鉆戒與虎頭鞋

我剛和曉寒結婚的時候，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曉寒的父母遠在南方，都是退休工人。我的父母則在鄉下務農，家里還有兩個小妹妹，供我上學已屬不易。我們沒要家里一分錢，在租來的房子里結了婚，騎車子到郊區住了兩晚就算旅游結婚了。

不過曉寒是個心氣很高的女孩，她總盼望有一天能住上自己的房子。我卻無所謂，曉寒的工作環境里多是花枝招展的時尚女子，按我的思考方式，一枚閃閃發光的鉆戒才是我最想給她的。

好在我們的工作都很出色，眼看著積蓄多了起來，曉寒終于開始了買房子的計劃。我一邊偷偷攢私房錢，一邊陪她看房子，最后終于在近郊買了一套兩居室。首期勉強夠了，每個月有將近千元的按揭，再除去給雙方父母的生活費，我們的日子一下又回到了最初的拮據。

不過有房子感覺還不錯，可正在我們憧憬未來的時候，父親忽然來信說奶奶的白內障很厲害了，幾乎只有光感。我是奶奶帶大的，爺爺去世后，奶奶一直跟著父親哥三個輪流生活。我因為忙工作，好久沒看望她老人家了。于是抽空回了一趟老家，才知道事情遠沒這樣簡單。父親他們曾有個協議，老人在誰家住的時候出了問題，這一家就要負責到底。奶奶的雙眼早就有白內障了，恰好今年是在我們家，眼看要過年，所以兩個嬸嬸都說應該在年前做了手術，不然輪到自己家白吃虧。

想著奶奶一輩子的辛苦，再看看長吁短嘆的父親，我決定年前把奶奶接到城里，過年暖和了就做手術，哪怕是一只眼睛呢，也不能讓八十三歲的奶奶盲著離開這個世界。媽媽卻說誰出錢不是重要的，關鍵不能在妯娌面前服了軟。我堅持自己的決定接走了奶奶，讓我高興的是曉寒一點沒怪我，甚至接到電話后，馬上整理出一間房子安頓老人家。奶奶雖然不識字，卻是個非常講理的人，很愛干凈。熟悉了新環境后，馬上開始忙乎起來。摸索著擦著為數不多的幾件家具，甚至要洗泡在盆里的衣服。嚇得曉寒再也不敢在家里留臟衣服。看著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和忙個不停的妻子，我的心里辛酸又甜蜜。

馬上就要過年了，爸媽托人捎來些土產，說要回姥姥家看看，我們就不用回去了。曉寒知道后也沒說什么，她已經給奶奶扯了幾尺布料，打算給老人作身過年的新衣服。

奶奶自從來了我家之后，話越發少了，經常默默地坐在窗戶邊，不知想些什么。偶爾會拉我說點小時候的趣事，卻沒有盡興就催促我去陪曉寒。老人的體貼讓我越發覺得做手術的必要，便打算先借一點錢，把手術盡快做了。曉寒很支持我，她也擔心奶奶的身體會越來越弱。

春節之后，我開始聯系手術的事。奶奶忽然對我說有沒有不要的近視鏡？電視里說白內障患者戴近視鏡會看清楚些。我不敢掃老人的興，買了一副近視眼鏡。果然，奶奶戴上后說能看出東西的輪廓了。我們以為老人是孩子氣，誰知道奶奶又開始張羅著要剪刀針線，說趁著還能動，要為我們將來的孩子做幾雙虎頭鞋。

我小時候的一雙虎頭鞋還保存著，曉寒非常喜歡那斑斕的虎頭樣子，也為了讓老人不那么無聊，于是找來針線和布頭，奶奶便開始就著窗外的陽光摸索著做了起來。

半個月后奶奶做了手術，可不是很成功。醫生說如果一個月后視力不能恢復，恐怕會完全失明，那樣只能作另一只眼睛了。奶奶聽到這些話笑了：嗐，萬八千塊錢伺候一只眼，瞎了也安生。

我提心吊膽地等到奶奶的眼睛拆線，老人驚喜地說看什么都透亮多了，比從前還清楚。我和曉寒的心總算落回肚里，商量著到底送不送老人回去，我們畢竟沒那么多經歷照顧她。

奶奶卻不再多說什么了，開始一針一線地繡虎頭鞋，一邊小聲嘟囔著：孩子，穿了老奶奶的的虎頭鞋，包你不摔跤，你爸從小就是穿老奶奶做的鞋，半個月就把鞋幫磨破了。

看著奶奶佝僂的身子在陽光下忙碌，我再忍不住眼淚了。按老人的心思，她是絕不喜歡城市的，來這里也不為眼睛，是為了她不知什么時候出生的曾孫啊。

兩個月過去了，三雙虎頭鞋全做好了。每只鞋面上都繡了一只黃布裁的虎頭，黑線繡的王字，黑扣子縫上去做眼睛，紅布條是胡須，再加上四周五彩斑斕的圖案，像真老虎一樣神氣。

我忽然擔心奶奶的眼睛會不會累壞，可還沒來得及復查，奶奶便急著讓二叔接自己回去，因為“身子不舒服”，非要在老家接些“地氣”才好。我和曉寒此時也忙了起來，只好讓二叔來接奶奶。走的時候奶奶千叮嚀萬囑咐那幾雙虎頭鞋穿破了也別丟，恐怕以后再沒人會做了。

奶奶回去之后沒多久我醒過神來，是不是老人感覺自己不久人世，所以才強烈要求回家?可還沒等我去問，老家來人捎信說，奶奶在回去一個月后就病倒了。我馬上趕回老家，才知道奶奶在前一天已經去世了。

辦完奶奶的喪事后，按習慣要請幫忙的老鄉吃飯。飯后大家在一起聊天，說起奶奶忠厚賢惠的往事。我默默聽著，老鄉們對奶奶的贊揚對我是莫大的安慰。

這時一個大娘忽然說幸虧老太太的眼睛作了手術，不然誰來做虎頭鞋呢。我奶奶要不是為了做鞋子，可能還舍不得做手術呢。

這時給奶奶看病的老大夫慢慢說道：你奶奶的手術其實完全失敗了，她除了一只眼有些光感，作過手術的那只眼已經完全失明了。給你做的那三雙虎頭鞋，都是老人家瞎著眼做出來的。

屋子里一下安靜了，幾個嬸嬸都停止了嘮叨，爸爸終于忍不住抽泣起來，媽媽也背過身抹眼淚。我慢慢走到外面的院子，晴朗的夜空繁星點點，像一顆顆鉆石閃著光芒。我跪下來，祈禱著奶奶能在天堂恢復明亮的雙眼。

在我離開老家一個月后，爸媽忽然不期而至，可住了一個晚上就要走。離開時，媽媽掏出一個紅布包塞進曉寒手里：曉寒啊，我這個做兒媳婦的還不如你做孫媳婦的。都賴媽太糊涂……什么都別說了，結婚時我什么都沒給你，這五千塊錢你去買個戒指。不為別的，就算補償你替我伺候了你奶奶吧。

我和曉寒怎么都推脫不掉，看著同樣漸漸衰老的父母，再看看手里的紅布包，那一疊鈔票已經變成了一顆璀璨奪目的鉆石。

（編輯：魏小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