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棠與《北京文學》

文壇上有新中國最早誕生的第一批文學刊物；

文壇上有新中國最早成長起來的第一批作家。

《北京文學》是新中國第一批的文學刊物；

劉紹棠屬于新中國最早成長起來的那批作家。

龍盤虎踞，半個世紀又五年，《北京文學》面對內外八方，堅守北京陣地；

有生61載，48年創作生涯，劉紹棠聯通《北京文學》，堅持鄉土文學未漂移。

中國氣派，民族風格，地方特色，鄉土題材，這是劉紹棠一生倡導與實踐的文學主張。這一主張于1981年1月通過《北京文學》在《建立北京的鄉土文學》一文中形成史記。

1981年，是劉紹棠沉冤二十余載剛剛復出文壇后不久。

因完全顛倒了的“反對毛澤東文藝思想”的罪名，成為“共和國成立以來成長起來的青年作家的反黨典型”。1957年，扛著沉重的右派的政治枷戴，劉紹棠回到通縣，回到生身養命的那個遍地黃土的儒林村，開始了他無法預知終點———比漫長還不知要漫長多少倍———的隱身生活。

1956年，短篇小說《收獲》發表在《北京文學》3月號。如作大事記，這應是劉紹棠與《北京文學》較早的文字往來。這時候，《北京文學》創刊6年，劉紹棠20歲。

《現實主義在社會主義時代的發展》是劉紹棠早期的一篇文藝論文，文章始見于《北京文學》1957年4月號。這是敏感年代中的敏感文章，與這一年5月號《文藝學習》上的《我對當前文藝問題的一些淺見》并駕。但并駕未能成勢，卻連同這一年的其他口筆之言，成為22年蒙災受難的緣起，于是，這篇文章成了那一年劉紹棠在《北京文學》的“再見文章”。

1949年年末始，“劉紹棠”三字頻見報刊。八年聞名，一朝匿跡，大眾讀者關懷著20歲就在《北京文學》發表小說作品的劉紹棠，就多有寫信打探與問候，于是《北京文學》———當然，還有其他媒體———就形成了特殊時期中讀者寒暄問候劉紹棠的一條“關懷小道”。劉紹棠1979年復出后著文說道：“……二十多年來，北京市文聯和我過去的領導單位團中央，都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讀者同志們熱情給我寫信，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所以北京市的好多單位：文聯、《北京文藝》《人民日報》《北京日報》《中國青年報》《光明日報》……都給我轉過信。”文字中說到的《北京文藝》，就是《北京文學》，那是《北京文學》的曾用名。但是現在手中這篇文字，我們不妨棄繁從簡，不去計較時間段落，統用現名稱之。

公元1978年，這一年深秋時候，《北京文學》派出一位名叫石叢（現北京作協分黨組書記陳世崇———編輯注）的編輯前往通縣北運河畔，到那個遍地黃土的儒林村尋訪二十余年文壇不曾真正露面、仍然“右派”著的神童作家劉紹棠。

所謂“不曾真正露面”，此處應贅述幾句。

劉紹棠1949年開始發表作品，直到50年代中后期，文章頻繁見于報刊。緊接著就是在那個“埋伏著刀斧手的反右斗爭”中逢災受難，隨之銷聲于文壇。1979年初紹棠復出，這一年雖是70年代的最末尾，但當年作品就又如水來天。直到80年代90年代，中篇短篇長篇小說以及各類散文隨筆，更是以百萬字為單位計。此間唯獨60年代，作品發表幾成空白。短篇小說《縣報記者》是劉紹棠60年代問世的唯一作品，刊登在1963年《北京文學》4月號上。漏船載酒，破帽遮顏，22年中的文壇露面，唯此為是。

