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的后山村要直選村長(正規的叫法是“村民委員會主任”,但老百姓還是習慣于叫“村長”)了,在省城發了財的杜大剛被爹爹裝病騙了回來。原來,大伯、爹爹、叔叔們想讓他當村長。想當村長的人很多,為了拉選票,一個村莊的人都忙開了:找本家、出錢,支書也在暗中動手腳。這些想當村長的人,究竟是不是無私奉獻的好帶頭人呢?本來想在省城繼續發財的杜大剛能當上村長嗎?
一
回到自家那間低矮的草房,看著昏暗的燈光下大伯、爹爹、叔叔們那些風刻雨鑿的面孔,杜大剛驀然失去了穿著高檔運動服在大城市的早晨沿著林陰道慢跑的感覺。他墜入一團苦澀澀黏稠稠的往事之中掙扎不已。這就是他幾十年未曾改變的家,這就是從他記事起就愛他養他育他的親人們啊!他的心就像被屋外那些亙古未變的山風撕扯著,翻卷著,在崎嶇嶙峋的山石上,在荊棘、荒草間滾動著。
爹“吧嗒”“吧嗒”地抽了兩口煙,讓面孔隱在一團青霧之中,這才慢慢地說,大剛,把你從省城里騙回來,這事是我做得不對,可不這樣我知道是叫不回來你的。為什么非叫你回來,這事還是讓你大伯說說。
大伯就清清嗓子,看著低頭不語的大剛說,自從你爺爺下世,我們老兄弟幾個除了過年,就從未這樣聚過。大剛,你也知道,咱老杜家從祖上起就是給人家看山的窮棒子。窮歸窮,可咱老杜家從未干過傷天害理的事,沒出過禍害鄉里的人渣子。善有善報,所以咱老杜家人丁興旺,如今成了咱村里的第一大姓。要當官,擱以往,咱連想都不敢想,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村里要直選村長,只要誰的人緣好,有本事,誰的票數多,誰就能當村長,鄉里縣里決不攔擋。
杜大剛不服氣地說,什么人緣好,有本事!什么選舉!還不是比誰的戶門大,親戚多。
對,大伯提高了嗓門說,咱農村就講究一個戶門,如今咱村就咱姓杜的戶門大,所以就應當讓咱姓杜的當這個村長。
杜大剛說,誰愛當誰當,反正我不當這個村長。
杜大剛爹摔摔煙袋,氣呼呼地說,你小子吵什么,聽你大伯說完就委屈了你啦?能了你這個王八羔子!
杜大剛趕緊住口,聽大伯繼續說下去:咱姓杜的好幾枝子,每枝子肯定都想讓自己的人當村長,咱這枝子雖然小,但是,大剛這幾年混得人模人樣,年齡好,人緣好,學問好,又見多識廣,提大剛當村長呢,別人肯定會沒意見,所以呢,這個村長,你當也得當,不當也得當。咱們姓杜的就看你這么根頂梁柱了。
杜大剛的大哥這時插話說,我大爺爺家的杜世富八叔早就放出風來要選這個村長。他四處宣傳說大剛不會跟他這個叔叔爭村長,還說大剛決不肯舍得城里那個花花世界回咱這個窮山溝里受罪。
四叔說,是呀,他找過我不止一次,讓我選他。他在咱姓杜的當中人緣也不錯,他那枝子人數又多。
杜大剛這時委屈地說,你們光想讓我選村長,有沒有替我考慮考慮?我好不容易跳出了這個窮地方,有了自己的事業,在城市里扎下了根,我怎么能扔下這一切再回來受罪!當個村長有什么好?一年幾百元的工資,得罪人、吃苦的事全要干,狗吃屎豬尿尿的事也要管,我圖個什么?就連孩子們也要跟著我受罪,在城里他們可以受很好的教育,可以請家教,讓他們學音樂、學美術、學舞蹈、學鋼琴。可咱這里有什么?讓孩子學什么?就讓杜世富八叔當村長好了,省得讓別的姓鉆了空子。
聽了大剛的話,老人們一時無話可說。一向沉默寡言的三叔,慢吞吞地說,大剛呀,我有幾句話,你聽聽是否這么個理。這個村長呢,在你眼里是無所謂,又苦又累,又得不著什么好處。可是,這個村長到底是一村之長,他干得孬好關系到咱們村七八百口子人的喜怒哀樂呢。一個村的事就像一戶人家過日子,一旦過壞了呢,那就很難翻身了。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是,你只是為你自己著想,為你的后代著想。是啊,你的日子在城里會越過越好,你的孩子會受很好的教育,你逢年過節也會高高興興地領著妻兒回來看我們,給我們錢,給我們好煙,好酒,風風光光,排排場場。可是你有沒有想想我們,這么一大把年紀還要跟周圍的大山作對?你有沒有想想你侄兒侄女們,會因為窮,會因為受不到好的教育,就要永遠像我們一樣在這山村里死撐、死熬?你有心幫,可到底能幫得了多少呢?我不是說你不好,從我們老一輩子起老祖們就告訴我們,人不是只為自己活著的 。
三叔的話不緊不慢,就像山石一塊一塊地壘在了杜大剛的心窩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四叔趁這時向大家通報了第一個情況:在外面做生意的王玉貴,也就是王老三的小子,和大剛同學的那個,前幾天從山外回來了,他揚言非要當這個村長不可,他還說,誰要選他當村長,他就給誰二十塊錢。
杜大剛一愣,王玉貴在外面生意做得挺紅火,為什么也回來趟這渾水?真令人想不通。
大伯說,他們姓王的想好事,就憑他十戶八戶的還能選上村長?哼,他要選上,我把杜字倒過來寫。
三叔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你可別小看了他。
四叔就像是偵察隊長,又繼續提供情況說,姓李的一心想選那個李寶國當村長,老李家雖然僅次于我們杜家,但他們親戚多。
