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黃羊溝

黃羊溝并不像黃羊，黃羊溝什么都不像，又極像我那雜亂無章的童年。

黃羊溝是漢水西岸的一個村莊，在大洪山南麓四十公里開外的地方。它坐北朝南，呈傾斜狀，四周有丘陵環繞，酷似一塊盆地，狹小而又坦蕩。

黃羊溝也不喂養黃羊。百姓們只喂養些豬狗雞貓，每戶也少不得一兩頭耕牛，以便跟土地打交道，但人們仍把這地方叫黃羊溝。

那一天我提著鱔魚簍子，沿著秧田埂子釣鱔魚。在一塊未漚的苕籽田溝里一下子就釣了二三斤。突然，眼前發花，全身抽搐起來，我知道自己是在“打擺子”。這種病在醫學上稱之為瘧疾，當時鄉村很流行，一般隔一天發作，次。我趕快解開鱔魚簍子上的麻繩，系在腰上，沿田埂跑了一圈，再把繩子解下來，扔到大路上。因為村里人說，只要有人撿去了這根繩子，病就會傳染到他人身上，自己的病就會好。

也許是跑累了，或者病來的陡，我倒在了鱔魚簍邊。約摸一個小時左右，有人搖著胳膊喊我的名字，我睜開眼一看，是緣緣。我吃力地坐起來，想奪過緣緣手中的麻繩，因為這是我剛才扔到大路上的那根繩子。我怕她誤拾了，“擺子”會傳到她的身上。

緣緣笑著問我：“是你扔的吧?我撿了不打緊，別的勞力撿去病了，會誤工的，是啵?”

緣緣的心真好。她寧肯自己染病，也不想害生產隊里其他人。

緣緣把我背回了家。一路上，她把我在背上抖了多少次，我記不清。我趴在她肩上，癡癡傻傻地從她襯衣的領口偷看，那里好幽深，好神秘，隱隱約約，晃晃悠悠。我想，緣緣莫非就是小兒書里的白雪公主，這大概就是白雪公主與眾不同的地方吧?

那晚的煤油燈下，病情稍有好轉，睜眼見母親坐在床沿邊，幫我換濕毛巾，我冷不丁地問：“我能當白馬王子嗎?”

“怎么不能，你就是白馬王子?！眿寢尶隙ǖ卣f。

“我要白雪公主?！?/p>

“這有么事難的?媽媽給你弄個白雪公主，你說是要華華還是要萍萍?”

我搖著頭。爸爸端來的燉雞，蛋也不想吃，因為我對華華和萍萍都沒興趣。

“你說誰配當白雪公主呢?”爸爸摸著我的頭。

“緣緣?！蔽覉远ㄐ判牡卣f。

媽媽爸爸相互盯了一會兒，默不作聲，我也猜不出他們為什么那樣驚訝。難道緣緣不能當白雪公主嗎?躺在床上，我裝作睡著的樣子，偷聽媽媽爸爸的對話：

“哪像個八九歲的孩子，什么都懂?！?/p>

“以后我們做那事，千萬提防他些?！?/p>

初中畢業那年，我才十三歲。因為村辦中學的校舍倒塌，公社中學搞運動也停了課，我便回家務農。

正值深秋，秋收秋種快到了尾聲。為了保證冬季的外地建設，生產隊先抽了一批體力差些的勞力上山砍柴。第一批外工名單十三個人，包括帶隊的副隊長、緣緣和我，還有那個跟我打架后從來沒有吭過聲的高長遠。緣緣砍柴很利索，而且還負責柴禾的過秤。帶隊的副隊長，年紀四十有余，有天生的氣喘病。他對我們要求很嚴，每天的任務都要跟他一樣，完成二百公斤。他的一個工是十分，而我當時只評六分，憑什么跟他一樣干?緣緣理解我，稱我的柴禾時，秤砣打到秤桿頂端還旺呢!每擔都過四十公斤。副隊長一把抓起我的柴：“你這有四十公斤?你人有幾斤幾兩?”

