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 榆

濱城新華書店基建科科長李一民近來總是經常背著手，緊鎖著眉頭，心情郁悶地瞅著這棵再普通不過的人行道樹發愣。

這是一棵生長年代并不久遠，但卻充滿了令人有一種悲涼的歲月滄桑感的老榆樹。樹干直徑粗不過五寸，高只有一丈，渾身疤痕累累、疙疙瘩瘩，樹干上蟲蛀的蛀孔里流淌出琥珀色的樹脂。正是由于蟲蛀的原因，在它的分枝處斜著長了一個畸形的樹瘤，所有的樹枝也都因此來了個急轉彎，長得偏離了樹干。稀疏的枝葉蟲跡斑斑，每到夏季，從樹枝上懸垂下來的幾十只吊吊蟲在微風中輕旋漫蕩，讓行人望而卻步。李一民并沒有雅興對這棵歪脖子病樹發思古之幽情，令他感到悲涼的是他對這棵不起眼的老榆樹的無奈。

濱城市要建一幢二十層高的圖書城。所有的手續都辦妥了，施工隊伍也進場了，然而問題卻來了。施工現場的進出口設在側面的前進巷內，拆開圍墻后，這棵巷內的人行道樹正好擋在路的中央，阻住了汽車的通道。施工機械、建筑材料運不進來，開挖的土方運不出去，投資八千萬的工程就會讓這棵不起眼的老榆樹給耽擱了。正是一樹擋關，萬夫莫開。李一民作為甲方工地代表，施工隊長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揪著尾巴燒干魚，要他解決施工通道問題。催得他這個基建科長像是躲債的楊白勞，成天愁容滿面，輕易不敢去工地。

為了砍這棵樹，兩個多月前分管基建的副總經理孔玉生專門召開基建辦公會。會上當時有三種意見。

辦事員大趙提出：“我跟綠化隊的張隊長很熟悉，人行道樹就歸他管，打電話請他們過來，給他們買兩包煙讓他們砍掉算了。”

孔玉生批評道：“你這個同志思想方法怎么這么簡單?這樣蠻干是要犯錯誤的。我已經找專家了解了情況，古樹名木可不是隨便亂砍的，要分管市綠化的王副市長批準才行。”

李一民當年下放在山區當知青，砍這樣的樹當柴燒砍得多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這棵長得僵頭拐腦、年代并不算古老的老榆樹在城里竟然成了必須由分管市長批準才能砍的古樹名木。他知道砍伐城市綠化樹管理很嚴，需要辦砍伐手續，便說：“施工隊催得緊，我們馬上就給市園林局寫份要求砍樹的報告，請園林局盡快批一下。”

孔玉先說：“現在機關里的辦事效率誰不知道?報告呈上去拖你十天半個月是正常現象。我看還是先找王副市長做通工作，有了他的批示就好辦了。”

李一民聽了這番話，不便再說其他意見，問：“誰負責去找王副市長?”

孔玉生說：“我來想想辦法吧。”

書店里誰都不認識王副市長，孔玉生好不容易托熟人的熟人找到了王副市長在計生委當副處長的老同學張賢忠，孔玉生便約他晚上在美食天堂大酒店吃飯，除了熟人和熟人的熟人作陪外，又請了出版局的兩位處長作陪。

酒足飯飽后，張賢忠問：“孔總，你準備怎么找王市長?”

孔玉生說：“初次見面去辦公室不太好吧?能不能約王市長出來吃頓便飯?”

張賢忠拍著胸口說：“不就是約王副市長吃頓飯嗎?一句話，包在我身上。我跟他高中三年同坐一張桌子，是多少年的鐵哥們。有什么要求你盡管提，你不好提告訴我，我幫你講。”

“謝謝，謝謝，”孔玉生萬分感激，說：“都說張處人夠處，果然。以后張處有事您盡管找我便是。”

張賢忠用牙簽剔著牙穢，說：“你這一說，我倒真想起一件小事來。我有一個妹妹，在搪瓷廠當工人，廠里效益不好，想換個單位，怎么樣?幫忙把她調到新華書店來工作行嗎?”

