3期

早就給李妹、蕙姐說過,清明自己要回鄉(xiāng)下去看女兒,給老公掃墓。只怪張胖使壞,一腿踹翻了麻將桌。眼看自己就要和了——只差他打下那張三條。這下子完了,牌運只有那么霉了,幾天沒心情。恍惚惦著個心事,卻總也想不起來。這后半宿突然醒來,倒是想起來了,可也晚了。難怪天老是灰蒙蒙地,冷雨下得揪心。今兒個——該是昨兒個了——可不就是清明了嗎?

五年了。那一段寡淡的婚姻在阿芳的記憶里只剩下若有還無的一抹,但在這個未曾相約的夜晚老公卻伴著冷雨滴答入夢。照例是叼一根涼煙蹲在門邊扒拉著算盤,老酒溫了又涼,才從胡茬底下擠出倆字兒—“吃飯”。依舊焦頭爛額,一臉的愁苦——生意難做,貨款難收,他想不出有什么笑的理由。但阿芳知道,這一回又小賺了一筆,他的存折上又該添出一個三位或四位數(shù)。她很知足。對那張目不轉(zhuǎn)晴的臉?biāo)缇土?xí)慣了——那是她的男人,她的依靠。望著那張臉?biāo)睦锖芴崱?/p>

干嗎要醒來呢?

雨聲淅瀝,摻著墨一般的濃黑,身子就像暮春的花絮在虛空里悠悠地飄……

爹媽早早地過世,小學(xué)沒上完就自食其力。豆蔻年華,和著汗珠子跌落在包谷地里去了。花季也不咋樣,隨著插秧時節(jié)丟失到水汪汪的梯田里去了。

哥放寒假回來叫她還是回去念書。她心想:念書?誰供你上學(xué)?不比先前有爹媽在。

眼看二十歲了,哥從月都市領(lǐng)回個老實巴交的中年漢子。說是跑羊皮生意的,在市里開一爿店,還沒娶老板娘。阿芳搭下眼皮,認(rèn)了。她心里明白,在村里她已經(jīng)是屈指可數(shù)的老姑娘了。

第二年生了妞兒。對老公說:你一年忙到頭,不如趁妞兒滿月,帶到月都城里照個相,上哥家走個親戚,在葫蘆海邊兒玩一次。老公吃驚地望著她:“可不敢亂花錢哪!”他盤算,先得在月都城買房,再掙再攢。“黃毛丫頭是人家的——趕七老八十,沒倆錢兒,活受罪呀!”

可人算不如天算。妞兒兩歲頭上,一次車禍硬是把他的如意算盤砸個稀巴爛。下雨天,他早飯不顧吃,趕早去收貨款,心急火燎地橫穿馬路。開車司機踩了剎車,可車輪子打滑,還是從他身上壓了過去。他伸出仨指頭,哼哼兩聲就咽了氣。圍觀的人一致認(rèn)同交警的判斷,三根指頭表示該收回的數(shù)目,可不知道是三百、三千還是三萬。那是三角債泛濫的年月。他不舍得雇討債公司,一筆貨款眼看到手——如果他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話。他是死不瞑目哇!他的眼皮還是阿芳趕去給闔上的哩。

人哪。活得這么苦這么累,年輕輕地就走了,值嗎?阿芳可不愿學(xué)妞兒她爹。死囚上路還興三碗酒呢,可他在閻王殿上的戶口是個餓鬼,真冤!把妞兒托給她姑,阿芳懷揣著老公半輩子的積蓄翻過七溝八梁九道坎住到月都城里去了。

也不想再找戶人家。五年的日子過得愜意又滋潤。在麻將桌邊通宵達(dá)旦也不覺累,睡過晌午才下飯館飽餐一頓,再上舞廳消磨時光;光陰在逍遙快活中流走。直到有一天發(fā)現(xiàn)存折上只剩兩位數(shù),這才感到恐慌。妞兒的生活費、房租、日常開銷、麻將館里的休閑,都要錢哪!小李妹、張胖娃倒是還該著她三五百塊,但這兩人是阿蕙茶坊里出了名的老賴……

已經(jīng)三番五次找過當(dāng)哥的了。眼看著嫂子的笑臉變成了冰雕,當(dāng)哥的也顯出一臉的無奈。“你侄子正上高三,哪樣都說錢!趕上大學(xué),那錢還不知哪里拿呢!”哥說,“趁鄧?yán)习暹€求著我,我給說說,讓你回去。”

“還守攤兒啊?”阿芳一撇嘴:“跟個木頭人似的!”

“這不?又來了!快三十的人了!人家不嫌棄你……你倒……”

唇舌沒少費,只當(dāng)對牛彈琴——沒辦法,就這么個妹子。瞅著媳婦轉(zhuǎn)身的當(dāng)兒趕緊塞給阿芳一張老人頭。不想媳婦早料到這一招,猛一回頭摞下一個響亮的感嘆號:“還有個完沒有!”“下不為例,”哥一面擺手催阿芳快走,一面向妻子賠笑臉,“下不為例。”

夜雨迷蒙,隱約還滴答著感嘆號的余音。空床臥聽寒窗雨,這心里尤其不是滋味。可日子總得過下去。往寬處想,三窮三富不到老嘛,阿芳不信自己翻不了梢。不是么?先前蕙姐求自己關(guān)照的時候多寒磣!就四張牌桌撐起的門面。兩三年下來打了金耳環(huán)不說,那張黑不溜秋的團魚臉在美容院四百塊就搞定;而今是粉白細(xì)嫩,成天不是和胖娃打情罵俏,就是跟哪位款爺擠眉弄眼。偏自己不開竅,凈在她店里百兒八十地輸……

拂曉時分,窗外還飄著細(xì)雨——是春雨,滋潤萬物萌生新的希望。“嗨,就這么簡單!”阿芳眼睛一亮,一骨碌坐起身來:“這老板我也會當(dāng)!。”

要說也怪,阿芳抵押了手機忙乎了一陣子,支起個麻將館卻門可羅雀。開張那天蕙姐過來站了一會兒,嘴里說“恭喜發(fā)財”,那眼神卻怪怪的。“我早給張胖說——”蕙姐捏了胖娃一爪,胖娃趕緊點頭,“說過,說過。這個——”

“這個改革開放嘛,就是喊大家都做生意。紅火,扯人氣。我給張胖說,不定哪個港商想轉(zhuǎn)了,往這狗不拉屎的窮旮旯兒投大錢兒,搞成個麻將一條巷,跟C城草市街——時裝一條街——一個樣兒,阿蕙茶坊也好跟著沾光噻。”

“港商有錢!沾光!沾光!賺得歡喜瞇羅!”胖娃隨聲附和著,跟在蕙姐后面去了阿蕙茶坊。進(jìn)了屋,張胖娃從背后抱住了蕙姐。“死瘟喪,想強暴我呀!我喊啦!”蕙姐推開胖娃,“我可是有夫之婦呢!”

“龜兒子在樂山!這么幾年不信你就熬得住!”

“管得著嗎?”蕙姐紅著臉一屁股坐在床沿上,那胖娃也厚著臉皮坐了下來,摟住蕙姐的腰:“同是天涯淪落人嘛,守什么婦道?”

人窮了就可以胡搞?狗屁!倒是自己要借屋檐躲雨……張胖,只當(dāng)他是條癩皮狗,可還得給他些好果子吃。

“便宜了你——后半夜收了攤再來。”蕙姐說著又支派胖娃:“那幾個C城的‘殺手’你給我找來!”

好歹蕙姐發(fā)了話,可“芬芳休閑屋”照樣冷秋八淡。阿芳巴望著原先搶著和自己同桌競技的牌友,卻沒一個前來捧場。二更天胖哥帶來了三張生臉模兒。說是C城的玩家,去瀘沽湖回來,在本市歇腳。交代給阿芳,胖娃就急著要溜,被小李妹攔了一馬。“不陪兩圈?”“我忙著哩。”“啥意思嘛,黑更半夜的!”