“人小力氣大，抬起來斗惡霸。”我漫無邊際地溜出當時流行的一句話。

副隊長還要發火，緣緣沖他一笑：“我看錯秤了，把四十斤當成了四十公斤。”

隊長的火一下子熄了，忙改口：“錯了沒關系，改過來就是了。”

緣緣在本子上記賬時，仍舊寫著四十公斤，副隊長十分相信她，連看也沒看一眼。

砍柴是在深山里。因為黃羊溝近處的柴是不能打的，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何況，把黃羊溝邊的幾蔸山茅柴打光了，村子的百姓燒什么?所以我們都卷著被子，住進白云深處的一座四合院里。

我們十三人中就緣緣和炊事員兩個女的，房主便騰出一間廂房來讓她倆住，其余的都打地鋪住在四合院的前廳。吃罷晚飯，我們都爭著打牌，緣緣就織毛衣，她說是別人請她打的，冬天到了，別人急著穿，所以不能陪我們玩。當然，有時在廂房里呆悶了，也到前廳來坐在我們身邊。天氣冷，她就把鞋脫了，把腳捂進我的被子里來。坐在她的對面，盡管燈光很暗淡，我仍可以看清她那雙水靈靈的眼睛。她的風紀扣總是扣得很嚴實，越嚴實越說明有問題，何況兩個凸出來的東西那么豐滿，那么招人眼，風紀扣是拿它們無可奈何的。緣緣總以為我還是小孩，從不介意我的盯梢，那回打“擺子”偷看到的事兒，也不知她知道啵。即使別人那樣子看，也不見她怪罪。于是，有的人膽子就更大了。

帶隊的副隊長從一本正經變得和藹可親了。緣緣對我好，他就從我這兒套近乎。他的故事、字謎啊也逐漸多起來，且語氣隨和自然，并無深不叵測之處。他對我說：“莫看我扁擔倒下不識個‘一’字，但我比你這位小知識分子不會差。”副隊長謙虛，實際上他有高小文化程度，只是對我比他多讀過兩年書有些忌諱罷了。“信不信?不信我就考考你?！?/p>

我默不作聲，不想跟副隊長爭高低。但他并沒有征求我的意思，還是拉著我的右臂說：“聽好了，開始了：木馬板凳三十三，一百只腿在地上站，有多少木馬，多少板凳?”

我表面裝著似聽非聽，心里還是在琢磨，只是一下子沒有琢磨出結果而已。

緣緣插話了：“隊長，你還沒說清楚木馬是幾只腿，板凳是幾只腿呢!”

副隊長咧著嘴笑：“對對，我忘了。木馬是三只腿，板凳是四只腿?！?/p>

“有三十二個木馬，一個板凳?！?/p>

我答對后，緣緣笑了，副隊長也笑了。

冬天到了，成群結隊的外工人馬就要到了。這幾天，下了場雪，山坳里頓時顯得那么純樸、潔凈，松針也顯得更加刺人。尤其雪后的朝陽，白里透紅，滿眼金光。房東的四合院坐西朝東，按該地的風俗，大門是不能朝山開的，怕高山擋去了財路。所以，我們房東的大門與其說朝東開，還不如說朝東南開更準確些，因為群山之中，只有東南有個小岔口。陽光直射從那里照到四合院的前廳里，使我們眼花繚亂。

初雪剛化，山路還很滑，不能上山打柴，大家便坐在前廳里聊天。緣緣看了雪景后，沒有進廂房去，就坐在我身邊。

副隊長的興致又來了。“來來，大家都圍攏些，我再講個故事好不好?！?/p>

“講故事?我最喜歡聽故事了?！蔽沂紫扰恼?，大家便湊緊了些，聽副隊長再如何編造，只有炊事員提著竹籃去洗蘿卜，忙她自己的活路。

副隊長清了清嗓子，擺出一副架子講起來：

從前，有兩個秀才進京趕考，路途經過一片竹林。當時也是初冬，天下了一場雪后，太陽出來了，那景致就像我們今天早晨的樣子。于是，兩位秀才雅興上來，要賦詩把那雪景描繪一番。一個秀才看了看竹子說：“雪壓竹彎。”另一個看了看太陽，又看了看滴滴答答的雪水對道，“日出水來”。本來是一幅蠻好的對聯，兩個秀才只顧得意，不曾想到竹林邊有個堰塘，堰塘邊有個埠頭，埠頭上有個如花似玉的小姐在那里洗紗巾，聽了兩個秀才的對話，那小姐丟下紗巾，慌慌張張地朝自己家里跑去。不一會，她的員外父親便帶上家丁趕來，不問青紅皂白地把兩個秀才抓起來，押送縣衙門。縣令問員外：“這兩位秀才何罪之有?”員外吞吞吐吐答不上來。員外的一位家丁連忙撲通于地：“啟稟大人，這兩位秀才對我家小姐欲施非禮……”