孔玉生聽了一愣，人事不歸他管，他無權決定進人。又不便拒絕，便問：“您妹妹是什么學歷?多大了?”

“當工人還能有什么學歷?初中畢業。45歲了，干事正當年。”見孔玉生面有難色，張賢忠問：“有難處?這樣的小事對你當老總的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

孔玉生知道要是不答應，求他幫忙約見王市長的事便黃了，連忙說：“一句話，沒問題。”心里卻在盤算著怎樣去做主管人事的總經理的工作。

張賢忠連忙拿過酒瓶，給孔玉生和自己各斟滿一杯酒，然后站起身來，說：“好，孔總辦事痛快。我們干了這一杯。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事盡管吩咐。”

“好，一言為定。”孔玉生干了杯后，又訴苦道：“張處，你也知道現在進一個人有多難，找我的人實在太多，一般的人我都一推六二五，哪里管得到那么多?”

“我知道，我知道，你這是給我天大的面子，我在這里先謝謝你了。”張賢忠又說，“王市長可是個大忙人，孔總，你可要給幾天時間給我。約好了我馬上通知你。”

孔玉生說：“當然，當然。王市長公務繁忙，我們這點小事當然要等市長有空了。您看還有什么需要準備的?”

張賢忠說：“市長的級別在那里，安排的飯店檔次不能太低。”

孔玉生當即決定：“那就在紅都。”紅都大酒店是濱城市檔次最高的五星級涉外大酒店。

“可以，可以。”張賢忠又說，“王市長沒有別的愛好，就愛看書。你給他準備幾套儉瓶梅》之類的名著。領導的司機都是人物，得罪不得，送給市長的東西也得給他一份，否則他下你爛藥，事情就麻煩了。要不怎么現在都叫給領導開車的司機叫司長呢。他的那位司長好的就是抽口煙，你給他備兩條‘紅金龍’煙也就行了。”

孔玉生連連點頭，說：“行，行，我心里有數，你放心。”

見孔玉生連頓都不打一下就滿口答應了，李一民在一旁聽了目瞪口呆。送走了張賢忠，李一民跟孔玉生說：“孔總，別說幾套名著了，這《金瓶梅》一套就四五百塊，‘紅金龍’煙一條兩百多塊錢，下次請客至少來王副市長、司機和張處三個人，飯店的開銷不算，僅僅送禮就得好幾千元。要是再多帶幾個人來了怎么辦?陪客的送不送?弄不好一萬塊錢也打不住，這以后怎么報銷?”

孔玉生說：“該花錢就花吧，報銷我來批。干工作是要有成本、有代價的，現在不花錢能辦好事?再說賬不能這么算，結識了王市長，以后辦很多事都會方便得多。”

第二天，李一民跟大趙一說，大趙冷冷—笑，說：“舍不得大嫂子，逮不到老和尚。這就是干工作要有的代價，他不是說不花錢辦不成事?”

李一民說：“那也不能這么大手大腳花錢。”

“他花的還不是書店的錢?又不花他孔玉生一分錢。你就看不出來，他這是花公家錢給自己殺路子?要不為了請一個張副處長有必要花上兩千多塊錢在美食天堂辦上一桌，把局里的兩位處長也請來作陪?他這是借著清明打柳枝，明擺著是在給自己拉關系嘛。”

李一民聽了也感到大趙講得有理。大趙是基建科里他依靠的主要骨干，部隊復員兵出身，為人豪爽，心直口快，干工作任勞任怨，就是有個愛跟人頂牛的臭脾氣。李一民有事總愛跟他商量。