管他娘的啥意思!三缺一,老板你得陪幾圈!頭一圈玩家們吊胃口,放阿芳贏個滿堂紅。第二圈阿芳就覺得不對勁。三個人配合默契,上方扔張牌,下手就喊和,自己夾在中間左右碰壁。小李妹忙把她拉進(jìn)里屋咬耳根:來者不善!準(zhǔn)是C城的麻將殺手!串通好的——夾煙卷兒用幾根指頭,在桌上敲幾下兒,喉嚨里哼幾聲兒,唱什么小曲兒都是暗號。聽說是打遍C城無敵手,誰碰上誰倒他媽八輩子的窮霉。阿芳傻眼了,慌忙找個借口一個勁陪笑臉才脫身。殺手們這才悻悻地拂袖而去。

說是C城的龜兒不夠意思,過了兩天胖娃又拉來一幫哥們兒“湊場子”。鬧騰到下半晌,一個大嗓門兒嚷嚷說“牌里有鬼”,一口咬定胖哥串通老板出老千,要扭送派出所。胖娃不吃那一套,跳上牌桌子充好漢:“串通又咋的?出老千又咋的?!我龜兒老子又不犯王法!”

阿芳是背了口大黑鍋,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急得團團打轉(zhuǎn),求眾哥們兒給個臉。結(jié)果這邊沒熄火那邊又號盤。胖娃砸了這張桌又丟翻那把椅,唯恐天不塌下來。條哇,筒啊,萬哪撒得稀里嘩啦,哥們兒比照金大俠的南拳北腿指東決不打西。所以,煞尾沒見有誰鼻青臉腫,只擺下缺臂少腿兒的桌椅東倒西歪。

收攤兒了吧,這預(yù)付的房租卻要不回來。小李妹跑來深表同情,貼耳根罵蕙老板良心遭狗吃了,唆使胖哥拉一幫街娃兒來砸店。真是當(dāng)局者迷!不經(jīng)李妹提醒阿芳還真當(dāng)是胖娃出老千被抓了現(xiàn)行哩。當(dāng)初自認(rèn)為拉過蕙姐一把,人家會投桃報李,壓根兒沒想過丈把寬的僻巷里門對門的兩家店——“賣面粉的見得賣石灰的么?”李妹擠擠眼問得高深莫測。

“見不得,見不得!”阿芳忙說,表示自己并不糊涂。不過說真格的,她還真有些搞不懂,這面粉和石灰。井水不犯河水,何以會冤冤不解。但其貌不揚的李妹小小年紀(jì)卻是個鬼精靈,既懂得面粉和石灰的恩怨,還懂得人情世故:在亮底牌之前先得套近乎;而套近乎,對阿芳一類懂事不多毛病不少的寡婦兒,紅包未必有用,釉子卻是一上就靈,無往而不勝。

“對啦,芳姐姐真聰明!除我小李,就你懂這個道理。你一個人!明的拉不下臉就暗算唄。這叫競爭,競爭吶!”

幾句話真如春風(fēng)化雨,使阿芳茅塞頓開,嗯嗯地點頭稱是。表示聰明人“所見略同”。話一投機就不嫌其多,于是阿芳輕描淡寫地提到“重打鑼鼓另開張,自己胸有成竹。

“知道知道,芳姐姐背景大。哥嫂都在機關(guān)大樓,什么信息瞞得過你?我知道你是在想……”小李趕緊捂住嘴把阿芳拉到店堂深處,神秘兮兮地,怕天機泄漏被對門的蕙姐聽了去似地小聲耳語著。阿芳頻頻地點頭認(rèn)可,卻又面露難色。李妹不失時機,一錘定音:“你莫愁,你不用投錢——原先我該你的算扯平了。不夠算我的!芳姐姐的事我小李能不仗義?”

于是說干就干,將就阿芳的門面小李妹招來她相好的小伙子,投錢不多,把短命的“芬芳休閑屋”改造成合資經(jīng)營的“姐妹燒烤公司——本部”。

李妹朋友多,眼珠子滴溜溜打轉(zhuǎn),電得小伙子、老頭子、半蔫子去的又來,來了不舍得走。煙熏火燎中吆五喝六,折騰到后半宿。光打下手也累得阿芳叫娘,舒心的是十天不到凈分二百多。坤包里有倆錢兒的阿芳手又怪癢癢,招呼李妹,說是“腰肌勞損”去“保健”,立馬溜到了南河橋頭的攬月商廈二樓,樓梯口兩側(cè)對稱排列著棋牌室和舞廳。就象金盆洗手的影視歌星,三番五次地息而復(fù)出,也就由走紅而發(fā)紫。阿芳自己都沒敢奢望,這次麻壇復(fù)出還真的使她顯山露水。手運好得出奇,鬼使神助地連連自摸,洗白了滿屋的牌友。

風(fēng)水轉(zhuǎn)過來就舍不得丟手,是銀子都不燙。所以頭幾天還去向李妹哎喲幾聲,罵洗頭房那個瓜女子擰錯了筋,后來干脆免了。每一天晚上像是都江堰開閘放水,只見白花花的銀子堵不住地流走,才覺著風(fēng)水還在轉(zhuǎn),于是趕緊收手,跑去店里找補幾個現(xiàn)錢。李妹卻也老道,一邊給芳姐姐捏拿肩肘,把擰錯的筋再擰回來,一面啞著嗓子倒苦水。

“姐呀!你這一閃腰,姐妹店就慘啦!那幫色狼見姐沒在,打轉(zhuǎn)身蒸發(fā)了——剛才那幾個是來白吃的。”

“有這號事兒?”阿芳大惑不解。

“從來都是人家求你,姐呀,搞不懂了吧?這求人捧場拉人氣得人家給臉。怎么求人家高矮不情愿,說是廣東那邊非典都鬧昂了,病從口入嘛。我磨破嘴才說看在芳姐姐面上,給個面子幫干忙哩——省了勞務(wù)費。”

“看我份上?真的呀?”

“天晴——沒下雨!”李妹見芳姐姐被粉得飄飄然,順勢哭喪著臉說:“房老板來問鋪面還租不,眼下店里是一個子兒沒落下,倒該著人家的啤酒錢,魚呀肉哇,還有這韭菜帶皮豆腐干兒,雞精醬油花椒面兒。這……”

這帳單唬得“阿芳”頭都大了,慌忙甩開李妹扔下一句,“這么復(fù)雜呀!不干了”,便摸黑走回去,在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上咀嚼著吃啞巴虧的滋味。

阿蕙缺德,不地道,你阿芳也忒不懂事。窮巷里能有幾個消費者?你開店就不能離蕙姐茶坊遠(yuǎn)點兒,偏要紅鼻子對綠眼晴和人家較勁兒?李妹耍心計,可你占著茅坑不干活兒——社會主義就是按勞分配嘛,不勞不得是你自找!

三個女人一臺戲,旁觀者見仁見智說公說婆都在理。只有梅姐力排眾議,卓爾不群。梅姐說:“顧得今天顧不得明天。日子過到這份兒上,都是落難姐妹。誰還說誰呀?這世上那許多不平,有你的發(fā)言權(quán)嗎?非典時期,顧生計要緊。”

愛在舞廳消磨時光的一班姐妹中間,梅姐算得上是見過世面的角兒,早年天南海北都漂過,對人情世故頗有見地。她的經(jīng)典言論是,“再窮寧可當(dāng)‘二奶’,別當(dāng)‘小姐’;做‘情人”,別做‘野雞’、‘野貓’”。

咋說呢?

因為前者是“違法但不犯罪”。檔次不一樣,那屁股后頭沒有“小平頭”盯梢,“勾勾針”抓現(xiàn)行,防暴警察不會罰款,也就不用擔(dān)驚受怕。譬如那演藝圈有多少腕兒把“潛規(guī)則”當(dāng)通天樹爬上云頭的,誰鬧得清楚!說白了一樣是皮肉交易,可公安局管不著。一經(jīng)曝料熱炒就有大老板當(dāng)作油炸臭豆腐爭相搶購。人家拍廣告、上電視,屁股扭扭就進(jìn)帳上百萬。哇,我的媽口也!