由于仍要“不忘階級斗爭”，所以，作為了，遺憾未成走勢；露面了，卻難衍作真正。

于是，《縣報記者》成了劉紹棠22年隱身潛形和全部文學創作的一個要點；于是，刊出《縣報記者》，也就足資《北京文學》記入它與北京作家關聯往來的典籍。

人地兩生，路經縣城，石叢商約了通縣籍作家王梓夫。吉普車停停走走，幾十分鐘，一路打聽著，車子路經一處沙坑后，就進了儒林村。

茍全鄉下，文革之后，紹棠就住在哥嫂家。嫂嫂說紹棠正在菜園小屋里寫東西，于是石叢與王梓夫直奔菜園小屋。菜園小屋就在此前路經的沙坑旁，“破紙迎風，壞檻當潮”，菜園雖是菜園，綠意已是無多。顯見小屋早已是“碎琉璃瓦片多，爛翡翠窗欞少”。真能有人在里面?

“紹棠———”石叢一邊懷疑著這小屋里怎會有人，一邊在屋前試喊了一聲。

屋里“唉———”了一聲傳出應答。石叢“又驚又喜，大驚大喜，驚大于喜”，于是推門而入。屋內昏昏暗暗，朝窗的明亮處，一人正蹲在炕沿前，這就是當年神童劉紹棠。

這時候，距蒙災受難的日子22年。當年21歲，最簡單的加減法，此時紹棠已經年近43。

紹棠起身，對來人表示歡迎。不速到訪，石叢梓夫各作自我介紹。

劉紹棠說，自打當了右派，還沒有誰來上門組稿，《北京文學》是第一家，石叢是第一人。

尋訪紹棠是編輯部交代的一項特殊任務，于是，石叢便成了《北京文學》的專使，見到紹棠，專程使命有望告成。

對眼前破屋，石叢與梓夫提出種種關心與疑問，紹棠說他喜歡安靜，也早已習慣了冷。

被紹棠邀至哥嫂家。石叢有心，小坐后，便商梓夫與紹棠同往縣城，由梓夫中介拜謁縣委和縣革委會。叩見當地當時父母官，為改變紹棠處境作了原始鋪墊。

雖與紹棠從未謀面，但卻一見如故。石叢說劉紹棠“……滔滔不絕，笑聲如濤。只字不提他二十多年受的苦難”，贊嘆“如此豁達樂觀，真讓人佩服他是條好漢”。

這一年的12月，《北京文學》召開了一個“努力反映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小說、詩歌業余作者座談會”。這是石叢向編輯部報告了尋訪劉紹棠并約稿的情況以后，《北京文學》決心援手，為助臂紹棠而專門策劃的一次文學聚會。那個時候———作者、編者和讀者都會用各自的經歷去感受時間這個怪物，不知“那個時候”對許多人來說是已經十分遙遠還是就像在昨天———業余作者比專業作家更容易受到理睬，于是座談會標題中便強調了“業余”的分量。而這種聚會，現在已經多被稱作筆會。

會期五天，來會四十余人，放在現在也不是小規模。

座談會地點就在通縣西集鎮。所以選定這個地方，一是西集公社當時一位負責人與編輯部有編者作者關系，相關事情可以少費周折；再就是西集在地理上毗鄰儒林村所在的郎府公社，除主角劉紹棠外，座談會還預備邀請北京市有關部門負責人、通縣政府要員以及全國知名作家，這樣，就可以盡量有力又有效地在劉紹棠22年棲身之地形成影響。反話正說，為倡導和謀求給紹棠布置一個新的創作環境，《北京文學》可謂機關算盡。

《地母》是劉紹棠在右派平反摘帽那陣子發表的作品。是在石叢1978年深秋尋訪之后，專為《北京文學》約稿所作。我們在1979年2月號的《北京文學》上可以看到這個作品。

現在發表作品，在技術上應該說只是編者和作者之間的事。可是那個時候———還是“那個時候”———行政允許是道繞不過的柵墻，編輯部門要填寫作者情況調查表，作者單位蓋章認可，作品方得發表資格。沒有那個“許可章”，部門和個人怕是都要遭遇某種飛來指斥或尷尬。緣于對郵途和對郵途終點不明情況的擔心，編輯部特派共產黨員身份的資深編輯傅雅雯攜調查表前往通縣。