一連好幾天張賢忠那邊沒消息，他妹妹倒是來書店聯系調動工作了。工地上挖出的土實在沒地方堆了，施工隊也急得沒辦法，來找李一民商量，要求在樹沒砍掉之前先改用小板車運土，白天小板車不準進城就晚上運。李一民左思右想，舉棋不定。開挖現場四周土堆得太高，萬一塌方傷了人，麻煩就大了；可停工也不是辦法，合同上明確規定，因甲方原因延誤工期甲方要對乙方承擔經濟賠償責任，那可不是一筆小數字。見李一民還在那里猶豫，大趙不耐煩了，在一旁說：“活人還真給尿憋死不成?我看先用小板車運出去一部分土再說，樹砍了再改汽車運也不遲。”

李一民說：“改用小板車運土要多花錢，還要再辦手續，只怕麻煩事會更多。再說孔總正在跟王市長聯系，也許馬上就可以解決。”

大趙急了，說：“哎，你呀，都屎急屁眼門子了，還算那點小賬，再多花也花不了請客的一頓飯錢。塌方壓死人誰負責?我就不信他最近兩天就能解決，萬一再拖一個星期怎么辦?那花錢不是更多?”

李一民也早就想到了，實在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只得嘆口氣道：“看來也只有這么辦了。不過，該辦的手續還是要辦的，免得節外生枝。”

李一民跟孔玉生匯報了自己的想法，孔玉生皺著眉頭，說：“再等兩天不行?”

“再等就得停工，真要是停工了損失就太大了。不怕慢，只怕站，先用板車運出去一部分土，至少可以暫時維持工地開工。”

孔玉生勉強同意了，當天李一民就和大趙一起去市容委辦了手續交了費用。

施工隊早聯系好了板車隊，事前專門開會落實、安排好沿途清掃等有關事項，第二天晚上九點就開始運土。李一民怕有情況，各個環節都親自檢查一遍，在工地一直待到深夜一點多鐘才回家。誰知剛睡下，手機就響了。施工隊長打來電話，說：“中市區市容隊把門封了，說沿街撒落了建筑垃圾，不準運土。我好話講了一籮筐，買了兩條煙總算把人打發走了，誰知郊區市容隊又把門堵住了，說是建筑垃圾也撒到郊區的街道。請吃飯、送煙都不行，死活就是不給運。你看怎么辦?”

李一民說：“你沒把在市容委辦的手續給他們看?”

“看了，他們說不行，走他們地界過，污染了他們的地界就得罰款。”

李一民一聽急了，說：“他們到底想干什么?”

施工隊長說：“要二千塊錢。李科長，吃頓飯，買兩條煙我還勉強承受得起，要那么多錢，我實在沒辦法。” “他們開不開收據?” “開收據要四千。”施工隊長不無憂慮地說，“這還是拉土的第一天，誰知道以后又會有什么人來敲竹杠?”

李一民倒吸一口冷氣，沮喪地說：“先停下來吧，明天再說。”

李一民一夜沒睡著覺，第二天上班一到辦公室就給市容委打電話，找到了分管的王科長，把昨天晚上的情況講了一遍，問：“我要不要到市容委來跟你詳細匯報?”

王科長說：“不用了，等我處理好手上的事情我過來。”

誰知王科長還沒到，陸陸續續來了幾班戴大蓋帽的，有中市市容委的，郊區市容委的，有市政執法隊的，還有交警隊的，全都帶著罰單找上門來了。罰款的理由不外乎是沿途潑撒垃圾、工地現場沒有作好圍護措施、街道路面受損、影響交通。第一撥來的是郊區市容委的，話不投機，只幾句話大趙就跟人家頂了起來，說：“按照你們要求我們派專人跟車清掃，潑撒的垃圾都隨時清掃了，怎么還要罰款?你們這不是存心雞蛋里挑骨頭?”