市井百態(tài),經(jīng)她一說成為在姐妹們口中流傳的警世恒言,那份兒精彩與C城名嘴、藝術(shù)家兼教授李伯清的散打好有一比。所以盡管不過二十五六,同樣是個要辦“暫住”的邊緣人,大家還是喜歡聚在她的周圍聽她侃,阿芳也不例外。

這是暮春三月天,桃紅李白在輕風(fēng)細(xì)雨中飄零。阿芳沒精打采地上了商廈二樓,左拐進(jìn)了舞廳。風(fēng)聞C城的娛樂場所紛紛叫停,但這里是安寧河谷的中小城市,高原紫外線對病毒很有殺傷力,未見有非典入侵,所以舞廳照開不誤當(dāng)然要噴藥消毒,只是舞客來得零落,舞池里沒有昔日人頭攢動的盛況。在角落里找到梅姐時,梅姐正和一班姐妹在罵非典。往常,還能向馬哥牛老板朱老頭子什么的要上十幾八塊“礦泉水”錢,對付著過日子。可現(xiàn)在,只有三兩個伙子圍著來拉生意的“小姐”打轉(zhuǎn),剩幾個糟老頭子,跳舞摟得你緊緊的,錢袋也捏得緊緊的。娘的,這非典!——那老廣吃得也怪,國家這么大,什么山珍海味沒有,干嘛非要去吃什么果子貍!

梅姐輕聲軟語地勸慰阿芳別往心里去,就當(dāng)牙巴咬了舌頭兒,鍋鏟碰缺了灶臺。

知道嗎,其實阿蕙心里比誰都苦?農(nóng)村妹子上樂山市里練攤兒,積攥了倆個錢后,想找個城里人結(jié)婚。結(jié)果碰到個街娃兒,穿一身假冒名牌兒,打領(lǐng)帶,頭發(fā)染得焦黃,就是那種周武鄭王扮酷的街娃。他說愛她沒商量!賭咒發(fā)誓說:沒了你要出人命啦!嗨,她還真聽進(jìn)去了!正而八經(jīng)地扯了證。養(yǎng)著他,供著他,依著他,哄著他,可他還是花心!先是拿蕙姐的錢耍發(fā)廊妹,蕙姐不知道也就算了。可他竟跟朋友以及朋友的女人——賤貨三人同床!那狐朋狗友,那臭男人也硬是死不要臉,枉自披一張人皮!有天恰被她親自撞見……你當(dāng)阿蕙喜歡在外面漂?不漂她咋辦,回她的傷心地?

“芳姐大人大量。都是沒主兒的命!大樹沒得靠,又沒墨水,翻過二十五后端盤子都沒人要。過日子艱難啊,不然咋會這么犯賤?”

幾個女人像沒舵沒槳的扁舟在人海中隨波逐流,同舟的這一群很容易達(dá)成共識:女人的命真苦!

而男人呢?

“沒一個好東西!”梅姐一篙竿掃倒天底下的男人,“凈想揩油,還小氣!”

“有天——”從鋼鐵廠下崗的小桃怯生生地說;“有天張哥還支援我三十塊呢。”

“小見!”梅姐白了小桃一眼,“去年我一家伙就從一個半蔫子那里詐了三大百。學(xué)著點兒!”又問小桃:“把你辦了吧?”

“啥?”

“耍!”

“耍?”

社會方言,京腔叫“辦”,西南官話叫“耍”,直白地說就是上床。小桃原是廠里搞化驗的,像真聽不懂梅姐的江湖話。“哎呀!我說你就別裝了!你梅姐我見得多了。”就憑眼角牽出的一絲細(xì)紋兒梅姐從來不相信小桃有那么天真。

小桃夸張地嘟著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人家不懂嘛,才二十歲嘛。”

“就算你二十歲又咋啦?——你那山溝溝里頭,下個崽都該四五歲了。”

“梅姐你——人家……”

“人家黃花閨女進(jìn)城尋個好婆家是不是?別犯傻了!天底下的好男人都還在娘肚子里呢。你,去問蘭大姐,她那個主兒把她害成啥樣——”

蘭大姐那個主兒原本根紅苗正,人又帥氣,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在OK廳里連唱帶表情,“輕輕的一個吻”就俘虜了“小蘭妹兒”的身心。可他下海弄潮想走捷徑,詐騙未遂被判了五年。小蘭妹兒拖家?guī)Э诔闪恕疤m大姐”。想離了改嫁吧,鬼都不接招兒。只盼那人浪子回頭多想著點老婆孩子,再不要去外面鬼混。聽梅姐給小桃說自己的遭遇。蘭大姐只是嘆了口氣,仍然悄沒聲息地窩在屋角的陰影里注意著門口的動靜,巴望有哪位一夜暴發(fā)的爺兒進(jìn)來惠顧。

沒有哪路財神進(jìn)門,小桃的小靈通卻三番五次地響,被梅姐一把抓過去替她關(guān)機后拉著小桃下舞池,把《藍(lán)色的多瑙河》變成慢一步,舞步輕搖中,梅姐告誡小桃:“青勾子娃娃自己都沒長醒,喝稀飯都還靠媽老漢兒拿錢買米。你拿什么倒貼?”梅姐說,婚介的最新行情,四十幾的男人事業(yè)有成,有房子票子,沒準(zhǔn)兒還有車子,才是瘋搶熱賣的“緊俏貨”。說到“緊俏貨”顫梅姐的眼睛賊亮,使得長長的睫毛也在陶醉中顫動。哦,多少年都在幻想著期盼著那一天——她的白馬王子突然現(xiàn)身,帶著灰姑娘驅(qū)車去川港影樓拍婚紗,陪她逛普爾斯馬特,溜吉娃娃,游新馬泰,和人妖合影,在椰樹下拍照,從波音的舷窗里看云海……哦,誰說農(nóng)村妹子沒品位,只配穿花花鞋把城門洞兒當(dāng)成大灶孔?她要擁有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帶給她的幸福生活,活得人模人樣!

小桃跟隨梅姐進(jìn)入了夢幻。那一連串叮零當(dāng)啷的新名詞一定蘊含著美妙的內(nèi)涵,正因為飄渺才使得想象展翅飛翔,幻化出五彩斑斕的海市蜃樓,在歌聲里沉醉……

啦啦啦啦啦啦,啦瘦,咪瘦——

伐伐伐伐伐伐,伐蜜,乃蜜——

乃乃乃乃乃乃,乃豆,洗喇!

啦伐乃洗,乃豆,洗喇——

“不過——”在一個轉(zhuǎn)折連詞之后梅姐黯然神傷,悠悠的酸楚猶如一片陰云罩在她的臉上。

“不過什么?”

“誰,瞧得起我們?我們……算什么?”

阿芳并不想和誰去糾纏。只是這往后的日子咋過呀?回鄉(xiāng)下去吧?苦和累還在其次,最使人受不了的是那種難耐的孤獨和山洼里那種空虛落寞的感覺——坡地上大老遠(yuǎn)才有一個和自己一樣臉向黃土背朝天的人影。偶爾有看山狗走過,才有機會吆喝它幾聲,看它朝自己搖搖尾巴。這日子長了,人也就變成啞巴了。節(jié)慶的日子,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聚到山腰的小廟里拜泥菩薩,看紅燭燃燒,香煙繚繞,覺著自己的身心便也融入了冥冥之中的神秘世界。