三叔說,李寶國這小子私心太重,又好挑撥是非,村長落到他手里,那咱村就毀了。
杜大剛心煩意亂地說,誰愛干誰干,反正我不干,你們別再跟我說這些了。
大伯并不生氣,而是說,大剛坐了那么長時間的車,也累了,就讓他好好想想吧。明天就要進行初選,我們老弟兄幾個,連各家老婆孩子,趕緊趁這機會好好跑跑。反正大剛也回來了,當不當都由不得他了。
哼,我決不會當這個村長的!眾人都散去之后,杜大剛躺在床上恨恨地想。
二
這次村長直選鬧得整個村子吵吵嚷嚷地一夜沒有安寧。當旭日東升,人們集合到村辦公室前的大院里時,那些滿眼血絲,眼瞼下青烏烏黑紫紫的人們也不見有絲毫倦怠,如同一條條因發情而亢奮的狗,眼里閃著興奮的光。
陽光照到山里,便軟了許多,綿了許多,熱了許多。杜大剛睡意蒙地讓爹趕到了會場,人吵得讓他頭暈,亂得讓他頭暈。昏暈之中,他瞇著眼向四周一望,發現老少爺們竟是自動地按姓氏坐成了壁壘分明的一片片、一簇簇。最顯眼的就是他們老杜家,黑壓壓地占了一大片,那邊老李家和老周家也各占了不小的一片,其他雜姓則一簇簇地堆在那兒仿佛田野中未曾來得及收回家的莊稼垛。
隔著十多個人,杜大剛看見了一身中山裝,剛剛理過發,顯得精神抖擻的遠房八叔杜世富。杜大剛向他笑了笑,杜世富卻如未曾看見他一樣,把頭一扭,掏出一盒高檔香煙向周圍的人分著。杜大剛討了個沒趣,心里厭煩著,悶悶不樂地坐下,偷眼看見爹、大伯他們幾個正在人堆里挪來挪去地低頭嘀咕著什么。
大剛,你也回來了。杜大剛忽然聽見有人喊自己,循聲一看,見是高中同學王玉貴,正隔了二十多個人跟自己說話,便笑了笑說,你不是也回來了嗎?正在這時,那邊響起了一陣哄笑聲,杜大剛長身一看,原來是村里的王大傻子站在主席臺上,結結巴巴地向人們大喊,你們誰選我,我給誰一百塊大洋,一吹就響的真正大洋呀!
去,去,別在這兒胡鬧了,再胡鬧就把你抓到大牢里砍頭,咔嚓!村支書宋水成一邊嚇唬著王大傻子,一邊把他連推帶拉地轟下了主席臺。
宋水成能當上支書是一個意外。老支書退休,新支書候選人有三個,一個是老支書的侄子周春生,一個是李寶國,再就是宋水成。宋水成那時剛當兵復員回家,在部隊上入的黨,又加上他家里窮,戶門小,在村里沒有什么背景。最有希望的是老支書極力推薦的周春生,再就是能說會道,又占村里第二大姓的李寶國。于是這兩人便串通各自的勢力,投票時堅決不投對方的票。那時要求三人中選兩人,一個書記,一個副書記。結果公布之后,出乎人們意料,雙方除了投自己的人之外,都投了宋水成的票,讓宋水成白撿了個書記,而周春生比李寶國多三票,干了副書記,李寶國只當了支委。一失足成千古恨,宋水成從此坐穩了書記位子,周春生也當穩了副書記兼村長,李寶國從此與村里的首腦無緣。
宋水成看看村民已基本到齊,就把話筒提到自己跟前,清清嗓子說,全體村民們,村長直選馬上開始,下面請鄉里的劉委員給大家講話。
坐在主席臺正中的那個矮胖子便站起身來,向大家招招手,豐肚便便地說,鄉親們,這次村長直選,是黨中央、國務院為了加強民主,體現民主,加強村民自治而進行的。你們好好地選,選一個你們信任的好的帶頭人,帶領你們走上富裕之路。這次選舉,希望廣大村民們要有高度的政治覺悟,科學、文明、公正地選,選好人,選能人,選強人!根據上面的意思,每人一票,不得代領,每票只填一人,多者無效,以得票多少,選出五名村長候選人,同時,這五名同志也就是村委班子的成員!好了,我不多說,謝謝,謝謝。
胖子坐下來,用一條花花的手巾擦擦額頭上閃光的汗,然后穩穩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宋水成首先帶頭拍起手掌,村民中間便稀拉拉地泛起一陣沉悶的回響,宛如騾馬群中響起的一陣腸鳴餓屁。宋水成滿意地朝著話筒吃力地大喊,我宣布,山后村村長直選正式開始,選舉第一項,按人頭領取選票。
村民們螞蟻搶食一般集結成群,紛紛涌上去。宋水成急得揮著雙手大喊,鄉親們,別擠,別擠,選票人手一張,不會沒有的。
杜大剛幾乎是最后一個去取選票的。宋水成跟大剛打完招呼,還跟那劉委員介紹說,這是我們村的能人杜大剛,在省城開了美容店,成了款爺呢!劉委員忙伸出手來,一邊同杜大剛握手,一邊說,聽說過,聽說過,告訴我你的傳呼號,下次到省城我可要請你當導游。
杜大剛從主席臺往回走的時候,看見齊三和兒子架著他八十多歲的老母親,押死囚犯般向這兒趕來。一邊小跑著,那老人閉著眼睛直嚷嚷,不行了,不行了,我快死了,快死了。齊三喘吁吁地說,娘,您撐一會兒,就一小會兒,領張票,填上個名字就行了。杜大剛擔心那老人經受不住這般折騰,搖搖頭,露出一個苦笑。
杜大剛未假思索,在選票上填了王玉貴的名字。大剛知道王玉貴性子雖然急點,人卻極聰明,有能力,有經濟頭腦,也正直仗義,由他當村長,他大剛一百個放心。杜大剛填好后正準備前去投票,卻聽那邊一陣吵嚷聲,杜大剛趕緊站起來瞧。
原來,周春雨的兒子周小明沒有投二叔周春生的票,讓周春雨發現后,逼他馬上改過來。周小明高中剛畢業,血氣方剛,不聽父親的。老子急了,要打兒子,兒子就和老子吵起來。就聽老子氣呼呼地罵,你這個小畜生,胳膊肘向外扭,你要是投了別人,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兒子也氣呼呼地說,我想選誰就選誰,你管不著。老子氣得張口結舌,當了全村人的面下不來臺,掄起手就是一巴掌,誰料小明一縮身閃開,老子收不住勁向前邊栽下去。哄笑聲立刻響起來。周春雨爬起來, 周小明卻把票投到票箱里,飛一般地跑了。