郊區市容委的板著臉，冷冷地說：“你就這個態度?罰款多少還要看你們對問題的認識程度，對抗執法要加倍罰款。”

李一民怕弄僵了，忙接過話茬，說：“工地我負責，你們找我吧。”一邊連推帶搡把大趙打發到工地上去了。又趕緊倒茶遞煙，好說歹說，答應第二天上門去辦罰款手續，這才把人打發走了。一撥人送走了，另一撥人早等在那里。好不容易把幾班人都打發走了，已經快下班了。李一民躺在沙發上累得連喝茶的力氣也沒有了。他沮喪極了，一棵老榆樹已經叫他頭疼不已，他感到這些人就像是多少棵無形的老榆樹擋在他的面前，讓他舉步維艱，苦不堪言。心想自己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店里想干基建的人多的是，自己當調研室主任好好的，可總經理卻偏偏點名要他來干這個倒霉的基建科長，讓他來受這份罪。這些戴大蓋帽的訓起人來像訓孫子似的，要是為了自己的事他早就跟這般人干起來了。他明白工程這才剛開始，這些人得罪不得，否則以后就別想過安穩日子了。他一再告戒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要委曲求全，可心里實在憋得慌。他真不知道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還有多大。

王科長直到中午十一點半才來，為了辦開工手續，李一民跟王科長見過幾面，算是熟人了。兩人一起到了現場，王科長看過后，說：“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用小板車運土，板車運土再小心也有潑撒情況。罰款還是要罰的，只是罰多少的問題。”又問，“你怎么不用汽車運?”

李一民苦笑著指著擋在門前的那棵老榆樹，說：“還不是沒有辦好砍伐的手續。”

“哎呀呀，李科長，你怎么連這點工作都沒做好就急著開工?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嗎?”王科長說，“這樣吧，你抓緊辦理砍樹手續，至于其他方面，中午把我們的汪大隊長請來，由我們出面幫你協調一下關系，你看如何?”

已經到了中午下班時間，李一民知道這頓飯是免不掉的了，跟市容委執法隊搞好關系也很有必要，索性炮竹放響一點，當即打電話約汪大隊長在花都大酒店吃飯。又要大趙先去安排。李一民打電話問孔玉生是不是參加，孔玉生知道這頓飯不是好吃的，便推說有事不參加了。

就四個人吃飯，李一民要了五十多元一瓶的高嶺家酒，王科長說：“高嶺家酒太沖，還是喝劍南春。”李一民只得要飯店服務員換成劍南春。

汪大隊長一邊喝酒一邊說：“老李，你這人太沒有魄力，如今已經是市場經濟了，你辦事怎么還這么小手小腳的?”

王科長說：“就是，我們跟干基建的人打交道多了，碰到你這樣的少見，看來你的思想還沒解放。”

李一民賠著笑臉，說：“那是，那是，我哪里是搞基建的材料?賣書內行，搞基建實在沒經驗，還請你們多多支持。”

大趙說：“我們老李是個秀才，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

汪大隊長說：“那也不是遇不遇到兵的問題，現在不是講究情商嗎?辦什么事不講究關系?老李呀，你這個基建科長可是好多人夢想的好位置，八千萬的工程還了得?好處老鼻子了。你手中有的是權，首先要把方方面面的關系理順，要不，你以后怎么工作?”

李一民聽了就心煩，也不好駁他面子，連忙把話岔開，說：“大隊長講得有理，來，來，我們干了這一杯。”

李一民本來酒量就小，不喝又不行，便推說下午有事，只喝了幾小杯。大趙有酒量，李一民暗中跟大趙說想辦法把他們放倒，他知道這幫人要真給灌醉了反倒高興，認為是招待得到位，夠朋友。誰知兩瓶酒喝下去了，兩人全不見有醉的樣子。大趙在李一民的耳朵邊說：“不行，再有一瓶也不見得能放倒。”便推說醉了，不愿再喝了。

王科長喝得臉紅脖子粗，看一看手表，說：“下午上班還早，我們到大西洋歌舞廳去放松、放松。”