年輕人說,“這哪是二十一世紀(jì)?”于是出去打工就再也不回來了……

阿芳還在那里沉思默想,在組合音響里一個凄美的女聲唱起李煜的《虞美人》。一位姓吳的老相識趕緊抓住機遇借“東風(fēng)”,請阿芳跳一曲“探戈”。這是一個從單位上提前退休的鰥夫,兒女都在上海老家。他的日子過得松快,只是“梧桐半死清霜后,白頭鴛鴦失伴飛”,少了個“挑燈夜補衣”的伊人,心里總是空落落的。兩年前就有熱心人想撮合他和阿芳,偏阿芳就愛打單,又心浮氣傲,對小伙子都愛搭不理的。可是彼一時,此一時,如今,落魄的阿芳對孤老頭笑得很甜。鰥夫受寵若驚,覺得阿芳簡直就是開得極盛的花兒。雖然她的膚色有點“黑色素沉著”,可本地人都是彼此彼此;因為豐乳而臀又不算太肥,那體型就更透著十足的女人味兒。明知城市邊緣“接合部”女性多半想找個城里人作靠背,但對阿芳吳某還是不敢造次,只是小心翼翼地奉承阿芳成熟女性的韻味。這使阿芳很開心,嘴上罵著“老不正經(jīng)”,臉上卻掛著笑。

風(fēng)雨送春歸。一來二往,在一個月色撩人的夏夜,阿芳心一軟就投入了孤老頭的懷抱。現(xiàn)在口口聲聲都是“我吳哥”。房租“吳哥交了”,月例“吳哥寄了”。“我吳哥”還給她銷了積欠,贖回了手機,在美容院扔下四大百給她改頭換面。阿芳的面孔確有改觀,尤其是下巴上那一片。她指給人鑒賞,并且沾沾自喜的。

這個青黃不接的初夏梅姐卻顯得萎靡。—個傳入的非典病例鬧得城里人心惶惶。舞廳日見其蕭條,水錢沒處去要,上門的債權(quán)人卻接二連三,逼得梅姐東躲西藏。找到小桃那里。本打算湊合幾天,臨了才知道小桃住的是集體宿舍。十平米不到的小間塞進(jìn)四張上下鋪,住四個人。上鋪堆放各自的雜物,人擠在里面轉(zhuǎn)身都打不過來。廠區(qū)亂哄哄的,隨處可見三五七八個人圍成圈兒,像吃了炸藥似的,情緒很激動。

“廠里要出大亂子啦!”小桃說。廠子賣了幾千萬,多半的錢被當(dāng)官的黑了。工人們每月七八十百來塊錢的生活費就打發(fā)了。大家商量要去攔火車上訪哩。

這鬧不好是要進(jìn)局子的呀!小老百姓敢和誰論理去?對付著和小桃擠了一宿,第二天好歹在城里找了個棲身之地。一個二十歲左右的湖南女孩兒把自己住的出租房隔出那么一溜轉(zhuǎn)租給梅姐,月租五十塊。

房錢還欠著,只好碰運氣去吧。可是老天不體諒人,連日三十幾度的高溫,烤得玩家也望而卻步。

在舞廳也是閑待著,所以迪斯科才響起這班姐妹就離場下了樓。藍(lán)天上偏西的太陽仍然灼人,她們只顧伸巴掌遮住半邊臉往店鋪檐下的陰影里鉆,梅姐一頭撞在了一位男士身上。只聽小桃一巴掌拍得天響,戲劇性的一聲尖叫:“張哥,你可來啦!”

想不到小桃總掛在嘴上的張哥還真有其人!身著休閑裝的他,站在梅姐面前搶先伸手致歉。

那翩翩風(fēng)度使正要發(fā)作的梅姐提起精神抓住“張哥”的手搖了又搖:“真的是見面勝過聞名!我早給小桃說,你的那個‘張哥’不比一般,是個大好人……人大義!大氣!——有一米八吧?”

“一米七點九九九——我姓張,名郢之,叫我張郢之就得。”

張郢之從C城到本市出差,正趕上非典隔離,干脆留下來找個人。

“紅裙子——”小桃搶著說,不無得意。“啊不,是洪瓊——小洪,云南省Q縣人。年齡二十四,性別女,民族漢,身高一米六一,身穿藍(lán)灰色……”

“哧,真逗!”梅姐笑出了聲,問張郢之:“你跟小洪……?”張郢之雙手一攤連忙改口:“我的一個朋友——小柳,上C城以前說起過。啊?小柳你認(rèn)識。那么李總?也認(rèn)識。哎呀,我就說小柳走運么——有人嫉恨,說啥老夫少妻的,我就說不就是少妻老夫唄,管得著嗎?”

對梅姐的見識張郢之深表贊許。“在社會學(xué)上,”他說,這是一種“互為補償?shù)膬尚越M合”,說到頭,純屬個人的人權(quán)選擇,合理合法,無庸置喙。“可你還沒告訴我小柳是怎么說的。”

“喔,好像是說——你千萬別犯急!”梅姐看到有兩撥手持刷墻滾筒的,身背擦鞋小箱的女人正分別從橋頭和街口向他們靠攏,作包抄圍觀狀,忙說:“得換個地方,不然阻斷交通城管來了要罰款。”

張郢之抬起手腕看表:“哦,五點過了,這樣……”

他選擇了城南大道一處清靜的酒家,在雅間里請姐妹們共進(jìn)晚餐。

“啥?小洪被一個男人架走了?!”張郢之的臉上寫著沮喪和迷惘,“那男人是誰?是不是綁票?趕的什么車——火車還是汽車?”

梅姐聳聳肩頭:無可奉告。

2003年元月10日——壬午年臘月初八。就差一分鐘,本要隨同張郢之北上打工的小洪,被一個陌生的男人攔在了月臺。而他張郢之在起動的列車上眼睜睜地看著小洪后退,變小,消失在繁星滿天的夜幕深處……

為什么?……所有的問號都墜入了云天霧地。

就算是以酒澆愁愁更愁吧,但這愁還得靠酒來澆。一幫姐妹多是跟男人澆出的海量,愁味卻各有不同,但既然聚首就是緣份。于是用杯子的,吹喇叭的,大家干干干,“一口悶”!張郢之唰地一聲掏出錢包往桌上一摜:

“老板,來——兩箱!今天——不醉烏龜?穴毋歸?雪!”

瓶子一個又一個地開,攣不轉(zhuǎn)的舌頭一次又一次重復(fù)著“沒醉”。立在跟前的墻壁搖搖晃晃好像不大穩(wěn),莫名的悲哀涌上心頭——

為什么?給我個理由!

“能有什么理由?帥哥哥!”梅姐仗著酒意把手搭在張郢之的肩上,“命中注定。”

蘭大姐絮絮叨叨地敘說著:春節(jié),“里面”打牙祭,卡拉OK搞比賽,他得了頭獎,“可是他,都沒問一聲,娘兒仨……咋在過,腌……臘肉……沒……”

小桃向梅姐澄清:“四五歲的兒子,別……信!才……三歲。找婆……家,對!我找婆……家……”

雖越說越糊涂,卻是酒后吐真言。兒子她鐵定是有的了,也就不可能是二十歲的黃花閨女。這就是為什么她說話總是心虛氣短,表情舉止總想“年輕化”的緣故。一進(jìn)料的官員從礦主手里得了好處,進(jìn)的礦石大多不夠品位,本就是低水平重復(fù)建設(shè)的廠子哪會不垮!“一個月八十塊……咋……活哇?”工人們?nèi)フ摾恚o坐。她沒去,“有兒子……怕進(jìn)……局子……”

“有錢人要得膽……固醇,猝死。愛……滋病。你們——”張郢之覺得腳下的地在晃蕩,害得他想了好久才接上下文,“要生產(chǎn)自救,找……個活兒……干。”

“干了!”梅姐一邊往他的杯子里倒酒一邊絮叨:“都像你文化高?靠賣力氣的人太多了!餐館都不讓干,就只有刷墻,擦鞋。我再去擠一個位就有一個姐妹沒活兒干……”

那不一定!如果采納了馬寅初的人口論,這供求比例不就——但她們還沒出生馬寅初就當(dāng)了右派——那,如果阿梅和小桃,或者其中一個,生在希臘船王之家,或者生在美國肯尼迪家族……這世上還有沒有阿梅,或者小桃?不可思議!但如果……

“一口!滴酒三杯!”梅姐又灌了他一杯酒:“我的張哥,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么如果,如果不能當(dāng)飯吃——”

“面包會有的!辦法會有的!路是人走出來的嘛。”張郢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在想要不要去衛(wèi)生間,結(jié)果又坐下了:“要學(xué)香港人,在競爭中打拼,憑打拼來競爭——連幼兒園的小朋友都在打拼,電腦,英語:三克鈾,物銳兒馬奇,OK!知識經(jīng)濟的年代么,你們結(jié)合農(nóng)業(yè)鉆一兩個冷門——生物化學(xué)、基因工程,不出三年,我保證——”

怎么樣?

