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脾氣粗暴的人。我不記得上次是什么時候他曾溫柔地撫摸我的臉頰,弄亂我的頭發或用愛稱叫我的名字。他患有糖尿病,這使得他性子急,經常大嚷大叫。每當看到別的父親溫柔地親吻他們女兒的額頭,或情不自禁地緊緊摟抱住她們時,我真是嫉妒。我知道父親愛我,而且愛得很深,但他就是不知道如何表達他的愛。
對不予應和的人說“我愛你”不是件容易的事。數次遭到他斷然回絕而心灰意冷后,我開始不再那么熱情四溢地展現自己的愛了。我不再主動伸出雙臂或擁抱或親吻他。最初這種自我收斂是有意識的,后來就自然而然了,最后深入到了骨子里。我們之間的愛依然是強烈的,但卻是無聲的。
那是一個少有的夜晚,母親終于說服我那通常是孤僻的父親和我們一起到市中心逛逛,然后我們坐在了一家優雅的餐館里,這家餐館以擁有一個雖小但很活躍的樂隊而自豪。當樂隊奏起一首熟悉的華爾茲舞曲時,我瞥了一眼父親。他在我眼里一下子顯得瘦小干癟了,全然不像我一直認為的那樣強健,咄咄逼人。
以前感情上受到的所有傷害在我心里翻滾著,但我決定再大膽試一次,最后一次。
“爸!你知道,我從來,從來沒有跟您跳過舞。即使在我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我乞求過您,但您也從來不愿意!現在怎么樣?”
我等待往常那粗暴的回答,那將再一次撕碎我的心。但沒想到的是,父親卻苦有所思地看著我,然后眼神里閃現出令我驚奇的光芒。“那么說我一直就沒有盡一個父親的職責嘍,”他開玩笑地說,這可不是他的風格。“讓我們到舞池里去,我要讓你看看我這個老家伙還能跳出什么樣的舞步!”
父親用雙臂將我擁入舞池。從特別小的時候起,我就沒有被他擁抱過。我真有些受寵若驚了。
跳舞的時候,我專注地看著父親,但他卻躲避著我的凝視。他的眼睛掃過舞池,掃過其他的就餐者,掃過樂隊的成員。他搜索似的看每個人,每件東西,就是不看我。我感到他一定在后悔答應跟我跳一曲;跟我靠得這么近他好像不舒服似的。
“爸!”我終于低聲說道,眼里噙著淚水,“為什么您看我一下就這么難?”他的雙眼終于落在了我臉上,認真地審視著我?!耙驗槲姨珢勰懔耍彼p聲回答,“因為我愛你。”我被他的答復驚呆了。這可不是我所預料的,但是,當然確確實實是我最想聽的。他的眼睛也潮濕了,連連眨著眼睛。
我一直知道他是愛我的,只是沒有意識到他巨大的情感竟讓他害怕,讓他啞口無言。他不茍言笑的樣子掩蓋了在內心涌動的深沉的情感。
“我也愛您,爸。”我輕柔地應和他。他結結巴巴地說出了下面的幾個字:“對……對不起,我不善表達。”接著他說道:“我已經意識到我沒有表達出我的感受。我的父母從沒有擁抱過我或親吻過我,我想我是從他們那里繼承了不善表達的性格。那……那……對我很難??峙挛姨狭?,難以改變自己了,但是要知道我是多么地愛你?!薄懊靼琢??!蔽衣冻鑫⑿?。
當舞曲結束后,我將父親帶回在桌旁等候的母親的身邊,然后去了洗手間。我只離開了幾分鐘,但就在那幾分鐘里,一切都變了。
等我穿過餐廳返回我們的座位時,我聽見尖叫聲、喊聲和椅子的刮蹭聲。我納悶這騷動究竟是怎么回事。當我走近我們的餐桌時,我才知道是爸爸出事了。他癱到在他的椅子上,面色灰白。餐館里的一位醫生沖過來進行急救,救護車也叫了,但一切都為時已晚。他走了。他們說,就是眨眼的工夫。
是什么突然讓我——在這么多年遭到他不斷地拒絕后已經封閉了自己的我——請求他跳舞?是什么就讓他接受了?那些沖動從哪里來的?為什么就在此時此刻?
那天晚上在餐館里,我所看到的就是他癱倒的身體和灰白的面孔,周圍是嚴肅的就餐者和面孔鐵板的救護人員。但現在我所記得的完全是另外一副情景。我記得我們在舞池里跳華爾茲,他突然熱切地向我表白。我記得他說“我愛你”,我也輝映了他。
在我回想這幅情景的同時,不知怎么腦海里有些不相稱地反復回蕩著唐娜·薩默的一首老歌的歌詞:最后的舞……最后的機會……為愛……
那的確是我和父親跳過的第一個舞,也是最后一個舞,一生僅有的一個舞。感謝上蒼我們得以有機會說出——在還不是太遲的時候——那三個字。那三個字永遠鮮活,即便我們離開塵世,也會地久天長。
選自《英語沙龍》2005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