大西洋歌舞廳就在飯店的樓上，大趙推說喝醉了，死活不愿陪他們去放松，李一民只得陪他們上了樓。王科長又提出要包廂，李一民只得跟舞廳領班的說：“給安排一個包廂。”

汪大隊長打著酒嗝，說：“哪有幾個人一個包廂的規矩?一人安排一個包廂。”也不待李一民同意，便走到吧臺前去選小姐。吧臺邊坐了五六位小姐，汪大隊長和王科長看來看去都不滿意，小姐不是瘦就是胖，要么相貌太一般，年齡偏大。王科長把領班的叫到一邊，說：“哎呀，你們家小姐怎么都是這樣的水平?不是秋茄子，就是老黃瓜，簡直影響市容嘛。打電話給我招兩個好的來。”

歌舞廳有后臺，不怕他們這號戴大蓋帽的。領班的不耐煩地說：“你就將就點吧，我們生意在晚上，當紅的小姐現在都在家睡覺呢，不到下午四五點鐘不會來。中午沒生意，這幾位都是下崗的，在這里守株待兔，還不是想瞅著當紅的小姐不來的機會找幾個進賬?要不誰會中午來坐臺?”

王科長一聽火了，說：“講話好聽一點，你罵誰是兔子!”

汪大隊長畢竟是領導干部，有涵養，在一邊勸道：“算了。算了。就將就點吧。”兩人各選了一個小姐領進了包廂。

李一民要了一杯清茶坐在舞廳的一個昏暗的角落。四周的一切都顯得十分曖昧，看著因沒有生意而懶散地靠在吧臺邊的服務生，看著幾個對偶爾進來的每個人都充滿著期盼的濃裝艷抹的小姐，心里越想越別扭，眼圈不禁紅了起來。他不住地在責罵自己：他媽的，我這是在干什么呀。他真想站起來一走了之。

李一民心里正在難受，就聽王科長的包廂里傳出隱約的女人哭泣聲，不一會，王科長打開包廂門，敞著上衣，扣著褲子，嚷道：“什么名堂?不愿干就不要來坐臺，這算是什么嘛，一點情趣都沒有。”

李一民本來就一肚子火，聽了王科長的話氣不打一處來，紅著眼厲聲問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王科長沒想到老綿羊變成了狼，一向對他們百依百順的李一民竟然也會發火，愣了一下，說：“我?我要換一個。”

李一民把錢往吧臺上一丟，也不答話，氣沖沖地轉身就走。

回到辦公室，李一民把情況跟大趙一講，大趙笑疼了肚子，說：“哎呀，我的老哥，吃一輩子齋積的功德，讓你這最后一口狗肉全給抵掉了。”又嘆息道：“這一頓好酒菜算是喂了狗。”

李一民也有點后悔，說：“唉，我實在忍不住了，這幫兔崽子太過分廣大趙說：“我看還是先停工吧，等樹砍了再開工。免得讓他們總是把我們當成有柄的燒餅，抓在手里想啃就啃。”

李一民閉著眼思索了一會，無奈地說：“也只有這么辦了，還是等王市長批了再開工吧。”

一個星期后，張賢忠終于來電話了，說跟王副市長聯系好了，時間定在星期三晚上七點。孔玉生專門訂了紅都大酒店最豪華的巴黎廳，又請了出版局的方副局長作陪。當天下午張賢忠早早地來了，方副局長也提前四十分鐘到達紅都。到了六點半鐘，方副局長留在巴黎廳接駕，孔玉生、張賢忠領著李一民一幫人在紅都大酒店門口恭候王副市長的大駕光臨。七點鐘王副市長的小車準時到達，張賢忠搶先一步拉開車門，弓著腰用手擋在車門上方護住王副市長的頭，王副市長滿臉堆笑下了車，和迎上前來的孔玉生熱情握手。李一民恭恭敬敬站在一邊，他在電視上常見王副市長，參加接待離得這么近還是第一次。王副市長個頭不高，身體微胖，黑色的T恤衫外穿了件咖啡色便西服，顯得隨意又不失有品位。他的渾厚的嗓音有一種磁性魅力，只要他一說話，眾人無不注目傾聽。他的爽朗的笑聲有一種傳染力，尤其是在這種場合，他只要一笑，周圍的人也都會跟著笑起來。總而言之，王副市長給李一民的印象是一個隨和而又有魄力的領導干部。