此刻，緣緣的臉漲得通紅，站起身，走進廂房。看到副隊長色迷迷的眼睛，我才知道他編這個鬼故事是想挑逗緣緣，不知從哪里升起一股無名之火。我怒不可遏地罵副隊長：“你媽的狗X，你竟然當面侮辱婦女。”

副隊長一巴掌打過來：“狗娘養的，老子講故事，你還聽得不耐煩?！?/p>

我第一次被緣緣領進了她的廂房，雖然已是冬天，她的床上還掛著黃布蚊帳。一個藍心被子疊得四四正正，枕頭放在床的左邊。在廂房里，緣緣默不作聲，我也不知說什么，坐在床沿邊，我老是用手折她的枕巾。無形中，我發現有一個東西露了餡兒，那就是松軟的衛生紙。在農村里，這種東西是極少看見的，何況我還小，更是不知它做什么用場，該怎樣使用。

過了會兒，緣緣拿了疊衛生紙，要我陪她到后面去。

上“后面”帶我去干嗎?我怕自己聽錯了，她又重復了一遍，我才懵懵懂懂地陪她去。她要我把后門帶牢實，再讓我先上廁所看有沒有人，因為百姓一家子就用一個茅坑，有時難免男女相撞，令人尷尬。我去廁所看了，沒人。她就讓我守在后門處，不讓人去。不一會兒，她便提著褲子慌慌張張地跑來。我問她怎么回事，她不作回答。我跑去一看，見一個男人的影子正閃進竹林去。好熟的背影，那不是副隊長嗎?

我看了看茅房，發現竹籬笆上有個大洞，洞口正對著方便人的正面，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終于明白，緣緣要我陪她到“后面”去的原因?？赡艽耸掳l生已不只一次了，而且緣緣也已經發覺。這個可惡的副隊長，我非告他不可!緣緣拉住我：“算了，副隊長沒有靠近過我的身。”

“你不懂法，法是不容許他這么齷齪的。”我堅持己見。

緣緣求我了：“告出去，對我并沒什么好處，再說，去年鬧饑荒，副隊長豁著膽子把倉庫存的一點糧食拌上石子當雞食，一戶分了一堆，才不致于有人餓死，我們的命都是他撿來的，就為這事，他降成了副隊長。”

雪未化凈，又下起了雪。聽說不遠的花沖有野竹，考慮到冬天挑堤要篾筐，大家就去砍竹子編起篾活來。

我不會編篾筐，可一想到篾筐要六毛錢一擔，而一個工錢才只值八分，便也想學編。我從四里開外把山竹扛回來，劈篾的第一刀，就削去了我左拇指上的一塊肉，兩寸多長的口子呢，血直流。緣緣一邊為我扎傷口，一邊流淚，這是我平生看到她的第一次眼淚。是同情我，還是她真有傷心事?

記得她的毛衣織好后并沒有送人，整個冬天都穿在自己身上。即使當外套，也顯得有些寬大。她為什么要打一件對自己并不合身的毛衣呢?或者說這件毛衣誰穿了最合適呢?

我沒敢問，只是陪著緣緣流淚。

緣緣真善良，善良的人往往不幸。

翻過冬天，又是春季水利建設，我也十四歲了。不知祖墳上哪里長出了彎楊樹，爸爸走運，一下子當上大隊的民兵連長，我也跟著走運，被安排為小學民辦教師。離開水利工地的時候，緣緣要我帶一對篾筐，囑咐一定送到高長遠家。不提到高長遠還罷，一提起他我就有一百個不愿意。而且是我削傷了手學編的篾筐送給緣緣的，憑什么白送給那個狗雜種。不情愿歸不情愿，緣緣的話我是一定要聽了，而且當成圣旨照辦。傍晚來到高長遠家，他坐在椅子上，不好意思地欠了欠身。我想，大概是我倆之間長久的不和諧留下的芥蒂吧!我也沒多坐，把篾筐扔在那里就走了。