張郢之想不起來,他醉了。

“你干嗎灌他?”小桃嘟著嘴找來一條濕毛水敷在張郢之的額頭上,又問梅姐:“覺得張哥怎么樣?”梅姐哈哈一笑:“稀罕!放心啦。你知道我要什么噻——”

“我要——”張郢之掙扎著站起來。

“我要你,大小伙子!你喝多了。帶我去你那里,今兒晚上我陪你。別不好意思嘛——”

張郢之推開她,邁著貓步上衛(wèi)生間。梅姐沖他的背影扮了個鬼臉,迅速轉(zhuǎn)過頭來從他的錢包里抽出幾張大鈔塞進(jìn)了自己的乳罩后,反問小桃:“你說我干嗎灌他?”

三兩張老人頭填補不了心靈的空虛。深夜里躺在床上,在眩暈中闔上疲憊的雙眼。三克鈾,物銳兒馬奇,生化,基因……這些聞所未聞的新名詞讓梅姐云里霧里,感覺不知什么時候這個世界已經(jīng)和自己拉開距離,變得陌生又遙遠(yuǎn)。黝黑的虛空里,自己被遺忘在天之涯海之角,在曠野,在荒漠,就像飄泊在茫茫大海上的一葉孤舟,沒舵沒槳沒帆沒航標(biāo),辨不出東西南北,不知漂向何方……

她在追溯當(dāng)年的美好時光。曾經(jīng)和這個世界親密擁抱的歲月是怎樣逝去的呢?

十七歲上她下廣州,渡三亞,闖北海。她拼命干活掙錢,把弟妹拉扯成人。接著是給老爸治病,送葬,還老爸生前欠下的債……

她從不怨苦言累,因為生活在陽光下,希望在心里。哦,那金色的海灘,五彩繽紛的花樣年華……

心,在碧藍(lán)的海水里飄蕩,追隨海鷗的翅膀飛翔。

“啊,對不起。女士!沒傷著吧?”

碰一下那伸出的手,觸電般地縮回。活力四射的肌膚豐潤光鮮,羞澀的面頰白里透紅。說一聲“沒關(guān)系”后和那人擦肩而過,卻又不約而同地回頭對視。

——就這樣地相逢,那根無形的紅線把他倆從千里之遙牽到三亞街頭撞個滿懷。他們互相吸引,青春的風(fēng)采一樣地令人炫目。都只為對視時那一笑,人生莫非全在一個“巧”字?

“你笑起來太像我認(rèn)識的一個人。

“你的女朋友?”

“不,蒙娜麗莎….”

……

月明星稀,海風(fēng)輕拂,大海在浩渺里和夜空渾然一體,上下澄徹。海浪和沙灘在熱吻,靜悄悄的,似乎地球也停止了轉(zhuǎn)動。她在甜蜜的恐懼中期待。

“艾那物又!”

“可是你……那么高……”

“有多高?”

“在云頭上,像——”

“像什么?”

“——不告訴你。”

……

一聲霹靂撕裂了夜空,海浪呼嘯著涌向沙灘,她在波峰浪谷里掙扎……

拼命叫喊卻沒有聲音,她感到窒息。猛然坐起身來,眼前是漆黑的夜。

這是安寧河谷的雨季,午夜,外面正下著暴雨。

呵,是一場夢!

黑暗中仿佛有的聲音。隔墻那邊有人在喘氣,床架嘎吱嘎吱作響。那個湖南女孩兒在呻吟,斷斷續(xù)續(xù)地,像一種無奈的嘆息,間或夾雜著咳嗽。梅姐想起自己回來的時候看見她在長途汽車站附近和過往的男人拉拉扯扯——哦,是個拉客的野貓!

做完“業(yè)務(wù)”以后,那女孩兒一邊“口空口空”地咳一邊講起自己的身世。她叫小蓮……父母離異以后,媽改嫁又養(yǎng)了孩子。她流落到本市投靠姨媽。姨媽負(fù)擔(dān)重,她只有自謀生計。

“感冒了,你得歇幾天。”那嫖客說。

“不敢哪——一個月交三千幾。連白天都要趕工做‘業(yè)務(wù)’吶。”

“你又不是洗頭房的,哪來的老板?”

“噓,小點聲兒!”小蓮說,“一路上都有人靠墻根蹲著。誰接了生意一會兒就有人來要錢。前天,一個外地女孩兒不懂規(guī)矩,她們綴在后頭抓了個現(xiàn)行,交給防暴大隊去罰款。他們有個組織,二三十個人,兩個二排在管事”。

“二排?”

“是呀!你不知道這里天高皇帝遠(yuǎn)?黑道白道是一個褲襠底下的兩只褲腿兒……”

后來,為“服務(wù)費”他們發(fā)生了爭執(zhí),有過一陣抓扯。小蓮用椅子頂著門:“給你的服務(wù)是全掛子,要一百二!”一定是她的力氣小被推到了一邊,她嘶啞著嗓子苦苦哀求:“一百二,我太需要了——不然你打我嘛,打我嘛,把我打死算了——”

梅姐回味著陽光海灘與沙鷗。多少年過去了,此刻,在這遠(yuǎn)離大海的川西南高原的一角,那張永生難忘的面龐從昏暗的虛空里凸現(xiàn)——金屬鏡框架在棱起的鼻梁上,眼晴里流露的笑意,親切友善生動還俏皮……啊,為什么時空不就此停住?即便是夢,她惟愿長夢不醒。

接下來的那些日子,只要有錢就拼命喝酒,梅姐最喜歡從朦朧醉意里尋夢。

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有人來到她的床前對她說:睡吧,在夢里你是幸福的人。一次,兩次,三次,一張陰沉的面孔在燈影下晃悠,睜開眼卻又無影無蹤。她以為是夢,是神智不清時的幻覺。第二天,只覺得精神煥發(fā),體內(nèi)仿佛大海漲潮,一種強力驅(qū)動著她在舞池里拼命地?fù)u頭,擺胯,把自己的敏感部位緊貼在男性堅挺的部件上“砂”——她靠這個掙錢,自己也因強烈刺激而亢奮而癡狂。歇下來卻精疲力竭,一種從未有過的難受在體內(nèi)蔓延擴散開來。臉上失去了昔日的光鮮,原本顧盼生輝的眼晴變得黯淡無光。猛然警醒時她的面前出現(xiàn)了奇怪的幻覺,她看見了幽靈般的男人。她在腦海里搜索一切細(xì)節(jié)——那男人總用支針將玻璃管里的液體汨汨地注入經(jīng)脈——一個可怕的念頭使她不寒而栗。那不是夢!最可怕的厄運已經(jīng)降到自己頭上——已經(jīng)在自己血管里涌流循環(huán)的不是鎮(zhèn)定劑,是海洛因!

惡棍!她要找那惡棍拼命。

有天晚上那惡棍出現(xiàn)了。小平頭,三十來往年紀(jì),志得意滿,冷酷又刁鉆,黑黢黢的面孔掛著蔑視一切人間法則的蠻橫與霸道。他斜躺在床上把小蓮摟在身邊,撅起嘴皮悠悠地吐著煙圈。這惡魔!

