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父親又回鄉下老家去了,說是回去幫二哥家看管家務,照顧孩子。我倒是希望父親永遠呆在我家,呆在我的身邊,一刻也不離開我。到了這把年紀,父親該享享清福了,可他的心就是閑不住,今天想著這個孩子,明天想著那個孩子。
父親是出生在舊社會的人,他們那一代的人,什么苦都吃過。
我的老家在金陽縣派來鎮一個叫觀音巖的地方,對父親來說,那里留給了他太多苦澀的回憶。父親八歲那年死了媽媽,十歲時死了爸爸,帶著比他小兩歲的弟弟相依為命,艱難度日。十二歲那年,父親帶著叔叔到高山上的彝族奴隸主家放羊子,惟一的報酬是供吃供住。吃的是洋芋、酸菜湯、野菜、樹根,住的是羊圈、雜草堆。有時,能吃上一頓包谷飯,一個蕎粑粑,父親就稱其為神仙日子了。由于食不飽、穿不暖,父親曾帶著叔叔偷偷逃跑過兩次,但都被奴隸主發現后抓了回去。抓回后不是遭毒打,就是關上三天三夜不給飯吃,餓得死去活來。父親十五歲那年,家境貧寒的幺爺終于籌齊了兩個銀子,將父親和叔叔贖回家,和幺爺家一起生活。
金陽建縣后,懂文化的父親被安排到安科糧站工作。工作沒幾年,文革開始了,因一個參加“大同黨”的遠房親戚曾在我家留過宿吃過飯而受到牽連,父親因此成了“反革命”,被送進了監獄。在監獄里,父親為人忠厚、勤懇,做事踏實、積極,每天做七百多個瓦桶子,被評為生產能手,提前一年釋放出獄。但最終還是沒有逃脫非人的虐待。父親出獄回家后,白天在一些“積極分子”的監督下,像牲口一樣的為集體拼命干活。晚上頭戴高高的尖尖帽,站在矮矮的隊房中央,接受群眾的批斗,若不老實認罪、檢討,便會遭受“積極分子”的唾罵、抽打。我家的房屋也被造反派挖得稀爛,翻了個底朝天,值半分錢的東西都沒留下。那樣非人的日子,使父親度日如年,多次想輕生,都因不忍心丟下我那可愛的哥哥和等了他多年的媽媽而未遂。父親的一位朋友,就因承受不住折磨而上吊自殺。
十年浩劫結束后,共產黨為父親平了反,使父親重見光明,深深地舒了一口氣,開始樂觀地過日子。父親在老家修了瓦窯,帶領群眾燒瓦,蓋瓦房。幾年間,我們全隊三十多戶人家,全部蓋上了新瓦房。父親的燒瓦技術很快就傳給了村子里的小伙子們,他們憑著技術走南闖北,不僅服務于社會主義建設,而且也為自己掙回了大把大把的鈔票。
父親是一個明事理的人,他最大的愿望是我們兄弟三人好好學習,長大成材。大哥、二哥沒有跳出農門,父親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但事與愿違,我的學習成長過程偏偏坎坷重重。上初二時,我為吸煙被罰的同學打抱不平,與一名素質較低劣的老師發生爭吵,被那名老師毒打一頓后,反而被學校開除了學籍??吹轿蚁胱x書而被拒之校外,一副灰心喪氣的樣子,父親滿臉的無奈和痛苦。在家里干農活的一年里,讓我真正體驗到了當農民的滋味。有一次,我獨自一人到山下撿油桐,背了滿滿一大背,再搭上長長的一口袋,足有一百五六十斤重??毂车郊议T口時,摔了一跤,所有的油桐全部滾到坡下。也是那件事,堅定了我重新讀書的信心。于是,父親厚著臉皮,到處為我求情,再次把我送入校園。
在我上師范校報到的頭一天晚上,父親不停地抽著水煙,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家里頭的情況你是曉得的,到了那邊,一定要爭氣,要是能入黨就好了?!痹趲煼缎5娜觊g,我發表了五十多篇文章,連年被學校評為優秀團干部,還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畢業時,以自身優越的條件被分配到了縣級機關工作。
工作安家后,我想父親的年紀已大,不能再做重體力勞動,該享享清福了,于是我把父母接到了縣城。但閑不住的父親將我的天樓背滿了泥巴,種上了包谷、大豆、南瓜、白菜、蒜苗,蔬菜基本上能自給。父親經常開心地逗孫女說:“姮姮,你家媽媽對爺爺奶奶最好,爺爺奶奶下半生就挨你家了。”話是這樣說,但父親還是放心不下兩個哥哥家,一年半載地呆在老家,為他們做事,看管家務,照顧孩子。有時一兩個月,他又來縣城看一次孫女,節假日時,又打電話叫我們把孩子帶回老家聚一聚。
俗話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在父親的心中,任何一個子女、孫兒都是他深深愛著的,越是貧窮的,他越是疼愛關照。
也許,也許要等到父親老得動不了了,自己覺得沒用了,才肯長期留在我家,留在我的身邊安度晚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