杜大剛感到好笑,剛想坐下,卻聽那邊一陣吵嚷,接著聽到一個駭人的哭叫聲,娘,娘,您醒醒呀,醒醒呀!四周的人風一般圍過去。杜大剛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不久傳過話來,說是齊三的老娘剛由齊三握著手寫下孫子的名字,就閉上眼咽了氣。
杜大剛說不出心里是個什么滋味,他看著這亂糟糟的場面,感受著山里這些不懷好意的陽光,想起城市早晨那幽靜的公園,清碧的荷塘。他的頭驀然疼起來,他恨不得馬上就離開這兒。
選舉的結果出來了,得票最多的是李寶國,156票;第二名是周春生123票;第三名竟是杜大剛107票;第四名是杜世富87票;第五名是王玉貴,80票。 后面還有亂七八糟的一大批候選人,也各有個三十票二十票的。讓杜大剛好笑的是,不愿選舉的他竟高中第三名,這全是大伯、爹、叔叔他們活動的結果。而一些小姓人家,每一姓都提出了一個本家的候選人,雖然都寡不敵眾敗北,但也終于表明了想出人頭地的愿望。
宋水成最后總結說,本次初選,我們村861口人,共有683人參加投票,有效票681張,實踐證明,選舉是圓滿成功的。 明天我們將從上面的五人中選舉出一人為村長,大家回去好好準備吧。
人群涌潮一樣瀉出去,一副激情澎湃的樣子,杜大剛在人流中身不由己地邁動著步子,他又看見了杜世富,想跟他打招乎,杜世富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杜大剛分明看出,這一眼中竟是儲滿了怨恨,仿佛是他杜大剛奪走了已經屬于他杜世富的村長一樣。
三
選舉結束后,杜大剛前腳邁進家門,王玉貴后腳就來了。王玉貴大大咧咧地拍著杜大剛的肩膀說,老同學,沒想到你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好了,我們又可以一塊兒干了。
杜大剛卻沒有王玉貴的那份激情。因為選舉時的所見所聞讓杜大剛心里很不痛快,況且又是在成為競爭對手的情況下跟王玉貴見面,杜大剛更是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和無奈。他朝王玉貴笑笑,讓王玉貴坐下,自己坐在他的對面。
王玉貴掏出一包紅塔山,熟練地彈出一支甩給他,杜大剛接了,卻放在桌上,不好意思地說,玉貴,我不會吸,你自個兒吸吧。王玉貴點了火,嘲笑似的瞅著他說,嗬,沒想到真成了城里人啦。也罷,吸煙有害健康,不抽也好。
杜大剛很羨慕王玉貴的這份開朗與灑脫。他看著這個心直口快的好朋友,憂郁地說,我沒想回來參加選舉,我是被騙回來的。
什么?王玉貴睜大了眼。
杜大剛慢慢地說了自己的情況。王玉貴聽后,若有所思地說,噢,原來是這么回事。我和你不一樣,我是鐵了心回村干的。這幾年我的情況你也知道,我先是給人家當學徒,費了幾年工夫學得了一身做月餅、蛋糕、面包的好手藝,我見再給人家干下去也沒意思,就回縣城自己辦了一家食品廠。一開始很難,我硬撐過去了,現在我的食品廠生意越來越好,產品占領了咱縣和鄰縣的市場。可我還是要回來,為什么?為的是爭一口氣,給我自己爭一口氣,給老少爺兒們爭一口氣,給咱這窮得當當響的山后村爭一口氣!我王玉貴就不相信,當年身無分文都能掙一份家業,開了廠子,要是加上山后村的老少爺兒們,加上我們周圍的果樹、土地、石材,我就不能領著大伙兒奔上富裕路?可惜呀,我的一番苦心誰知道!你知道,我戶門小,人又年輕,除了自家人,誰會選我呢?
杜大剛說,怎么沒人選你?我就選了你!
王玉貴說,我相信,因為你不愿當這個村長,可我想當,卻明白自己當不上。大剛,留下來吧,咱們一塊兒好好干,讓咱這山后村變個樣,讓老少爺兒們走在外面時抬起頭,挺起胸!我盤算著,咱們只要修條出山的路,把山里的樹木、果品、石材大批地運出去,錢財就會滾滾而來呀!大剛,留下來吧,只要你當村長,我王玉貴就是賣了廠子,賣了衣服,也要幫著你把路修通,讓咱山后村走上富裕路。
杜大剛從王玉貴的眼里看見了一道道的亮光,這亮光將會把山后村的黑夜照得光明無比,會把山后村的未來照得光亮無比。一股熱潮涌上杜大剛的心頭。可杜大剛想到他所喜愛的那個城市的早晨,那生機勃勃的晨練的少女,想到他的女朋友茜茜,他的生意興隆的小店,他的心突然沉重起來。他嘆口氣,苦著臉說,玉貴,我們別說這些好嗎?
王玉貴瞪大眼看著杜大剛,有些生氣地說,你怎么了?你認為我這是在騙你嗎?在你面前唱高調嗎?不,這是我的真心話呀!我心里急呀,如果再讓一幫平庸無能自私自利的家伙掌握著咱們山后村的命運,那咱們的山后村,咱們山后村的子孫后代,會永無出路的!我真不明白,你真成了一個城市人,當真這山后村的一切,這山后村的老少爺兒們與你杜大剛毫無關系嗎?如果你覺得你自己的舒適重于一切,高于一切,你離不開你現在所擁有的那一切,我也無話可說。不過,我想不光我,就連你的父母、你的大伯、叔叔、兄弟們,也會看不起你的!山里人討厭自私的人!
杜大剛就像讓重錘猛地敲了一下心扉,一股熱血涌上頭頂。他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岔開話題,問,玉貴,今天選舉怎么沒見鳴生?