梅姐恨不能砸爛這惡魔的頭,把他千刀萬剮扔進(jìn)地獄的油鍋里,可是她已經(jīng)無力做到。憤怒像燃盡燈油的火苗,只有瞬間的一閃就熄滅了。無數(shù)小蟲子在啃嚙她著的五臟六腑、肌肉和筋骨,直到每一個細(xì)胞。無以名狀的饑渴感幾乎耗盡了她的精力,余下的—星半點只夠支撐她倚著隔墻上的門,顫顫巍巍地抓住邊框。

那惡魔說話了,冷冷地沒有表情。在他面前有幾個或坐或蹲的女孩子,其中一個蓬頭垢面,臉上淌著血。

“你們幾個舊帳未清,老板說了:不給藥。開小差的,你們看清楚啦,抓回來家法處置。嘿嘿,”他干笑兩聲接著說,“在如來佛掌心里捏著。就連威風(fēng)八面的大老爺們兒借了賭債也得還,老板從來都不打讓手。江湖規(guī)矩,一百萬下一支手,二百萬一雙,欠斛斗利掏眼珠,受不了這份兒罪就豁出命來抵——別打哆嗦,只是打個比方,不是說你們。你們欠兩個藥錢多做幾筆生意不就找回來了嘛。嘿嘿,”他干笑兩聲最后說:“出去統(tǒng)統(tǒng)給我街邊站著攬業(yè)務(wù)!由得你們在這方地皮掙大餞,我們只撿倆小錢吃包煙,就保你們太平無事,吃藥的還讓賒賬。媽的,你們還怠工!反了你們不是?”

慢條斯理的語調(diào)把心理挫傷的威力發(fā)揮到極致。女孩子們屏住呼吸,渾身哆嗦著;梅姐的倔犟也被徹底摧毀。那惡棍干笑兩聲后轉(zhuǎn)過頭來向她聲色俱厲地吼道:“該你清賬了!”梅姐一聽這話癱在了地上。那惡棍抓住頭發(fā)把她拉進(jìn)里屋,動手扒她的衣服……

這是安寧河谷多雨的季節(jié),外面正下著雨。

每天通過電視臺發(fā)布的非典疫情在夏末秋初逐漸緩解。阿芳的吳哥通過幾次IP傳情之后打算帶阿芳在“十一”以前回上海住一段時間,和子女協(xié)商給阿芳一個名份。于是阿芳忙忙碌碌東奔西走,采購蟲草、香菌、馬湖莼菜、德昌香米,甚至月都城特制的六味地黃大蜜丸,備作對子侄輩的見面禮,她要把南方絲綢之路的古道熱腸帶到黃浦灘頭,給大家一個驚喜。

周末的晚上阿芳春風(fēng)滿面地邁進(jìn)機關(guān)大院,蹬蹬蹬跨上六樓向哥嫂報喜。

“好啊!”哥說。

阿芳樂不可支,從沙發(fā)上彈起來,還沒將巴掌拍響,就被哥哥狠狠地瞪了一眼。——電視屏幕上正在發(fā)布中國大陸非典解禁的消息,作為公務(wù)員,哥對本地區(qū)招商引資的前景百倍看好。至于妹子要梅開二度,他簡直要燒高香念阿彌陀佛——去了一塊心病。但提起吳某人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回應(yīng)阿芳的動作也是從沙發(fā)上蹦起來——這簡直就是亂倫!就是忤逆!就是愧對列祖列宗!

“那老不死的老頭子,想吃天鵝肉啊?你多大一點兒?水靈靈一支鮮花偏要往牛糞上插?我大小有頂烏紗帽,你叫我在機關(guān)里怎么見人?我這臉皮往哪擱呀?”

“人家都說,愛情不在年齡嘛。”

“誰說的?叫他學(xué)新婚姻法!男二十二,女二十歲。這法律規(guī)定,只準(zhǔn)差兩歲!誰告訴你不管年齡?”

阿芳身子一扭,跟著一屁股坐下去,拉著嫂子訴苦:“你說我們女人這一輩子,咋樣才踏實嘛,還不是靠嫁個好男人嘛……”

“人各有命!這千里迢迢跑海上——”

“上海。”

“知道是上海。千里迢迢跟著去,吳老頭這把年紀(jì)不定哪天遭心肌梗死呢!”

“你咒人家呀?!人家血壓不高。”

“他血壓不高?那就肺氣腫,肝腹水,脾破裂!”

每一次都聽妹子說吳老頭,卻沒覺察妹子那腦袋瓜子里長了包,竟鉆出這么稀奇古怪的念頭。照他說,這老夫少妻,老妻少夫跟同性戀一樣可惡。“這精神文明還講不講?東方的道德倫理還要不要……”

幸虧電話鈴響了。

哥一聽到電話。霎時變了臉色,剛才脹得通紅的臉變得煞白,連連擺手叫阿芳不要打岔。

“什么什么?死了?呵,嗯。啊?一封遺書?啊啊,嗯嗯,啊呀!拱出十幾個部局級!都有誰?啊?!搞錯沒有?啊啊,我馬上過來。”

“出大事啦!”哥說著,急匆匆地找出記事本放進(jìn)公文包就要走,拉住門把時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才掉過頭來把阿芳狠盯一眼,不容分說地把她的美夢攔腰截斷:

“總之我不同意!有個閃失,以后怎么給爹媽上報材料?”

好事不出門。沒過三五天,一位局級高官上吊自絕的消息不脛而走,成為本市街談巷議的頭版頭條。

說是賭輸了錢,借了二百萬,被逼自殺!死者遺書拱出高官一串,彼此間的賭債幾十上百萬!

人民幣大貶值——高官的牌局一萬算一分,十萬算一毛,百萬才叫一塊!

……

可是,逼死人命,檢察院為啥不起訴?

誰逼誰呀?證據(jù)呢?怎么起訴?遺書乃一面之詞,而且死無對證。

借錢沒有借據(jù)嗎?順藤摸瓜噻。

笑話,太小兒科!不立借據(jù)不留把柄。有頭有臉的廳座局座就是變了潛艇也沉不下去。怕他不認(rèn)?江湖規(guī)矩是六親不認(rèn)的!

……

沸沸揚揚的小道消息攪得蕙姐睡不著覺。無依無靠的漂泊生涯,伴生出如履薄冰的謹(jǐn)慎,天性賦予她葉落而知秋的聰慧敏感。她說服李妹出面邀請阿芳去小漁村吃燒烤,表示賠情謝罪,重修舊好,順便摸一下領(lǐng)導(dǎo)機關(guān)的反應(yīng)——有個當(dāng)公務(wù)員的哥哥,阿芳順理成章地成為她們心目中的消息靈通人士,其可信度甚至超過政務(wù)公開的信息發(fā)布。

阿芳早就想出去走走,散散悶氣。所以她大人有大量,抬頭一笑泯恩仇,很爽快地應(yīng)邀赴約。她對李妹說的話只限于好吃嘴對菜品的鑒賞與挑剔。小漁村徒有虛名,燒魚皮不脆,骨不酥,怎么吃也難比當(dāng)初“姐妹燒烤公司”的品牌怪味魚。只好對付著一邊吃,一邊看湖底的水草搖曳著扯碎天上的浮云,舟船穿梭,人來人往,倒別有一番情趣。于是她看那碧波粼粼的湖面,再遠(yuǎn)眺瀘山的蓊郁蒼翠,環(huán)顧燒烤攤上的紅男綠女。完了幽雅地轉(zhuǎn)過下巴,一邊對蕙姐展示她今非昔比的“那一片”。一邊說,現(xiàn)而今自己早就把落難時的是非恩怨一筆勾銷,尋思晚些時候到大上海和吳哥完成終身大事,吳哥實在急得不行。至于自家姐妹么,有事盡管說,不用這么破費。“不過,”她說,“當(dāng)官兒的自己活得不耐煩了,他要上吊,與小老百姓有什么相干?”

“有什么相干?當(dāng)然相干啦。”蕙姐身子前傾,看定阿芳的下巴,作鑒賞狀,繼而頌揚“那一片”確實比腮幫子白出了許多。然后才憂心忡忡地問:“倒洗澡水會不會把娃娃也倒掉?會不會因為一個賭哥的上吊而禁賭?因禁賭而雞飛狗跳墻?最最要緊的,會不會株連阿蕙茶坊也被貼上封條?都曉得的噻,小茶館嘛,也就靠打休閑麻將呢。”

“那誰說得準(zhǔn)啊?不過我可以幫你問問。就這一次,下不為例。啊?”

