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居苗圃。這地方從前是一座寺,每當桃樹飛紅,柳枝染綠的時節,小城里的文人、丹青手就會聚在寺里,或吟詩作賦,或潑墨弄彩,各逞才華。如此興會,招來觀光者絡繹不絕,叫賣聲此伏彼起,很是熱鬧。年年相襲,歲歲傳承,此地成了一道風景。這寺和寺前的巷也沾了文人的光,寺名迎春寺,巷稱迎春巷。
解放后,寺廟這類財產歸為國有,寺中主持也不知云游去了哪里。天長日久,寺殿坍塌,修竹零亂,偌大一個院落,野草萋萋任黃雀嬉戲,敗葉滿地由秋風縱情。后來的春日里,院內沒了文人的吟誦聲,多了勞作的鋤影,從此,便成了國有苗圃。
既然是苗圃,必定苗木多而花草少。住房周際雖五四時花香撲鼻,卻也有四季風景嵌入眼簾。
當春風熱吻大地的時候,滿院的嫩綠、翠綠、深綠競相遞放,要不多久,眼球便被綠色糊住了。一有和風吹來,綠波蕩漾,心仿佛在綠浪中打滾,愜意至極,手舞足蹈,返老還童。
夏日驕陽似火,高低錯落的樹葉中生出層層風景:綠葉低矮的地方,是雀鳥追逐調情的天堂;蔽日的濃蔭深處,是蟬兒習律練嗓的功房。偶爾飛來三五只不知名的鳥兒,想和蟬對歌,誰知幾聲不成音韻的鳴叫,就讓悠揚的蟬聲壓住,嚇得再也不敢出聲。
秋天里,楊樹葉落光了,株株樹條如長矛列陣,直指蒼穹;梨樹上恰似打翻了五彩瓶,色彩斑瀾,秋風一掃,落葉如仙女散花,繽紛滿地;那成片的板栗樹幼苗最為可憐,往日蒼翠的綠,被苦雨幾番洗滌,便褪盡了顏色,干焦焦地垂掛在枝條上,顯出怨秋的苦情。
濃濃的秋韻鎖住了庭院。然而,在那院角一隅,不知是哪代文人,賦詩得意,忘形失態,擲筆于地,荷鋤植柏。柏通靈性,長得式如筆立。如今它不甘秋日的寂寞,飽蘸黛色,效法前朝的得意之人,也要向長天涂抹幾筆。還有那幾株散布在院中粗壯得雙手合圍的香樟樹,根系發達,枝繁葉茂,老且彌堅,盡顯蔥蘢本色,它是“偉丈夫”,獨領一院風騷。至于“苗條”得近于纖弱的棕櫚樹,只能作它的陪襯。
到了冬云低壓、高天寒急的日子,這院中又別有一番情趣。光禿禿的樹枝,猶如淬火后的鐵條,冷硬得無情,抽打在寒風身上,連那冷酷的風也要發出“嗚嗚”的慘叫;就是在暖烘烘的冬陽中,面對那些永葆青春、芳心欲動的綠葉,它仍是一副鐵石心腸,不為情動,不為意迷。
在寒冷的冬天,最值得我留連的風景,是院內的兩株白玉蘭樹。暮秋已盡,初冬剛臨,白玉蘭樹上的黃葉尚存一息戀枝情結,絨絨的花蕾就從枝梢尖冒了出來。伊始,還不打眼,不引人注意,而到了“小雪”“大雪”的節氣,寒凝大地時分,再放眼一看,滿枝條上峭立著無數的花蕾,全都含苞欲放,這時,看著冷風中那即將噴薄的生命,才感悟出什么是生命的生生不息,或者說什么是生命的“潛意識”。
不經意間,到了三九、四九最冷的日子,白玉蘭花綻開了。起初,只是一朵兩朵,遠遠看去,好似白鴿棲樹。隔了一宿兩宿,樹上全都堆砌著簇簇團團的凝脂,那耀眼的光亮,不由得使人想起潔白無瑕的含義。
走近樹前,仔細打量那花,只見片片花瓣,如白玉般的晶瑩、剔透、光潤。我好想摘上幾朵放在家中的博古架上,讓蓬蓽生輝。但我知道白玉蘭花不屬于溫室,她會在溫室中傷逝。她的傲骨只會接受隆冬的洗禮。我被白玉蘭花不懼嚴寒的傲氣深深感動,同時也為她抱屈:為什么“歲寒三友”中有梅而無白玉蘭呢?為什么同是傲霜斗雪,卻偏偏讓梅花獨占“報春第一枝”的鰲頭呢?梅花雖美,卻不能脫俗。她那襲人的暗香,常引得“愛花郎君”買上一束,置于太太、小姐房內的案頭,增一絲幽情;更撩撥得那“偷香手”癢,竊上幾枝,送于情人床榻前,讓錦衾添香,溫馨迷人??上Ш镁安婚L,三五日后,梅花香消韻殞,纖纖玉手便將她棄于垃圾桶內,與穢物親密接觸,可嘆梅花一世情操,竟付與濁流,而白玉蘭呢,她沒有媚俗的態,也無攝魂的香,免了入塵的痛苦,她在高枝怒放,寒愈重,愈是冷艷照人,使人斷了偷香竊玉的念頭。
當我多次親近白玉蘭花,才發現一個藏在花蕊中的秘密,原來她每片花瓣的脈絡里,都帶有一絲“女兒紅”。我驚愕了,這是大自然造物的奇妙神功,或是她展現女兒身時陣痛后的胭脂紅?或許,這兩者皆有。但白玉蘭花不管世人怎樣的評說,依然開放如昨,直到春風入懷,才悄然謝世,皈依腳下那圣潔的黃土。質本潔來還潔去,清白如故。
整個冬天,我不詠梅,不賞竹,惟與這白玉蘭長相守。
這便是我家居地的四時風景,這些風景,足以撫慰我孤寂的心。但凡世間的一草一葉、一鳥一蟲、一山一水、一花一木總關情。只要做到物與心境相融,和諧相通,皆可成為眼中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