眾人群星捧月一般簇擁著王副市長上了樓，方副局長早站在巴黎廳門口等候王副市長，兩人老遠就伸出手來熱情握手。王副市長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老張跟我講了多少遍了，今天才來，實在抱歉。”又嘆息道，“實在太忙，今天還有兩處應酬，我硬是推掉了。”

方副局長哈哈一笑，說：“我理解，我理解，誰不知道您公務繁忙?今天您能夠屈尊大駕參加我們的便宴，就是對我們出版發行事業最大的關心和支持。”

大家分主次落座，席間氣氛十分融洽。眾人紛紛向王副市長敬酒，幾杯酒后，王副市長來了談興。王副市長一個多月前才從歐洲考察回來，看來對歐洲有很深印象，他談到了歐洲各國的現狀以及和我們國家社會、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差異；談到歐洲福利社會的弊端以及我們改革可以從中吸取的經驗和教訓。又從歐洲談到中東，由此又聯想到恐怖主義，對恐怖主義的產生作了精辟的剖析。又對手提式微型核武器作了十分專業的介紹。方副局長也是到過歐洲的，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除了方副局長就在歐洲的所見所聞很有見地的作適當的插話和補充外，就只是王副市長一個人侃侃而談。眾人聽得興高采烈，如醉如癡，全都在關心著世界大事，惟有李一民心里在惦記著那棵令他無奈的老榆樹。李一民坐在末座，眼看快散席了，還根本沒人提砍樹的事，他急了，幾次朝斜對面坐著的孔玉生使眼色。孔玉生瞪著眼、半張著嘴、全神貫注地在洗耳恭聽坐在主賓席上的王副市長神侃，哪里還會注意到坐在末座的李一民?直到王副市長明顯地示意宴會可以結束了，孔玉生這才如夢方醒，掏出關于要求砍伐榆樹的報告雙手遞給王副市長。

王副市長接過報告仔細地看了一遍，只說了句：“沒問題你去找園林局的劉局長。”接過遞來的簽字筆，在報告上作了批示。然后跟方副局長、孔玉生說：“支持濱城市的文化事業是我的本份工作，以后有事盡管找我就是了。”

方副局長和孔玉生滿臉堆笑，打著哈哈說：“一定，一定。以后少不了要麻煩您。”

王副市長又跟所有在場的人一一握手后，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了。孔玉生早就吩咐書店司機陪著王副市長和方副局長的司機一起先下去把所有的禮物搬到各自的小車里了。

孔玉生把批示過的報告遞給李一民，李一民也顧不得去送客人了，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仔細地看王副市長的批示。只見報告上龍飛風舞地寫了一行字：劉局長：按有關文件精神辦。

看著這樣的批示，李一民哭笑不得，誰會不知道按文件精神辦?在回宿舍的路上，李一民問孔玉生：“這樣的批示跟不批有什么兩樣?”

孔玉生不以為然地看了李一民一眼，說：“都說你迂，我看你還真有點迂不是?有了批示當然大不一樣。”

李一民不便再問，他一直也沒摘明白到底有什么不一樣。

孔玉生還沉浸在對王副市長的回憶中，說：“有水平，真有水平。王副市長今天晚上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李一民對這天晚上的印象也很深刻。除了對王副市長的健談留下深刻印象外，還對一人一份的茄汁鮑魚和放在大盤子里四周點綴著很多配料、猶如一件精美的工藝晶的清蒸加拿大鱈魚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他一開始還以為這加拿大鱈魚是豆腐做的。當他知道那一份茄汁鮑魚要一百多元，一盤加拿大鱈魚要上千元時，他的印象更深了。

孔玉生感嘆道：“王副市長前途無量呀，”又轉過臉跟李一民說，“你聽說沒有?市長要高升了，省里傳來消息，王副市長是下屆市長人選。”

李一民沒聽說過，他也從來不關心這些官場上的事。不過他想王副市長不僅待人隨和、有魄力，還見識過人。現在這樣的人才不上，什么樣人才能上?