這小漁村是本地下里巴人的游樂勝地。溜溜馬在沙灘上兜圈子,五光十色的蓬布下一字兒排幾十家燒烤攤。沙灘下面,遠(yuǎn)近聞名的葫蘆海子閃爍著波光,呈葫蘆狀朝東西南北擴展延伸。遠(yuǎn)山綿延起伏,微藍(lán)淡紫,素雅而寧靜。湖水拍擊沙灘,講述著青龍報恩的古遠(yuǎn)傳說。

多雨的季節(jié),天說變就變。午后三點,翻越遠(yuǎn)山的風(fēng)在人們的頭上扯起一頂灰暗的天幕;湖面上,波濤拍打船舷激起陣陣?yán)嘶ā4系娜藠^力擊水,艤船靠岸,只剩下一只腳踏游樂船還在湖心打轉(zhuǎn)。船上的一男二女看來都是弄潮的生手。小船時而被拋向天空時而陷入低谷。他們隨船體東倒西歪,前翻后仰。一個女士揮舞雙臂尖聲呼救,然后順勢倒進(jìn)男士的懷里緊緊抱住男士不松手。這時劃過去一只擺渡船只見兩只船上的人在風(fēng)口浪尖上比劃著顛來簸去,伸出手指討價還價,終于以二十元成交。船老大甩過去一根纜繩,拖著游樂船在險象環(huán)生的風(fēng)浪里迤邐而行,好不容易才在小漁村靠岸。沙灘上圍觀的人松了一口氣,跑到水邊把濕漉漉的二女一男架上岸來,去那燒烤爐邊向火。

阿芳定晴看去,呀,那不是小桃和蘭大姐嗎?

“哎呀!剛才真替你們捏一把汗,心都快蹦出來啦!”阿芳招呼小桃他們過來就座。小桃興奮得面如桃花:

“可不!好驚險,好刺激喲!一個浪頭打來,幸得好張哥一把抱住了我——”

“是你抱住的張哥。”蘭大姐實話實說。

“那——那時候鬧不清誰抱誰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好開心好開心喲!”

“開心”過后才想起把張郢之向阿芳她們作了介紹。張郢之從小桌上橫過手臂去和幾位女士一一握手:“多虧了那只船,今天我才出盡了風(fēng)頭——不要爭,今天這頓算我包了啊!”說完便去找攤主叫菜。幾個女士久聞其名,把頭伸到桌面圍成半圓,嘰里咕嚕地打聽阿梅掏錢包的事。小桃揮揮手,“沒事的啦!張哥這人大而化之的,可能沒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了也不會當(dāng)回事兒”。阿芳還是說怎么說阿梅也不該把一個善解人意的帥哥哥當(dāng)冤大頭。

“你們省省吧,”小桃盡量為梅姐開脫,“她是走投無路了呀!”

“誰呀?”張郢之回來坐下,問小桃。

“沒事兒,說好久不見梅姐了哩。”

于是說起了梅姐,都說她:心比天高命如紙薄——投錯了胎。

“這有關(guān)系嗎?”張郢之問。

“那當(dāng)然!”小桃說:“梅姐早先在海南耍個男朋友,是個白領(lǐng)。男方父母說不般配,硬是把兒子調(diào)回了北京。”

“后來呢?”

“沒有后來。”

“斷了?”

“還用說?”小桃把一串烤韭菜停在嘴邊,反問張郢之:“你覺得梅姐怎樣?”

“見過一次面……”張郢之一拍腦袋,找到了自己想說的話,“覺得她對男人有敵意。”

“對你倒是例外。”小桃酸溜溜地說。

“誰跟誰呀?哈哈!”

“我跟你不行嗎?”

“哈!白馬王子移情別戀,拿我開涮!我說你們吶,干嗎非要吊死在一棵樹上?早先朝鮮戰(zhàn)爭,死了那么多男人,那朝鮮女人就不活啦?”

沒有男人的世界怎么活呀?

靠自己唄!

怎么個靠自己呀?

“這個——”

又遭遇了“不醉烏龜”那天晚上的尷尬。一切常規(guī)思維與經(jīng)驗對于她們,好比東海之水對于涸轍之魚,相距何止十萬八千里!她們是超常的一群,游離城鄉(xiāng)之間的邊緣一族她們在物質(zhì)和精神上都一無所有。

小李妹幾次欲言又止,因為張郢之在座她怕貽笑大方。但終于按捺不住拋出了她的“自救”綱領(lǐng):“去新疆!”她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被當(dāng)成了“搞笑”,招來一陣哄笑。那遙不可及的大漠聽說是重罪犯人服刑的地方,去找死啊!蕙姐拉了她一下,朝張郢之努努嘴,李妹不再說話,專心致志地對付手里皮和骨都欠水準(zhǔn)的烤魚。

“活得太艱難哪!”蘭大姐打破了沉寂:“那死瘟喪!都沒問一聲,有沒錢腌臘肉……”

她說什么?阿蕙問小桃。小桃在看偏西的太陽剛鉆出來又被一朵飄移的云遮住了。風(fēng)還在輕輕地吹,天色愈顯黯淡;游客陸續(xù)離去,一溜上百米的燒烤攤靜了下來。只有潮水不知疲倦地?fù)肀碁€在講述著那個從古遠(yuǎn)年代漂流而下的青龍傳說——

從對岸山上飄過來幽怨的歌聲:為什么流浪?流浪遠(yuǎn)方——流——浪——

同阿芳她們分手以后,張郢之順著平安大道送小桃回去。小桃吊在張郢之的肩膀上一路體味著那種和異性肌膚接觸的奇妙感覺。腿靠腿的輕微摩擦惹得她身上怪癢癢的,心跳加速,呼吸也變得重濁而急促。偏他還若無其事——這男人叫人捉摸不透!他知道網(wǎng)戀卻不想嘗試;和女孩子調(diào)侃卻不談風(fēng)月,你要和他零距離,他說那是那位身價百萬的女記者和國足洋教頭的事;挑明要跟他,他笑著給你唱“你來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唉,眾里尋他千百度,這不,尋到了,在這月黑燈不亮的馬路上。可你挽住他也留不下來,他要飛走。女人哪女人,做女人真難!做一個找愛的歸宿的女人更難!

在靠近長途汽車站的地段,墻腳的陰影里曲著黑糊糊的人影,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似的。是些什么人?蹲在那里干嗎?鬼鬼崇崇的!

十字街口的拐角處站著一個女人。一襲花色亮麗的套裝勾勒出她婀娜的身姿,在夜色中扯人眼球。擦身而過之后使人忍不住回頭張望。哇!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我說這城里頭誰能招我回頭。這不是梅姐嗎?黑天站這里干嗎?這一陣哪去啦?漂亮裙子哪兒買的?多少錢?現(xiàn)在搬哪兒去住啦?……”

梅姐吃了一驚,驚惶失措地拉住小桃向南走。

“你這是怎么啦?往西,往西,張哥要送我回廠里。”

走了一段路以后梅姐才放慢腳步,朝張郢之點點頭怯怯地一笑。眸子黑白依舊,卻沒有了先前的靈動,不時還流露出幾分畏葸、虛弱和呆滯,灰蒙蒙的臉上透著晦氣。

“沒事吧你?怎么像換了個人似的?”小桃問她,可她打著哈欠說,“你們走吧!以后我去找你。”

“可張哥就要回去了。大家說湊份子給他餞行。張哥高矮不干,說是他請。”

“我就算了吧。一面之交插在中間不好吧?”梅姐望望小桃又望望張郢之。

“你說哪兒去了,一回生二回熟嘛。”郢之說,一言為定,后天下午五點半,老地方,不見不散!“不賞光就來綁架你。”

“老地方”在城南大道內(nèi)側(cè),前堂經(jīng)營外賣的腌鹵拌菜,左側(cè)的雅間窗明幾凈。透過窗玻璃可以看到車輛在六車道上穿行。路旁的花壇綠肥紅瘦,在悶熱的暑天里無精打采。

