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爾本是個海濱城市,搭城市公交便到了海邊。金色沙灘,碧波蕩漾,海天交接處隱約可見點點白帆。時值夏日,沙灘上三五成群盡是外國男女,裸著大片肌膚趴著躺著曬太陽。最快活的是孩童,奔跑嬉鬧,堆沙玩泥,笑鬧尖叫聲此起彼伏。紅喙白羽的海鳥并不怕人,三三兩兩在沙灘踱步,時而飛起,一個優雅的滑翔,便輕巧地落在海面鳧游。
拎了鞋赤足涉在淺水里,絲絲涼意沁來,發現較之滿沙灘的比基尼,自己的長袖長裙很是扎眼。當下明白,這里再怎樣太平樂土,世外桃源,我終不過是個寂寞異鄉客。極目眺去,忍不住想,如果給我一葉帆船,就此起航向北,過赤道,穿南海東海,在南黃海那片灘涂邊棄舟登岸,出現在外婆家門口,老太太會是什么表情?
南黃海灘涂海景寂寥蒼涼,遍地荒草黃泥,從來就不是觀光的地方,可是海產相當豐富。墨爾本雖說海鮮也很多,但洋人不吃活物,魚去頭去骨,片成一條一條;蝦排成一圈,凍得整整齊齊。每當在超市里對著它們的遺體默哀時,我總是懷念起老家鮮活的海味們,文蛤、魷魚、對蝦、梭蟹、烏賊、泥螺、海蜇……
文蛤是南通特產的貝類,號稱天下第一鮮。我爹熱愛廚藝,總是極有耐心地將貝殼挨個用刀剖開,挖出貝肉炒著吃。有一回在炒文蛤的時候,他頗有得色地跟我說,你記著,文蛤只能翻炒三下,少則太生,多則過老。我們娘兒倆則對此嗤之以鼻,堅持認為文蛤這種極鮮美的貝類就應擱鹽白水煮,其余做法均是畫蛇添足。吃完文蛤后剩下的貝殼多敲碎,在院子里鋪路。大個的貝殼留下,內壁用彩色水筆畫得五彩斑斕,在兩扇貝殼連接處磨洞穿孔,穿上納鞋的鞋底線,掌心相對將鞋線一擰,貝殼便旋轉起來,煞是好看,這是童年時代每個孩子都有的玩具。
六月麥黃時節,便是梭蟹換殼的時候,個個肉肥黃滿。每每此時,我媽就會念叨,初一十五走平潮,然后掐指算算今夜幾點潮來,便指揮我爹該在幾點起床去買最新鮮的梭蟹。我一直覺得她這個本事很神奇,簡直有點巫術的味道。
泥螺這玩藝兒吃起來有技巧,里頭裹一包泥囊,吃法不當便咬一口泥沙?,F在超市里罐裝賣的無沙黃泥螺,泥囊已是較易分離,而老家的黑泥螺,沒有一定本事還真吃不著它。我外婆吃醉泥螺是一絕,可以一勺子放進嘴里,然后吐出一勺子殼來。我小時候酷愛這東東,但是小腦不夠發達,一直學不會自己吃。我爹便幫我吃出來,再放調料里涮,我也吃得津津有味。上了小學后便覺得別扭,刻苦練習,終于自學成材不用再吃我爹口水。倒是嫁了老公之后,有一回飯吃不下要剩,老公拿過我吃得一塌糊涂的飯碗很自然地三口兩口扒完。我當時有些發怔,才明白原來至親之人,根本就不想什么衛生不衛生的啊。
傍晚時分回到家里,發現中招了。雖是長衣長裙,裸露的脖頸和手背處已曬得痛癢發紅。一邊拿涼水沖洗,一邊聽室友抱怨:你也太沒經驗了,去海灘怎么能不用防曬霜?不由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夏日,很不高興地問外婆,河對岸的小哥哥明明人很好,為什么非要流里流氣頭發長得蓋住脖頸?外婆笑罵,這里男孩子夏天都要下海的,日頭這么毒,短頭發你想讓人曬脫皮嗎?
選自“網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