第二天，李一民和大趙一起去了園林局，園林局辦公室陳主任是個女同志，說劉局長外出開會去了，問有什么事?李一民便把報告遞給了她。陳主任接過報告，見有王副市長批示，立刻認真起來，皺著眉頭仔細看了幾遍，還不時抬頭看李一民和大趙一眼。邊上的一個同志見陳主任看得那么認真，也湊過來看。待看過了，笑著跟陳主任說：“你給他辦了不就算了?”

陳主任嚴肅地說：“那怎么行?這可是王市長親自批給劉局長處理的。”又跟李一民說，“劉局長一回來我就交給他，你們把電話留給我，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出了辦公室，李一民感嘆道：“我現在才理解孔總的話，果然王副市長批示了就是不一樣，你看那位陳主任多重視。”

誰知等了三天還沒有消息，李一民等不急了，又去園林局找陳主任。陳主任抱歉地說：“劉局長前天從外省開會才回來，還沒來及看文件就又走了。劉局長是省人大代表，昨天去省里開人代會，會期要半個月。他又是省景區規劃領導小組顧問，接著還要參加另一個會，估計沒二十天回不來。”

李一民急了，說：“工地等著開工，再不批麻煩就大了。”

陳主任拍著辦公桌上堆的一摞文件，說：“實在沒辦法，你看看，還有這么多的文件都還壓在這里等局長回來研究、處理。”

李一民央求道：“我們情況特殊，麻煩您給辦一下行不行?”

陳主任為難地說：“那怎么能行?王市長批給劉局長的，別人怎么能隨便處理?我要是給你辦了，那可是越權行為。”

萬般無奈，李一民只有回去等劉局長開會回來。這等待的二十天是李一民一生中最漫長、最難熬的日子。李一民如坐針氈，如履薄冰，進退維谷，焦頭爛額。他內外交困，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經常皺著眉頭圍著那棵老榆樹打轉轉。

二十天后，李一民一上班就去了園林局，陳主任滿臉堆笑地說：“好了，好了，我正準備打電話給你呢，劉局長昨天剛到家就把你們書店的事給處理了。”

李一民聽了好不高興，連忙說：“謝謝，太謝謝你了。總算辦好了。”又十分感慨地嘆息道，“唉，為了砍這棵老榆樹，我們整整耽誤了兩個月的工期。”

陳主任停下手中筆，問道：“你們為什么非要把一件十分簡單的事情辦得這么復雜?”

李一民瞪著眼不解地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陳主任說：“這棵榆樹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種的人行道樹，因為好生蟲，三十年前就屬于淘汰樹種，主干道早更新完了，只有背街小巷還剩下幾棵，遲早也都要砍。你們的工程既然市規劃局批準了，你只要寫個報告來這里辦個手續，繳幾百元綠化補償費就行了。結果你們去驚動市長，把小事辦成了大事，把簡單的事辦成了復雜的事。你說，不怪你自己怪誰?”

李一民聽得目瞪口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那滋味和吃茄汁鮑魚、清蒸加拿大鱈魚一個樣。

門前的那棵長得僵頭拐腦的老榆樹終于被砍掉了，工程終于可以正常進行了。就在砍樹的當天下午，李一民向總經理室遞交了一份辭職報告。聽說的人都說他傻，自己主動丟掉了一份別人想干都干不上的美差。只有大趙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