請求蓋章更難于約稿，王梓夫二次承邀，與傅雅雯同行。

劉紹棠沒有工作單位，他的行政聯系，就是通縣、就是郎府公社、就是儒林村。于是傅雅雯王梓夫兩人由高到低一層層地敲門見人、一遍遍地介紹情況、一次次地請求蓋章……傅雅雯的通縣“請章”之行，是《北京文學》為劉紹棠事情第二回派出專使。

傅大姐不辱使命，于是《地母》1979年年初刊出。《北京文學》的工作檔案或有關資料中應有這樣一個調查表，允許劉紹棠發表作品，那上面是儒林生產大隊革委會的大印。小小的一個生產隊革委會，擔起了一個大大的責任。《北京文學》走的雖是直線，卻也是高空鋼絲上的貓步。因為那個時候———?———劉紹棠仍舊是右派，大家仍在“不忘階級斗爭”中。

1979年5月，《北京文學》刊出一篇生活與創作隨筆《讓我從二十一歲開始》。這是右派與罪名昭雪之后劉紹棠在文壇亮相的宣誓之作。于是，緊跟著，整個80年代乃至90年代，參與各種會議，發表不同體裁作品、被邀去講學乃至帶著鄉土作家身份主持《北京文學》農村題材小說專號……新時期里，劉紹棠與《北京文學》形成了新的聯絡。

1980年1月，在市委宣傳工作會議上，劉紹棠對當時文藝創作中已現苗頭的不良傾向表述了個人意見。胡耀邦將這個發言批轉當時正在召開的劇本創作座談會，請與會代表一讀。編輯部得此文稿，題作《我認為當前文藝創作中值得注意的幾點》，發表在《北京文學》4月號上。

《北京文學》刊出的這篇文章，恰與1957年《現實主義在社會主義時代的發展》一文形成呼應。前者與《我對當前文藝問題的一些淺見》一起，同是劉紹棠22年沉冤隱身的緣由與根據，后者是作家復出后仍在關注文壇大勢不改初衷的繼續表白。

劉紹棠說：“老舍先生是我們北京作家的一代宗師……他對中國和北京的文學事業的貢獻是偉大的、不朽的……在中國文學史上，老舍先生是魯迅先生之后造詣最高的語言藝術大師。他一輩子重視和強調文學的第一要素———語言問題。他談創作，時時處處都講語言。我們現在的創作，不重視語言藝術已經達到令人忍無可忍的地步……我建議有關方面將老舍先生論述語言藝術的講話和文章編成專集，廣泛發行。”于是，劉紹棠在《北京作家的一代宗師》一文中向《北京文學》建議：“我覺得應該將《北京文學》優秀作品獎升格，改為老舍文學獎；這將更大地調動北京作家的創作積極性，更快地提高北京的文學創作水平。”《北京文學》與紹棠之間在對待文學創作的藝術性問題和在北京地域特色文學觀點上形成一致。采用這篇文章，是編輯部觀點與主張的公示。

從黎明前兩回遣使尋訪，到日出后一貫援手關情，橫看時，《北京文學》是一個時候為一個人做了一件事；縱觀之，卻是在一個歷史需要的時刻誕生的智慧與信心。《北京文學》是紹棠一生創作經歷的重要聯友，“劉紹棠”是《北京文學》史記中不能置換的內容。沒有了《北京文學》，紹棠的創作經歷中會流失一些精彩；忽略了紹棠，《北京文學》的典籍里也會多生出某種空白。

文壇上有新中國最早誕生的第一批文學刊物；

文壇上有新中國最早成長起來的第一批作家。

《北京文學》是新中國第一批的文學刊物；

劉紹棠屬于新中國最早成長起來的那批作家。

歷史已經固化和冷卻，多么翻騰與熱鬧的現在也改變不了那種定型。紹棠與《北京文學》，《北京文學》與紹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自都染上了對方的色彩，各自都融和了對方的信息。

責任編輯孟亞輝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