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爸爸

酒爸爸從那頭過來，一路嚷嚷著又說又笑。他看上去肌膚光潔面龐紅潤天生一副喜相。精力充沛的他到哪里都似一團火、沒他不認識的人，更沒有不認識他的人，因而一路都是寒暄聲。他偏偏倒倒抬著頭昂揚而來。嘴里乍乍乎乎不停地說：“我酒爸爸到達酒場了，千盅萬盅讓酒爸爸來，今兒個咱們把酒坊打開，不喝它個大醉做什么呀?人在釀酒，人在喝酒，酒在醉人，拿這些錢不買酒也著實沒處花；酒先敬老，糖先敬幼……”他一邊語無倫次地說一邊走。猛聽見背后有人叫他，一回頭才是三舅他們，于是忙轉身上前以他特有的動作施禮，問侯道安。眾人一邊笑，一邊驚嘆說：“瞧，真服了酒爸爸這口才”。隨即讓出座位請他坐下，酒爸爸坐下后掏出一張錢，吩咐一個小伙子去買酒。眾人七嘴八舌地說，今兒在我們地界，我們盡地主之誼才是。哪有叫你買酒的理?你不要買了。他說：“我是我，你們是你們，有我的舅舅媽媽們在這里，豈有不買酒之理?快去!”他環視眾人，見在坐的還有些他的小輩，便說道：“至于你們，今兒個不讓我飽醉而去，看我饒你們哪一個?”看他那副犟脾氣，知道犟不過他，依他買去。眾人問起他是從家里來還是從別的什么地方來，他答道：“赴酒鬼的喪，今兒才回來不是啊。”人們前幾天是聽說酒鬼死了，但不知是真是假，這下證實了。大伙便都慨嘆起來。酒爸爸一一述說了酒鬼的后事，最后嘆道：“在喪事上酒霧彌漫，酒氣沖天、沒日沒夜地在酒中昏昏沉沉地泡了三天，今兒才睜開眼不是。”被他稱之為三舅的老人說：“酒鬼活著的天是離不開酒，死了也該是這樣了。”

一會兒，剛才被打發去買酒的小伙子回來，把酒一一放下，開瓶敬老之后大家隨意。這時有一小伙子說：“人們都佩服你酒爸爸海量，今兒個我不把你浸在酒中，我不是人。”說著又買酒去了。酒爸爸笑瞇瞇地看著眾人你一壇我一壇，將滿滿當當亮亮晶晶清清冽冽的酒擺成陣，列在他面前便慫恿說：“還有要買的嗎?有就一并兒拿上來續上，今兒個不露兩手給你們這些愣小子，真還不信我是鋼崽，酒爸爸!”嘴里這樣說、心里喜孜孜地想，所謂的美酒成河也就是眼下這景兒了，身受美酒敬待，也不枉自此世為人。一時興致勃勃地用家長里短、親朋故舊軼事作佐酒，癡盲傻語隨著酒氣漸漸盈沸起來。在酒場里有幾個小伙子要和酒爸爸干杯，這倒讓酒爸爸措手不及。一個小伙子端著一杯敬到他面前：“你我兩個老表今日有緣相識，，我誠心敬你這杯滿酒，請一口干了它吧。”酒爸爸生平還沒有一口干過這么大杯的酒，嬉笑道：“又不是牛馬喝水，怎么一口干?美酒抿著晶，慢慢兒來吧”。小伙子哪肯依他，一定要他一口解決，說：“要是喝這杯酒把你喝死了，我給你抬喪酒出喪牛。”酒爸爸被逼無奈，笑瞇瞇地盯著滿滿當當的酒杯嘆道：“這小子分明在給我下毒藥。”小伙子笑著說：“你個老表人人都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酒爸爸，什么酒你沒有喝過?今天我這杯是毒酒還是怎么的，就不敢喝了?”酒爸爸苦笑著，端詳著這杯酒，只見杯沿上顫顫悠悠將溢未溢地冒出一個尖頂，于是笑盈盈地說：“以前有個酒鬼，被眾人遣去買兩瓶酒，在路上他消滅了一瓶，只帶一瓶回來，大家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我把兩瓶強塞進一個瓶里帶回來了。我看你這杯酒怕也是把兩杯強塞進一個杯里的吧。”說得眾人大笑，他說著就閉上眼一口吞下，大家為他喝彩時，他張著嘴哈著酒氣。見其苦萬狀小伙子們可樂壞了，都紛紛向他敬酒，他來者不拒，一一接過喝下之后就悠悠吟唱起來：“大曲酒啊醉人了，咿呀——”小伙子們像川劇幫腔一般“阿拉喲——阿拉喲——”地和起來，聽著不由得使人產生共鳴。