當年杜大剛和王玉貴還有李鳴生三人是一塊兒考到縣城上的高中,當時村里人都認為山后村要飛出金鳳凰了,誰料三只雀兒都灰頭土臉地回了窩。杜大剛受不過村里人的冷言風語,垂頭喪氣,苦惱、難過,又灰心。王玉貴卻直爽地對他說,怕什么?咱們成不了大學生,卻不等于沒前途,什么不都是靠自己的雙手干?況且這社會政策好,我們還怕什么?他們雙雙出山闖世界,終于都沒讓人失望,只剩下李鳴生留在村里和大山作對。
王玉貴聽了大剛的話,頓時露出難過的樣子,低著嗓子說,鳴生得了胃癌,我一直沒抽出空去看看他。
什么?杜大剛就覺得有一支鞭子從看不見的地方飛來抽疼了他。他驚訝而又痛苦地問,怎么會?他才剛剛二十七歲呀!
王玉貴眼里射出痛苦的光,說,怎么可能?村里的生活這么苦,活又這么重,你知道,鳴生自小內向,少言寡語,有氣往胃里壓,有淚往胃里咽,有苦往胃里盛,他的胃怎么不會得病?
杜大剛愣了半晌,才站起身來說,我們三個比親兄弟還親,因為窮,剛上高中時,別人瞧不起我們,欺負我們。因為我們總是抱成一團,所以就沒人再敢小瞧咱們。我忘不了那段時間,我們得去看看他。
王玉貴說,我找你來一半是為了選舉,一半就是為了這事。
四
杜大剛踏進鳴生的家后,一只看不見的手立刻緊緊地緊緊地攫住了他的心。這哪里還是一個家呀,除了新蓋的房子之外,屋里幾乎沒有什么家具,空蕩蕩的,只有悲涼的山風刮著未干的淚水穿堂而過。李鳴生躺在床上,原本瘦高的身子縮成一棵軟弱不堪的草,一陣風就能吹折。杜大剛的眼睛突然濕潤了,他叫了一聲“鳴生”,就奔到他的床前,用力握住了鳴生露在被外的那只似要枯干的手。這只手曾寫出過多少讓杜大剛與王玉貴羨慕的詩文呀。
王玉貴見這副樣子,想起他和鳴生一個被窩度嚴冬的情景,叫了一聲“鳴生”,孩子似的伏在李鳴生的床前嗚嗚地哭起來。
李鳴生靜靜地躺在那兒。他苦笑著說,大剛,你回來了,你看,玉貴還是那副說哭就哭的脾氣。說著話,他的淚水長了翅膀似的從他深陷的眼窩里撲棱棱飛出來。
李鳴生不到五十歲的母親如今頭發幾乎已全白了。她為兒子的病受到怎樣嚴重無情的打擊啊!此刻,她也忍不住了,顫抖著嘴唇,涕淚長流地說,你看,你們都混得好好地來看他了,可他卻得了這天殺的壞病!我的命真苦,我們鳴生的命真苦!本來蓋了新房就準備給他張羅婚事,可誰知他得了這傷天理的病!蓋新房就拉下了一腚饑荒,為給他治病我和他爹都快急瘋了,東西也賣光了,我們沒辦法了,我們只想一塊兒走呀!一塊兒離開這害人的窮地方。
鳴生娘哭得都快背過氣去了,王玉貴反而不哭了。他邊大把大把地擦著眼淚,邊拉著鳴生娘的胳膊說,嬸子,你別哭了,我和大剛不會讓鳴生去的,我們三個是好兄弟呀!現在科學發達了,鳴生又這么年輕,胃癌能治的。杜大剛也說,是呀,嬸子,省城三○二醫院我有一個朋友,鳴生治好病是沒問題的。
鳴生娘仍眼淚汪汪地說,醫生說只要找大醫院找好大夫做手術,鳴生的病是好治的,可是這要好幾萬塊呀!我們向哪兒弄這些錢呢?我和鳴生他爹真想一頭撞死呀!
王玉貴說,嬸子,錢我有,鳴生花多少我出多少。杜大剛也說,我在省城做生意,讓鳴生去我那治病,花費由我出。
鳴生娘聽了二人的話,抹著淚就要給玉貴和大剛下跪。慌得玉貴和大剛趕緊攙她。李鳴生皺著眉頭有氣無力地說,媽,你這是干什么?玉貴和大剛又不是外人,你還不給他們弄水,我們還要說話呢。
鳴生娘擦干眼淚,一邊罵著自己老糊涂,一邊懷著前所未有的希望歡天喜地地到灶間燒水去了。
李鳴生幽幽地說,謝謝你們兩個來看我。你們總算沒忘了咱們從小長大的情分。你們不知道,從我得病后,我們這個家隨著就像死了似的,不光娘老是哭,就連爹爹、妹妹也各自背著對方哭。家里已沒有一點生氣了,只有我不哭。哭能解決什么?
杜大剛說,你還是老脾氣,什么都看得開,又什么都想不開。
王玉貴說,他若不是這情性,能得這種怪病嗎!
杜大剛的視線讓李鳴生的手指吸引過去,中指和食指的上半部分如紅銅鑄成一般。他驚訝地問,怎么,你煙吸得這么迷嗎?怎么吸這么多煙?