這是大隊辦的小學，學生都是本村的，只收一個班，由兩個教師任教。大隊不發工資，只記工分。我的月工分是二十四個工，平均每天八分。

爸爸經常到三隊，到了三隊免不了要進教室看一下。因為三隊是全大隊的中心。教室就是借的三隊的倉庫，里面光線很暗，遇到陰雨天，連黑板上的粉筆字也看不清楚，只得跟學生們做點游戲，待光線好點再補課。

教室很陳舊，梁上的檁子也被白螞蟻蛀了，不時有木屑從頂上落下來。墻角有老鼠竄來竄去，學生甩鼻涕，也有老鼠當食爭搶了吃。難怪古訓曰“倉充鼠雀喜，草盡狐兔愁”呢，那年月保不準老鼠也有餓死的。

有次上課，我在黑板上寫字，粉筆斷了一節掉在地上，就有老鼠忐忑地嗅到講臺邊，有位學生驚叫：“老鼠上講臺了?！?/p>

我轉過身來，逼視那個學生：“張道個啥，就你罵得乖巧?”

學生呆了，從他停滯的眼神，我斷定他并無影射我的意思，只怪自己心虛。

“你的課講得真好。”下課后，我才發現緣緣坐在墻角，筆記做得很認真，她斷斷續續地說了什么，我也沒弄清，大概意思是說那學生還不會指桑罵槐吧!

“你來干嗎?”我問道。

“當你的學生唄，不行呀!”她把話題一岔：“我來聽課的時候，看到高長遠坐在椅子上，他要我代問你好呢!”

“他會向我問好，是你編的吧，?”我不信：“我給他送篾筐時，他站都沒站起來，走的時候送也沒送；起碼的禮貌都沒有的?！?/p>

“他的腳殘疾了，成了瘸子，那個樣子怕被你笑話?！?/p>

“真的?”我的心一下子像丟了什么似的。好端端的一個人，原來就為了幾毛錢的篾筐，砍竹時被戳了腳，留下終身殘疾。想到這些，我喃喃自語：怎么會笑話他!

人就這樣怪，一旦自己的對手成了弱者，心里不僅不高興，反而還會產生些許憐憫和同情，甚至是失落。不知不覺中我轉了話題，問緣緣：

“現在認這些字有什么用?！?/p>

“總會有用場的”，緣緣笑了笑，冒出一句：“你爸爸真好?！?/p>

怎么一下子又扯上我爸爸了呢，真唐突。喔，是的，緣緣剛從民兵訓練基地回來。

我不禁問道：“基干民兵的訓練結束了?”

“不，沒有?！?/p>

“那么，你……”

“你爸爸同意讓我不參加訓練的。”

緣緣關照我，我爸爸關照她，這就是人情世故吧。話沒談完，又到了上課時候，緣緣還是坐在墻角，課聽得十分認真。

晚上洗漱完畢，我推門進了自己的小屋子。說來真怪，我發現今天的課講得太棒，無外乎緣緣夸獎。紡織娘在土墻縫里叫著，聲音很清晰，往日里自己沒注意，如今心情一好，才發現大自然是如此和諧，真令人陶醉。最令我陶醉的還是緣緣的美姿，那臉蛋，那胸脯；那身段，那臀部……我心里開始萌動了。也許因為有緣緣，我才顯得過于早熟。而且斷定，所有男人的成熟，都是受到心中的異性所誘導，就像莊稼的成熟是受了陽光的誘惑一般。

苗頭不對，我聽到墻壁那邊有爭吵聲。我便透過墻的縫隙朝那邊看。山里都是土墻，用兩塊厚木板夾好。一板一板打高的。所以每板下面都用兩根圓木棍支撐著木板。一板打結束后就把圓棍扒出來，所以墻洞極多。家里人說話是能夠彼此聽見的，家里人做什么事也瞞不過好奇的眼睛。自己漸漸大了，心思多了，覺也少了，經常在夜里聽見爸爸媽媽的喘息聲傳來，也不愿從墻縫里偷看，總是裝著什么也沒聽見似的，總是回避著自己想知道的一切。

“讓緣緣去?！?/p>

“讓侄子去。”