張郢之和小桃提前到了,在雅間沏上茶水等侯。先是接到李妹的電話,令人大吃一驚,卻又覺得入情入理。李妹決定跟那個掌勺的小伙子去新疆淘第一桶金——那里開發(fā)大油田,為礦區(qū)服務(wù)的餐飲業(yè)十分火爆。因動身前事務(wù)繁雜,不能替張哥餞行了。接著阿芳打手機來說,自己和蕙姐有事耽擱了,要晚到一會兒,不用等。手機里的背景聲音很嘈雜,攪得小桃心緒不寧。張郢之說,進(jìn)門時看見花壇凋蔽就覺著不是好兆頭。

五點半前后,蘭大姐、梅姐先后到了。梅姐換了一襲麻紗連衣裙。淺灰色底面上繡著斷橋流水,疏影橫斜,走起路來給人花枝招展的感覺,她臉上淺施粉黛,藍(lán)眼膏對應(yīng)黑眼圈把一雙凹陷的大眼晴烘托得凄楚動人。

張郢之從椅子上跳起來,作癡呆狀,被小桃狠狠捏了一把,又換了如夢初醒的模樣:“阿梅這一向臉色欠佳。但順其自然淺妝淡抹就是病態(tài)美的絕版。像大觀園里的林黛玉,嬌媚、柔弱又憂傷。一望心醉,二望丟魂,三望啊,我這心都要碎了……”

“心碎個頭啊,是心花!色狼!”小桃做出慍怒的樣子把梅姐拉到自己身邊落座,然后對梅姐和蘭姐說:“男人都這樣,花言巧語,油腔滑調(diào)!”蘭大姐靠梅姐坐下來,自顧自地絮叨著:“……都沒問一聲,娘兒仨……”往日談笑風(fēng)生的花中魁首梅姐卻一反常態(tài),今天若有所思,心神不寧。她不再張揚,只淺淺一笑,視線透過落地窗投向天邊。西山頂上正風(fēng)云際會,這是下暴雨的先兆。

“張先生心好,人坦蕩。我真真不好意思。”梅姐向張郢之一低頭,像在表示歉意。接下來的自報家門對于她來說是從未有過的異常表現(xiàn)。回首短暫的人生經(jīng)歷,像世紀(jì)老人在展示曾經(jīng)觸摸過的流金歲月,在歲暮年冬眷戀著花季里的春天。“其實早先我也遇見過一個好男人,一個白領(lǐng)。人好又有學(xué)問!在三亞,我們過了一段好開心好開心的時光……”

“那后來呢?”

“是我自己要回來,為了家里的事兒。”

“他呢?”

“飛回北邊去了。”

“斷了?”

“斷了。——也沒斷。”

梅姐的自述比小桃傳出的版本,更像一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分手的時候,他們難舍難分。一步三回首,剛離開又轉(zhuǎn)回去緊緊地?fù)肀АO嘈盼遥f,我會去找你的。你說過,你家附近的那座城市,有很大很美的月亮。你看著弦月重圓,那是我在想你,我會去找你,在月都城那道最長的橋上等我。讓時間來考驗——五年,五年后的七夕,在南河橋上等我。最遲十年,七月七的晚上,你在月都那道最長的南河橋上等我……

五年后的七夕,癡情不改的梅姐在南河橋上徘徊,從黑夜等他到天明……

這使張郢之想到了圣彼得堡的《白夜》。凄冷的長橋上,一個孤獨的身影。那姑娘等到最后時刻,奇跡出現(xiàn)了——她的白馬王子從迷蒙薄霧中現(xiàn)身——那分明是小說里虛構(gòu)出來胡弄或者安慰灰姑娘的故事。不過也有可能是灰姑娘自己想象出來安慰自己的童話故事。多少年來,千百遍地給自己重復(fù),也就信以為真了。

“你相信奇跡會出現(xiàn)嗎?”

“我相信。他從來說話算數(shù)。明年的七月七……”

“就是十年。——你還會去等!”張郢之站了起來,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他激動了。癡情使人變傻,即使是聰明人也會失去判斷力!

“沒有特別的原因他一定會來——”梅姐執(zhí)拗地說:“但是——”

愚蠢!癡迷!無可救藥!

想起了那些制造文字垃圾編謊騙錢的騙子,一撥又一撥混跡文壇卻不入流的低能兒,他們常常靠低俗的言情、搞笑來煽情扯眼球,愚弄世間的癡情男女。有情人終成眷屬!于是功德圓滿,讀者、受眾可以安心睡覺,做一個好夢。張郢之簡直憤怒了——可是,就像《夜店》里用天堂來胡弄賤民的那位神甫,他是不是在想,讓這些痛苦的靈魂在活著的時候可以輕松一些——盡管虛無緣渺,可是還有希望。

“七月七,我害怕——”梅姐越想控制自己,那種無可名狀的渴望越是強烈,“我等不到了。”

張郢之發(fā)觀梅姐有些不對勁,他問:“你沒犯病吧?臉色嚇?biāo)廊肆耍∩碜釉趺炊兜眠@么厲害?——肯定是餓了。我們先吃著等她們吧。”

他招呼老板上菜上酒,催促梅姐快吃快喝。常人想象不出的那種痛苦在折磨著梅姐,而酒意勾起的辛酸又在啃嚙著她的心。愛恨情仇,憤怒和悲傷,希望和絕望,生之留戀和永訣的遺恨錯綜交織,激烈碰撞。她再也無力控制,哇地哭出聲來敞開衣服,撩起裙擺,只見她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傷痕累累血漬斑斑

她在陷阱中沉淪!

黑惡勢力用毒品牢牢地控制了她,逼她站街拉客賣身搞錢,打得她遍體鱗傷……而當(dāng)毒癮發(fā)作時,她呼天搶地,餓狼般嚎叫著撕扯頭發(fā)、撞墻,在地上打滾,狗一樣爬著哀求販毒者。那昔日的傲氣,人格與尊嚴(yán),青春的夢幻與期盼,全都肥皂沫兒般地破滅了……生命只余下一具軀殼茍延殘喘……

駭人聽聞的罪行把張郢之驚呆了。

三個女人哭了一陣。痛定思痛,蘭大姐說她想明白了:“女人的苦是男人害的。男人是禍根!”

“怨我自己。”梅姐嗚嗚咽咽地說:“我怕是……等不到了……”

“那……”張郢之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沒有人找公安?”

小桃說:找公安?還沒找到公安,就會先被那些惡棍打死的。

阿芳和蕙姐終于來了,帶著失落與凄惶。

吳哥不辭而別,在給阿芳的“留言”里寫道:

小芳:

年齡懸殊,怪不著哥嫂。我只有只身返滬。

沒有我的日子里你要保重自己。

傷心人知名不具

×年×月×日

言不盡意,留下許多懸念,折騰得阿芳像一只斷線風(fēng)箏,在風(fēng)里七上八下,惶惶無主。

蕙姐的擔(dān)憂被證明不是庸人自擾,苦心經(jīng)營的小店終于倒閉。她始料不及因而傷心不完的是,借抓賭之名聚眾滋事來砸店的竟是張胖!

天色由薄暮時分的昏暗轉(zhuǎn)為凄涼的濃黑。一陣暴雨過后,從西面山口刮過來一陣風(fēng)。六車道旁,殘紅在花枝上瑟縮,花壇上落英繽紛。

姐妹們互相依傍著走出店門,小桃留在后面等張郢之結(jié)帳。

“明天一定走?”

“一定。公司催得緊。”

“那梅姐——”

“勸她進(jìn)戒毒所。”

“可是……”

“……”

唉!今宵一別,何日君再來?

小桃怕自己失態(tài),趕忙別過頭快步趕上自家姐妹。

雨后的夜空群星璀璨,月亮從絲絮般飄浮的云翳里鉆出來俯瞰塵寰。失去希望的幾個女人蹣跚在如水的月光里,抬頭望月癡癡地只有苦澀。嘶啞的嗓音里哼出的是呻吟——

海茫茫……

無舵又無槳,

漂向何方?

好男人在天上,

不是……東西,

是……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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