李鳴生看看自己的手,低低地說,不吸煙我還能干什么?如果我沒有上過高中,如果我不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如果我沒有那么多的夢想,我也就不會有這么多的苦惱。你們不知道,一個不甘心沉淪麻木的人要在這樣一個村子里熬日子是多么困難。我真后悔當初沒有跟你們一塊兒出去闖,我太怯懦,太顧家了。
杜大剛在李鳴生的話音中感受到了一種山一般的重壓。他突然記起了小時候吃過的一種糠菜窩窩頭的味道,這是一種久違的味道,卻又永遠在他的心頭和口里潛伏著。他濕潤著眼睛嘆口氣,說不出話來。
王玉貴的臉上露出痛苦與同情的神色。他和杜大剛一起沉默著,他實在想不起一句可以讓鳴生高興卻又不能觸動他疼處的話語。就在這時,只聽一個細細的嗓子喊道,鳴生的病情有點見好了么?接著一個長脖子瘦面孔,小眼睛閃著光的四十多歲的男人一步踏了進來。他腿腳麻利得就像是下雨前那陣急于溜走的風。還未等屋里的三人向他打招呼,他又堆著笑容低低身子說,喲,大剛和玉貴也在這兒呀,真巧,真巧。
鳴生娘端了茶水進來,一見這人,忙熱情地招呼道,原來是寶國兄弟呀,你看,人家同學來看鳴生了,玉貴和大剛混得多好呀!人家還說,鳴生治病的錢由他二人包了,你侄子的病有救了。
杜大剛和王玉貴忙站起身來打招呼,并讓座。李寶國站在那兒,繼續堆著笑說,鳴生有希望了就好,我這個做叔的,也幫不上什么忙。我就替他們一家子謝謝你們了,你們繼續玩,我還有事要忙,就不坐了。
王玉貴看著李寶國的背影閃出門外,一臉厭煩地說,這個笑面虎,這些日子就像是一陣旋風吹來吹去,攪得家家戶戶不安寧。杜大剛對王玉貴的口沒遮攔有些生氣,李寶國畢竟是李鳴生的叔叔呀,怎么會當著鳴生的面這么說呢。他看著鳴生,責備玉貴說,人家這么忙抽空來看鳴生,也是不錯的了。
王玉貴撇撇嘴說,他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我們前腳來他就后腳進,那賊眉鼠眼的樣子,分明是怕我們挖他的墻腳,來做鳴生一家的工作,拉他的選票。
李寶國給王玉貴的爹暗中使過絆子,兩家有仇,這是盡人皆知的事。杜大剛就有些生氣地說,你別把人看壞了,李寶國不至于這么小心眼吧?鳴生,你可不要選我,我根本不想當村長,你也別選王玉貴,免得讓你們家里鬧不和,再說,你這一票兩票的也不頂用。
李鳴生用力地喘口氣,說,你別說玉貴,我五叔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別的事我不想說,但讓他當村長,我一百個不同意。大剛,你為什么就不能回來呢?難道你看不起這個村長,你拋不下外面的花花世界,不愿回山溝里受苦?我沒有理由要求你不顧一切地來吃苦受罪,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我死不死都無所謂,但村子的事你不能漠不關心呀,你不能前腳進了城市的地界后腳就忘了我們山后村,忘了我們山后村的幾百戶人家呀。
王玉貴有些著急地接口說,是,我也是對大剛這么說的,可是,他就是不動心,大剛一直就拗,我真沒有辦法說服他。
李鳴生握住杜大剛的手,動情地說,大剛,回來吧,你要記著,你不是回來當官的,你是回來受苦的;你不是回來為自己,你是回來為山后村的老少爺們!我們這一代如果不努力,下一代還會和我一樣呀。
王玉貴也握住杜大剛的手,興奮地說,既然鳴生也這么說,你就回來吧,我們一塊治好鳴生的病,然后我們三人一塊兒開山劈嶺,修路架橋,開礦栽樹,轟轟烈烈地干它一家伙。
杜大剛的心又一次受到猛烈的撞擊,他從握住自己的那雙手上感到了異乎尋常的力量。杜大剛心亂如麻,無法開口,他覺得自己的眼眶也和三雙握在一起的手一樣濕漉漉的了。
五
當杜大剛和王玉貴心情沉重地回到家中時,屋里早已坐滿了人。杜大剛的大伯、爹 爹、叔叔們全都臉色沉重,心事重重。他們看見王玉貴在這時進來, 顯得有些吃驚,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
王玉貴滿不在乎地找個地方坐下,看著大家,一臉笑容地說,我不是探子,我是自家人,不用擔心,我是勸大剛留下來競選村長的。我的那幫人,肯定全投大剛的票。我和大剛感情如何,你們應該相信我,況且,我也不屑于和其他的人合伙。
別人都不吭聲,杜大剛的爹咳嗽了一下,說,玉貴的脾性從小我就知道,我相信他,大剛這次既然當了候選人參選,我們就一定讓他選上。否則,不但丟了老杜家的臉,而且連天理公道也丟了,憑大剛的本事品性,憑我們老杜家為山后村第一大姓,他不當村長,誰當呀?
王玉貴說,對呀,這個村長就得由大剛來當。我盤算過了,全村參選683 票,除了我們五人的得票,外面還有一百二十多票,如果我和大剛聯手,那樣大剛就有一百八十多票,關鍵就是看能從外面 這些機動票中拉到多少了。
杜大剛的大伯說,憑大剛的為人,這些零散票大部分會拉到的,這樣,大剛的票數就近三百張了。
王玉貴說,如果是這樣的話,只要李寶國、周春生、杜世富三個人不伙起來對付我們,大剛的這個村長就當定了,你們老杜家如果不是杜世富這么橫插一杠子,大剛的村長十拿十穩,誰也沒辦法。
杜大剛的四叔說,杜世富這個頑固東西,他反而認為是大剛壞了他的事。他和周春生有點姻親關系,我看,他一定會和周春生伙著干的。老杜家出了這樣的家伙真丟人。
王玉貴說,井底之蛙,不成氣候,他們伙起來也沒問題,我王玉貴就是豁出當窮光蛋,也讓大剛當上村長。
杜大剛的哥哥說,對,大剛就該當村長。我看呀,杜世富那部分老杜家的人中,一大部分還是愿意大剛干的,只不過是受了杜世富的哄騙利用罷了。
杜大剛的大伯說,玉貴,我們都信得過你,到時候你可千萬別變卦呀,那樣,我們老杜家可就慘了。
王玉貴急得什么似的說,大爺,我那還叫人嗎?我若存一點私心,定叫天誅地滅。我就不在這兒耽誤時間了,我還要把明天的選舉工作準備充分,大剛這個村長是當定了。王玉貴說完,跟大剛打了個招呼,風風火火地走了。