爸爸媽媽爭不出高低，但我已聽出了所以然。原來，大隊要辦個赤腳醫療站，要三位赤腳醫生，書記和大隊長分別指點了一個，剩余的一個名額由爸爸作主。我雖喜歡姨媽家的表哥，但對于赤腳醫生這檔子事來說，我更贊同爸爸的提議。此刻我才明白，緣緣為什么要讀書識字，怕是爸爸早就給她漏了口風什么的。

春夏之際，學校放農忙假，讓學生幫助生產隊搶收小麥。作為小老師，我也不例外。社員們早起晚歸，披星戴月，一日三餐都是隊里派專人送到田間去吃，我不會割麥子，加之爸爸是大隊干部，所以送飯的差事就歸我了。但我也不僅僅只是一日送三頓飯了事，還要給大家供應水。一擔水從靈泉洞挑來，也有三華里。不等放好糖精拌勻，社員們已經七勺八瓢地把水舀了，我又得磨腳板再挑一擔來。晚上，需水量少些，我就坐在田埂上，守著大家衣物之類。其實大人小孩都下了地，不會有人干偷偷摸摸的勾當。但不拿這做借口，我實在無事可做。

這晚，月亮沒出來，天上的云層很厚，看來要下雨。隊長便叫社員把割倒了的麥子趕快捆起來挑到稻場去上堆。我看得出大家都忙得滿頭大汗。節骨眼上，沒有一個社員會偷懶。忽然，聽說有人暈倒了。隊長把病人平放在板車上，要我一人拉到大隊醫療站。人命關天，我絲毫不敢怠慢，何況板車上躺的還是我表哥呢!

約摸十一點多鐘，大隊的赤腳醫療站已關門，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亂敲了起來。半晌，才有人開門，我一看就知道，緣緣當晚值班。她頭發有些零亂，神色有些慌張，她跑到板車邊一看，自言自語地說：“可能中暑了?！敝皇俏覀z都無法把五大三粗的表哥扶進醫療室。這時，我看見爸爸從醫療室的側門溜出來。這半夜三更的，爸爸在醫療室干嗎?

“什么事情手忙腳亂的?！卑职肿叩桨遘囘?，一本正經地說：“我到公社開會，剛路過這兒?！?/p>

誰問他干什么去了呢?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不知從哪兒升起一股無名之火。

緣緣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后，窘迫感也漸漸消失了?；蛟S她真的把注意力全部轉移到病人身上，而忘記了其他的事情。

那晚也怪，竟沒有下一滴雨，白白地折騰了社員們一個通宵。天快亮了，媽媽才從田間回來，見到慈祥的媽媽，我不知該對她說些什么?？傊?，我有話要對她說。

媽媽端了臉盆打了點水洗臉洗腳，隨后便倒在床上入睡了。她睡得很香很香，臉上不時綻出苦瓜般的微笑。從她那滿是皺紋的臉，我才發現媽媽開始衰老了，衰老得有點叫兒子痛心。

我坐在媽媽的身邊，一遍一遍地說：“媽媽，我什么也沒看見，媽媽，我什么也沒看見……”媽媽果然睜開惺忪的眼睛，驚奇地看著我：

“這孩子，沒感冒吧，嘀咕個啥?”

我正要啟口，見爸爸推門進來，口氣很低緩也很壓抑地對我說：“別在這兒無張打野，媽媽忙了個通宵，讓她安安靜靜地躺一會兒。”媽媽真的又睡熟了。

是呵，何必要驚擾媽媽呢!我站起身走出屋外，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以致于經常不理睬爸爸，也不再理睬緣緣。多年以后才明白，就在那一刻，我開始告別了純真的童年。

那年秋季，緣緣出嫁了，她嫁出了黃羊溝，接她的是一匹遠道而來的白馬和一個從未謀面的男人。我怕聽到的嗩吶聲終于吹響了，黃羊溝看熱鬧的人熙熙攘攘。此刻，我躲在蠟樹背面，躲在蠟樹背后的還有我爸爸。

緣緣終于走了，嫁出了黃羊溝再也沒有回來。她給我的最后印象是一身嫁妝和粉紅嫁妝下微微腆著的肚子。這使我想起了黃羊溝的傳說。莫非緣緣就是那位遠古而來的母親，如今又要回到遠古去，她肚子里帶走的或許真是白馬王子呢!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