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長發(fā)飄飄,美髯飄飄,清秀,清癯,清朗。細腰纖纖,須眉不讓巾幗,直教求美不得的現(xiàn)代女性羨煞妒煞。路上遇見,若閑來無事,他總是逍遙漫步,閑云野鶴,一派道家仙風。只是那一年四季里總割舍不下的紅上衣,倒與喇嘛袈裟,屬于同一色塊,讓人聯(lián)想到他干起事來,也會如信徒般虔誠,烈焰般威猛。
他極其反感“玩物喪志”這個詞,說這純粹是馬列主義老太太的陳詞濫調(diào):“玩物怎么會喪志呢?是玩物育志、玩物勵志啊!”
還說:“面朝黃土背朝天,一顆汗珠摔八瓣,純粹小農(nóng)經(jīng)濟一個。”
我們現(xiàn)在還是需要這種精神的。我說。
“是的,”他說,“玩也需要玩命,但要玩出檔次,玩出名堂,與以前的汗珠摔八瓣絕不可同日而語。”
他的事業(yè)就是玩出來的。玩古錢,玩彩陶,瓷器,玉器,佛像,無所不玩,但首先是玩攝影。
說“首先”,是因為古玩是他的私下收藏,攝影是他的公開亮相。盡管他收藏頗豐,有朝一日公之于眾相信也“當驚世界殊”的,但目前畢竟是“潛伏期”,加上好家大都不事張揚,圈子也相對較小。而攝影就不同了。一張好片子問世,趕巧了馬上再獲個大獎,相關(guān)媒體再吹呼吹呼,攝影界立馬刮目相看,大眾也跟著翹首。雖不像豐乳肥臀的歌星成名那么快,但也注定不像掃馬路的一輩子多半只能默默無聞。李玉瑤就是這么著“橫空出世”的。撇開那些“就那么回事”的國內(nèi)外大獎不說,1994年《中國攝影報》就曾對他連續(xù)兩個專版介紹,《人民日報》海外版三分之一版面介紹,人民日報社主辦的《大地》期刊在慶祝《大地》創(chuàng)刊10周年的專號上,又專門介紹了他的作品,而且,只介紹了他一個攝影家的作品。記得那期刊物上還刊有《江澤民的詩文情懷》的文章。
他有點暈乎。說:“老哥,怎么樣?”
不怎么樣。
他愕然。
我說,不要以為沾在圣經(jīng)上的油污,也會變得和圣經(jīng)一樣神圣,更何況那油污并沒有沾在圣經(jīng)上。
他正要發(fā)作,忽然又笑了起來,說:“老哥,這世上,也只有你能這么說。”
于是相視大笑。
2 .李玉瑤的攝影是從甘南起家的。
那時他在工廠當工人,“月薪30來個元,一不小心愛上了攝影”,從此欲罷不能。又“一不小心”愛上了甘南,從此又欲罷不能。前些年曾有媒體記者撰文,想當然地說他六次深入甘南草原采風,他說:“連吹都不會吹。如果說我一年去了六次,也許有點過分,但是多少年了,沒個幾十次,能對得起甘南嗎?”