杜大剛內心還在激烈地斗爭著,他的心一會兒在這破舊的茅屋中,一會兒飛到燈火通明五顏六色的城市大街;一會兒思緒繞著青山、小河和父老鄉親們繚繞,一會兒思緒又飛到城市早晨的公園中,飛到茜茜那嬌氣迷人的笑容中。大剛不知道自己該聽天由命還是堅決反對這件事。他內心一些牢固的東西開始動搖了,他雖然插不上話,但他心里說,管他呢,看看事情到底會怎樣收場吧。
晚上,大伯、爹爹、母親他們仍舊全體出動,挨門挨戶做思想工作,為杜大剛競選村長而熱情似火任勞任怨風風火火地忙著,家里偏只閑了村長候選人杜大剛,一天思想的斗爭讓他疲憊不堪。杜大剛早早躺下,想好好休息休息,可是,躺在床上,大剛怎么也沒有睡意。他腦子里響著各種各樣的聲音,竟在自己的家里失眠了。
六
選舉結果既在意料之中,多少又有些出乎意料,杜大剛果然遙遙領先,以 337票位居第一;李寶國以178票坐穩第二,而出人意料的是周春生,他以165票屈居第三。本來以杜世富和他聯手,他應該穩居第一,可因為王玉貴和杜大剛聯手,而且杜大剛還從杜世富的勢力范圍中搶走了近一半的票,結果周春生不但沒有得到第一,連第二的位置也丟了。
會場里亂糟糟吵嚷嚷地亂成一片。杜大剛的支持者們眉飛色舞興奮不已說說笑笑,而另兩位的支持者們則怒氣沖沖,發著各種各樣的牢騷,還有一些頑固分子吵著票上有人做手腳,唱票的也有問題。
輪到支書宋水成講話的時候,會場都靜了下來。宋水成環視了一下人群,不緊不慢地說,票數不用宣布大家也都知道了,得票最多的是杜大剛,但因為沒過半數,所以,我和劉委員研究過了,這次選舉作廢,明天上午我們繼續選,因為上面有規定,要當村長選票必須過半數。
對宋水成最后的宣布,選民們立刻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剛才還興高采烈的一方,立刻變得垂頭喪氣;剛才牢騷滿腹大為不滿的一方,如今卻摩拳擦掌,準備大干一場,挽回敗局。
杜大剛默默無語地和王玉貴、大伯、爹爹、叔叔他們一塊兒回到家中。王玉貴皺著眉頭說,今天的選舉大剛獲勝,看似個好兆頭,卻也有不利之處,那就是把李寶國和周春生他們逼到了絕路,如果李寶國和周春生兩個聯手,這就對大剛大大不利了。
杜大剛的大哥說,他們二人聯手怕什么,我們現有的票數再差幾票就可以過半數了,這幾票,只要我們豁出去必會拉到手。
杜大剛三叔說,大剛這次得了那么多票,確實是李寶國和周春生的大意所致,如果他們真的勾結起來,還真是令人頭痛。他們肯定會拆大剛的臺,對支持大剛的人進行拉攏利誘,而且,這種時候肯定有人會坐不住,要親自出面維護自己的利益了。
王玉貴問,大叔,你說的是誰?
杜大剛三叔說,我說的是宋水成。他和李寶國關系不一般,和周春生有點小矛盾,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幫李寶國當上村長的。何況他也明白,只要讓大剛干上了村長,他的書記位子隨時會受到大剛的威脅。這個人肚子里的小九九,可精得很哪。
正說到這里,就聽后面窗子下“咔嚓”一聲,杜大剛的爹爹喊道,誰?是誰在后面?
一陣噔噔的腳步聲匆匆離去。屋里和屋外同時可怕地靜下來。杜大剛的大伯說,他們果然開始行動了,今后我們談話時要小心,千萬不能大意,下次再碰頭,找幾個人到外面瞅著點。
杜大剛露出了一臉苦笑。
王玉貴說,我們還是抓緊活動,誰搶到前面誰就得到主動,我們不僅要把原有的人保住,還要盡量地拉攏對方的中間派。
杜大剛的爹說,這可是到了節骨眼上,不能松一口氣,我們說干就干。
杜大剛說,你們還沒有吃午飯呢。
王玉貴說,這火候誰還吃得下飯?
一屋人呼啦啦一陣風似的旋了出去,空蕩蕩的屋里只留下杜大剛在孤零零地瞅著從外面斜射進來的陽光。
杜大剛看著陽光在地面緩緩地爬行,他聽見山風溜到他的身邊,似乎在極力地向他說些什么。他用力地辨認著,可是,他越是想聽清就越覺得聲音模糊,他知道自己從山風中找不出答案。他之所以猶豫不決,難下決心,就是因為心里突然多出了一個微弱但有力的聲音,這個聲音在命令他留下。
杜大剛覺得,他必須給城里的女朋友茜茜打個電話,他須得跟她說點什么。但到底說些什么,他并不知道,他正是被這個問題困惑著,苦惱著。他下意識地拿出手機,可是,這不管用,這玩意兒在這深山中只是一塊廢銅爛鐵,他仿佛從手機的屏幕上看到了茜茜的面孔。茜茜在焦急地等著他的消息。
正在這時,宋水成那二十出頭的兒子進來了。他告訴大剛有人從省城打電話找他,杜大剛一愣,接著就急急地跟著他向宋水成家里匆匆走去。
七
山后村最好的房子就是宋水成的家,它高踞在朝南的山坡上,其他的房舍匍匐在它的腳下,杜大剛聽爹爹說宋水成蓋成這處宅子只花了三十元錢。杜大剛不知道這三十元錢花在了什么地方,卻知道其他錢是從哪里來的。杜大剛走進宋水成的院子里時,老遠就看見宋水成正和那個劉委員坐在堂屋里喝酒,酒桌上杯盤狼藉,那劉委員脫了上衣,光著膀子在那里和宋水成較勁。杜大剛進去的時候,宋水成說,可能是你媳婦打來的吧,都來了好幾遍了,看樣子很急。劉委員說,熱乎乎的一下分開了,也難怪人家急,再不回去,人家可不讓你進門了。宋水成說,讓大剛接完電話再陪我們喝幾盅,來,我們喝,我們喝。
杜大剛握住話筒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他至今還沒有想好該對茜茜說些什么,也許根本就用不著解釋。這不是需要解釋的事。杜大剛喂了一聲,就聽到那邊傳來茜茜急切的聲音,大剛,你怎么了?回去也不給我來個電話,快把我急死了,到底怎么了?
大剛有些不自然地說,爹沒事。
茜茜說,爹沒事?那為什么讓你回去?
大剛看了一眼正在喝酒的那倆人,他們也似乎在用耳朵聽著這邊的事。大剛說,這事一時半會說不清楚。
茜茜停頓了一下,說,說不清楚不要緊,反正我也不想聽,我只想讓你馬上回來,立刻回來。
什么?讓我馬上回去?到底有什么事?大剛聽到茜茜的話有些不正常,就急了,大聲地問。大剛注意到,宋水成和劉委員都不由自主地向這邊望了一眼,顯然他們也想等著聽下文。
茜茜帶著點哭音地說,你還問呢,我有什么事?就是有什么你能怎么樣?你是不是不想回來了,是不是家里又給你說了個媳婦不要我了?
杜大剛有些上火,他生氣地說,你別胡攪蠻纏了,快說,你那里到底有什么事?平時你可不是這樣的。
茜茜在那邊顯然掉淚了,她委屈地說,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有個壞小子進來騷擾我,讓我趕跑了,我只是想你,你快回來吧。如果再碰到這樣的事,我自己不知該怎么對付,我好害怕。
杜大剛松了口氣,在外面開美發廳是經常碰到一些這樣的事情的,憑茜茜的經驗可以應付。他對茜茜說,別著急,我馬上就會回去。沒別的事了吧?
茜茜說,虹云大廈那邊有家美發廳要轉讓,那兒地段非常好,只要我們接手過來,肯定會生意興隆,價錢也不貴,不到三十萬,你不是一直想著擴大我們的事業嗎?這下機會來了。
杜大剛的心一動,隨即又感到惋惜,他不動聲色地說,我知道了,等我回去再說,你先別急著籌款。
茜茜說,我已跟人家打了招呼,人家最多等三天。
杜大剛說,我知道了,你要注意身體,別老不吃早飯。
茜茜說,我知道了,我等你回來。
杜大剛在掛上電話之前,聽到茜茜在那邊發出一個熱情洋溢的響吻。他感到一絲甜甜的幸福,耳朵一熱,笑著搖搖頭,隨即臉上又浮出憂郁的神情。
宋水成說,來,大剛,喝兩盅。
杜大剛說,宋書記,我不會喝,再說,我已吃過飯了。
宋水成說,吃過飯了不要緊。
杜大剛說,我實在是滴酒不沾的。
宋水成說,那好吧,實在不喝酒,就過來喝杯茶。
杜大剛不好再走開,就走過去坐下,顯得滿腹心事。
宋水成邊給他倒茶,邊說,大剛,我要是算起來還和你有點表親,你就叫我一聲表哥,別書記書記地叫,那多生分。
劉委員邊低頭撕吃一條雞腿,邊說,小伙子就該有點出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有點兒本事的,誰還在這山溝里窮受?你還回村里折騰什么?你就是舍得那邊的花花世界,女朋友也不愿意呀。杜大剛聽了這話,一聲不吭。
宋水成對劉委員說,老劉呀,你不知道,大剛是讓他爹爹裝病騙回來的,這山里人腦筋老,也不想想,孩子在外面有多大出息?非要拉回來讓他們受罪不可,大剛不會上這個當的,一步走錯他這一生就完了。我猜你很快就會回城里的,哪怕選上了你,你也會堅決不當這個窮村長的,是不是,大剛?
杜大剛說,不,宋書記,你說錯了,只要老少爺兒們看中了我,我就會好好地當這個村長,不讓老少爺兒們失望。
宋水成和劉委員聽到這話,不約而同地一齊盯著杜大剛那雙光芒閃爍的眸子,出乎意外地呆住了。
八
事情的發展有些出乎杜大剛以及眾人的預料,王玉貴、杜大剛的大伯、爹爹、叔叔幾個人在太陽還沒下山的時候,臨時緊急湊到了一塊兒。
王玉貴焦急地說,周春生這小子果然和李寶國聯手了,這下情況對我們大不利。
杜大剛說,周春生怎么會舍得?
王玉貴“呸”一聲說,利益和形勢所逼,又有什么辦法?李寶國這家伙精明,聽說他不僅答應讓女兒嫁給周春生的兒子,還許諾讓杜世富干副村長!
杜大剛的三叔也急乎乎地說,李寶國這個東西,他開始用錢挖咱們的墻腳了,西北溝那兒的老鄭家二十多口人,全都讓他買通了。杜大剛的爹爹說,鄭老大怎么會這樣,他會忘了咱們當年的情分?
杜大剛三叔說,二哥,你腦筋這么不開化,這年頭,情分還值幾個錢?值不過三十塊錢!李寶國出三十元 一張票的價格,就把鄭家這部分票全買去了。不過,鄭老大總算還有點人性,向我說明了這個情況,讓我們早作準備,以免到時措手不及。
杜大剛的大伯說,還不光這些呢,南溝崖老張家十幾票也讓李寶國用錢給買了去,我們和老張家世代交厚,姻親不斷,誰料關鍵時候竟不如幾張破鈔票,這真讓人寒心。
杜大剛的大哥也聽到了壞消息,他說,聽說宋水成親自為李寶國拉選票了,那些求他批宅基地、當兵、辦戶口、提前結婚、生二胎的人們,誰敢不買他的賬。
杜大剛聽了這些,皺著眉頭說,如此看來,不知道的不算,僅知道的票數我們就減少了三四十票,加上暗地里被李寶國和宋水成收買的人也絕對不會少于五六十票,看樣子,我們是斗不過他們了。
王玉貴憤憤不平地說,怕什么?他們用錢買,難道我們就沒有錢?這次我帶回來不到二萬塊,他們三十元一張,我出四十元。
杜大剛說,這不是用錢就可以解決的問題,我也帶回來幾萬,公開用錢買票的話,李寶國必輸無疑,可這成了什么?如果僅靠這樣我才能當上村長,我當這個村長又有什么意義?以后又如何開展工作呢。我當不當村長不要緊,可別壞了村里的風氣,糟蹋了這次選舉。王玉貴著急地說,是他們先這樣干的呀。
杜大剛說,我們也這樣干,又和他們有什么兩樣。
杜大剛大伯說,難道我們就甘心失敗,前功盡棄嗎?
王玉貴大聲說,不,我們決不能就此罷休,我咽不下這口氣。杜大剛斬釘截鐵說,如果你們花錢買票,我就是選上也不干,我說到做到。
一屋子的人知道杜大剛的脾氣,要是真惹怒了他誰也沒辦法,眾人都沉默了下來,誰也想不出好辦法來扭轉目前的敗局。
王玉貴突然高興地說,我有辦法了。
杜大剛看著他,有些懷疑地問,有什么好辦法?