問他,天下之大,何以獨愛甘南。他想了想,說:“我可以給你列出一大串理由,比如說,藍天,白云,高山,牧場,人們純真的笑容,坦蕩的胸懷,自得其樂的生存狀態(tài),但還是概括不全。心靈敏感而豐富,但語言卻很蒼白,這是人類的悲哀。邏輯是理性的,愛卻很感性。克羅齊說,藝術(shù)是一種感覺。愛也是一種感覺。愛如果能列出很多理由,恐怕就很世俗,很功利了。”
就這樣愛得一塌糊涂。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李玉瑤又一次去了甘南,提一臺200塊錢買的上海產(chǎn)海鷗4A120相機。這種相機,現(xiàn)在早成古董了。先到夏河。剛好那年拉卜楞寺失火,亂糟糟的。其他玩攝影的朋友一看,認定沒什么情況,都到草原上去了,惟獨他守定這“亂糟糟的”地方,不忍離去。“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神圣的召喚吧。”大約早上10點鐘,大紅幕帳拉起來,經(jīng)幡掛起來,啊,要做佛事了。李玉瑤心中一喜。于是,“喀嚓”一張,命名為《神圣》。獲獎。
這“喀嚓”一下,在他個人的攝影史上,創(chuàng)造了三個第一:這是他第一次用彩卷,彩卷是搞專業(yè)的朋友送的;這是他用那一卷彩卷拍攝的第一張;這是他第一次獲獎。
“就這么簡單。命。其他攝影朋友無一在場,無與爭雄。佛事做完就撤了,場景不能再現(xiàn)。”
我點點頭。機遇不期而來,稍縱即逝,尤其對于攝影來說。
但“命”不光是靠機遇這一個元素構(gòu)成。三伏三九,酷熱嚴寒,對于玩攝影的,就要耐得,不說也罷。那年坐朋友的吉普車去敦煌,車翻了,好在只是一場虛驚;那年去隴東,搭的是“東風”大貨車,大雨,過六盤山,路滑,剎車不穩(wěn),眼看掉下懸崖,司機一個急轉(zhuǎn)彎,車橫在路上,司機嚇癱了,李玉瑤卻哈哈一笑:“命不該絕,天不滅瑤!”搞攝影要不怕玩兒命。看來,命,也是“玩兒”出來的。
初識李玉瑤,他還在工廠。幾年后見他,他高興地告訴我說,他已經(jīng)發(fā)了不少詩作,哲理詩。“老哥,我不能跟你比。你正規(guī)科班出身,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我呢,得全靠自己惡補。不然的話,什么都玩不出名堂。”(我以苦笑搖頭作答)
想起泰戈爾的一句話:人在歷史中掙扎著嶄露頭角。看來,這命,還是“掙”出來的。
3.談起錢。
“錢是人身上的垢痂。”他說。
這是蘭州的一句土話。垢痂:臟物,污垢。這句話的意思大致有三層:一,錢是骯臟的;二,錢,該花就得花,如同搓澡,搓干凈了身心兩爽;三,人是活物,錢是活物,人在錢在,“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這也有點像搓澡,搓了又臟,臟了又搓,如此而已。這話該歸為西部人的經(jīng)典話語,充分體現(xiàn)西部人的性格本質(zhì),豪放,曠達,樂天認命。
李玉瑤是條西部漢子。
西部漢子愛交朋友,也容易交朋友。適逢當年各地酒業(yè)大發(fā)展,河西走廊變成“河西酒廊”。李玉瑤一路喝下去,就喝出了不少酒廠朋友。賣酒的就愛愛酒的,魏晉風骨,自然是酒廠老板的摯愛。
李玉瑤也是朋友們的“摯愛”。錢不是交友的基礎(chǔ),但愛錢如命,該出手時不出手,注定交不了朋友。葛朗臺沒有朋友。朋友們愛的是豪爽勁兒。
于是他交了不少朋友,包括全國各地,比如北京、深圳的。
大約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期吧,有深圳朋友也豪爽了一把,請他過去,允諾月收入不低于8000元。8000元,完全有理由讓人眼饞心動的,尤其是那時候。可他沒去。
我沒問他為什么。
曾有記者問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他為什么拒絕了聯(lián)合國的邀請,其實他完全可以做一名風光無限的聯(lián)合國農(nóng)業(yè)官員的。這話問得蠢。而類似的蠢話總是被重復(fù)提起,這是我的記者同行的悲哀。人各有志。人不是只為金錢活著。
李玉瑤的事業(yè)在西部。深圳沒有高天闊地;深圳沒有像甘南這樣的激發(fā)藝術(shù)靈感的神圣沃土;深圳沒有豐厚的歷史文化遺存,沒有彩陶,古幣,銅鏡,鎏金佛。西部是個大富礦,比 8000元值錢得多(順便說一句,李玉瑤不靠古玩掙錢,他是一個純粹的好家,不是一個賣家。至少迄今為止,他一分錢也沒有賣過)。
前不久,受朋友之邀,李玉瑤又要去深圳云游了。我說,《絲綢之路》想用你一些照片,請你寫一些文字,一趟發(fā)表。他說:“老哥,你就隨便劃拉吧,反正就那么點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說,承蒙抬舉。隨便劃拉不難,但丑話說在前頭,蘭州不比深圳,照片的稿酬不成敬意。他哈哈一笑:“看俗玉瑤了不是?”
我于攝影是外行,不敢妄談藝術(shù),只好劃拉了這樣一篇東西充數(shù)。古人說過,寫詩功夫在詩外,我想攝影也是一樣吧。倘如此,我寫的東西在李玉瑤的攝影作品中都該有所流露。讀者不妨細心看看,再下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