王玉貴眉飛色舞地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絕對會起作用。不過到時你可要聽我的。
杜大剛說,只要你的辦法光明正大,我一定聽你的。
好,那你們就瞧我的吧。
話音剛落,王玉貴就一陣風沖出去。
杜大剛弄不明白王玉貴葫蘆里裝什么藥。他看見夕陽鉆進屋里給每個人的面孔都涂上一抹陰影。
九
杜大剛沒想到,王玉貴竟把鄉里的電影放映隊弄來了。杜大剛奇怪地問他,你這是要干什么?放場電影能管用?
王玉貴說,既然是直選,那么咱就學學外國佬,正面宣傳。我選了幾部好片子,除了講農村如何改變貧窮面貌的,就是展示外面花花世界的。電影放映之前,我先替你墊底,到時候你就發表你的施政綱領,我就不信人們會無動于衷。
杜大剛笑了,虧他想出這主意,也只有他才能想出這主意。
夜幕降臨,群星在湛藍的天空登場,村辦公室大院里已自動集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吵吵嚷嚷,等著看電影。
王玉貴從電影機前站起來,對著話筒大聲喊道,老少爺兒們,靜一靜,靜一靜。
人們不知道王玉貴要干些什么,人群宛如一鍋沸騰的水被打開了鍋蓋,溫度降下之后,又漸漸平靜下來。人們都看著燈光中的王玉貴,聽他說些什么。
王玉貴說,老少爺兒們,這場電影是我出錢請來的,我是想借此機會把大家找到一塊兒,跟大家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
這幾年大家都知道我發了大財,是的,我是發了財,可是,我是憑自己的汗水、智慧,再加攤上了個好社會,辛辛苦苦掙來的。可是,大家伙兒不比我王玉貴笨也不比我王玉貴懶,可大家伙兒為什么要比我窮呢?我在外面掙了大錢,有了工廠,有了樓房,可我還為什么趕著回來參選一個小小的村長呢?我是為大家伙兒不甘心呀!我是不愿咱山后村的老少爺們世世代代受窮,是想領著大伙兒奔上一條富裕路呀!
王玉貴談到這兒,已不知不覺地動了感情。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后憋著勁兒喊,青年們,兄弟姐妹們,咱山后村的命運如今就握在我們自己的手里啦,你們甘心一輩子受窮,讓我們的后代也受窮嗎?聽到這話,不知是誰先帶頭喊,我們不愿受窮,我們不愿讓自己的后代受窮,我們想過上好日子。接著青年們一聲接一聲地喊著心里話,整個大院里人聲鼎沸。杜大剛見到這情景心情猛地激蕩起來,眼睛濕潤,他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從青年們的喊聲中飛穿而來,貫入自己的肺腑,使他在看到希望的同時,充滿了勇氣和信心。
王玉貴見自己成功地把青年們的熱情煽動了起來,又大聲喊道,靜一靜,靜一靜,我還有話要說。
人群安靜之后,王玉貴說,我知道大伙兒和我一個心思,那就是想豁出我們這一代受苦受累,也要改變咱山后村的老樣子。咱山后村幾百年來為什么這么貧窮落后?以前是因為社會不好,條件不成熟。現在社會好了,條件也具備了,為什么還是老樣子?因為我們缺少一個有本事肯無私奉獻的好帶頭人。大伙兒都知道,我是無緣當村長了,說實話我也不配,有一個人比我更適合當村長。他為人正直、善良、樂于幫助人,他有頭腦,有毅力,有能力,他肯定會把咱們村領上一條金光大道,讓咱們村徹底變個樣,翻個個兒。這個人是誰?他就是杜大剛。
聽到這里,李寶國的那部分支持者開始搗亂了,他們一邊大聲嚷著“快放電影,我們不要聽宣傳”,一邊四處推人,攪場子。杜大剛見到這副情景,再也坐不住了,他探身上前,奪過王玉貴手中的話筒 ,使勁地喊,鄉親們,老少爺們兒, 聽我說句話,聽我說句話。
杜大剛一邊喊著,一邊找了個椅子站了上去。燈光之中,杜大剛就高高地站在那兒,可是人群仍不能安靜,杜大剛的喊聲被淹沒在巨大的吵嚷聲和叫罵聲中了。猛地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來一塊石頭,正打在杜大剛的前額上,杜大剛搖晃了一下,站穩了,他感到一陣涼爽,血液流淌下來。大剛,你!王玉貴驚呆了,他隨即紅著眼睛,沖著飛來石頭的那個方向破口大罵,狗娘養的,有膽的站出來!我王玉貴不把你撕成十八塊我就不是俺娘養的!
燈光之下,鮮血淌滿了杜大剛的臉。一陣大風吹過來,古老的山林,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隨即又一片寂靜。人們被這突來的變故驚呆了。
杜大剛沒有感覺到疼痛,他似乎覺得血從心里流出來,弄得他滿口咸澀,他啞著嗓子,一字一句地說,鄉親們,我杜大剛不是官迷,大家伙選不選我當村長不要緊,只是別讓咱山后村再窮下去。你們打破了我的頭,我不計較,不傷心,我傷心的是,你們為什么不替自己的將來想一想,不替子孫后代想一想?我們山后村不能再耽誤下去,我們再也耽誤不起了。好了,我的話說完了,不再耽誤大家看電影。我最后告訴大家的是,我就是當不上山后村的村長,也仍舊是咱山后村的子孫,日后有誰想到外面闖一闖的,盡管找我杜大剛。
燈光突然熄滅,電影機靜靜地轉動著,一個高樓林立、繁華熱鬧的城市圖景在山村的夜晚陡然凸現出來。
電影快散場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周春生的兒子和宋水成的兒子打起架來,他們都說李小翠是自己的媳婦。李小翠在一邊撇著嘴說,你們倆想得倒美,我爹說讓我嫁給你們并不等于我肯嫁給你們。你們也不想想,哪個傻子會跟著你們在這山溝里受一輩子罪。
聽了姑娘的話,兩個斗雞樣的小伙子都愣了。
作者簡介:
藍 強,男,1969年生,1997年畢業于中國作協魯迅文學院,山東作協會員,1986年開始發表小說,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小小說選刊》《山西文學》《山東文學》《少年文藝》等刊物。出版長篇小說一部,科幻小說集一部。獲第三屆路遙全國青年文學獎小說類一等獎。現供職于山東日照嵐山文體委。
責任編輯蕭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