酒過三巡，開始有人信口開河胡說八道，嚷嚷著是不是“阿普海子”的種就拿酒來試一試，是不是“阿比阿拉”的崽就拿肉來試一試，正酒酣心暢的酒爸爸見眾人胡謅，只是笑瞇瞇地聽著。這種話在很多場合很多人都揀來用過。有意思的是，“阿比定阿嘎”本是吉拉布特街上一個流浪兒，但酒場上人們不知此人底細。只知道那名字與舊時代專事屠殺彝族的地方軍閥定阿嘎的名字一樣，是一個鋼性的人物。在酒鬼的喪事上幾個酒人都爭用這名字，本意自美其名，不想被人當笑話傳揚開來。酒爸爸想起這事覺得好笑，隨著眾人大說特說酒的種種美妙之處。酒爸爸想起以前，想起酒友，想起族中的姐妹他嘆道：“哎——要說酒啊，從前那種胡來酒，若有若無的一股糊味伴之如火如炭的酒勁，勁道十足回味無窮。“一個老人接著說：“不知是怎么的，現在再也見不到這種酒了。”酒爸爸接著也嘆道：“現在的酒比起那酒差遠了，現在勉強可以喝的只有包谷酒。那胡來酒啊，一瓶就足以醉倒三個壯漢。有一次海呷老方悄悄地給了我三瓶，你們別以為才三瓶，那時都是定量供應，哪兒找去?就任你是書記鄉長也是沒處找的。拿了一瓶去孝敬老舅，老舅臨死時還說起那瓶酒。但不知為什么，我喝酒非得有伴不可。沒個伴任你是什么高級酒，不想喝，擱著去。有一天大漢兒，你們知道窩久壩那大漢兒……”大家正聽得津津有味，忽聽見有謾罵聲傳來，循聲望去，是酒桶被兒子拉著拖著偏偏倒倒而來，他哪肯忍受兒子這般推搡?便還之于拳打腳踢。無奈身子輕飄，難于掙脫兒子一雙鐵爪，便索性躺在地上賴著不起來，兒子見狀大光其火施之拳腳，死拖活拽。這邊人們都齊聲勸那兒子，說好歹是他父親，要他好生攙扶回去，并關切地問在哪里醉了來。那兒子一一道來，原來在那邊的場子里他把酒潑在人家的臉上，為此在那頭就被兒子結結實實揍了一頓后，揪住領窩把他拎了回來，以免再生事。可他就是賴在那里不走，還無人不罵。酒桶在兒子的訴說中一眼瞧見酒爸爸，便央求兒子說：“我到酒爸爸那里喝一杯就走，就一杯，好嗎?”眾人見他這熊樣，都大笑起來。惱羞成怒的他朝著眾人憤憤罵道：“呸，偷雞賊!“人們知道偷雞賊是他的口頭禪都不和他計較。酒爸爸勸他說：“我們這里沒酒了，你好好跟孩子回去吧。你這樣不聽勸，孩子自然就跟著生氣了不是”。其實兒子的捶揍對于酒桶來說，已是家常便飯。這時候兒子不想再和他磨嘴皮，一把拎著他就走。酒桶嘴巴不饒人，被兒子拎著腳不點地的他一路上罵罵咧咧不住嘴。眾人看著這情景，覺得他有些可憐，想著他的種種趣事，甚至覺得可愛起來，酒爸爸笑著說道：“見誰都是吊兒郎當的酒桶唯見我不敢放肆。因為有一次，我有個姐姐買酒給我喝，我給了她五百元。酒桶見了就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做了個使她難堪的下流動作，把我姐羞得坐不住就走了。我姐一走我一把抓住他，將他捶個半死，當時他的兄弟們都在場。他的兄弟們也恨他的爛酒德，想借機讓我治治，要我往死里打。我也是發狠了的人，不管死活地揍，他見勢，酒醒了大半，告罪求饒并買酒賠罪。從此在別人面前粘個酒糟在臉上就裝瘋的他在我面前服服貼貼。要說酒量充其量也就是個二兩吧，有了這二兩穿腸，就再也不喝的，但這二兩已夠他嬉笑怒罵。而且杯中的酒多是用來滿場招搖拋灑掉的，真正喝進嘴里的不過是幾口。可他總是喝上二兩就裝個半斤，手里端著個空杯沒酒也是酒。俗話說‘人有三等，馬有三鞍’，細細想何止三等啊，十等二十等都有。現在我才發覺有些人來到酒場不問酒頭酒尾就像渴極了的牯牛見了水一般……”酒爸爸正長麻吊線地發著感慨時，突然走來一位壯漢打趣道：“慢慢兒說，沒人催著你，千萬別咽著才是”。眾人一看是大漢兒，都忙讓坐，酒爸爸一見大漢兒更是喜笑顏開，說：“你鉆哪兒去了?這會兒才露臉，讓我好找”。先頭酒爸爸感覺悶悶的，總象少了點什么，總是難盡興致。見了這大漢兒，即刻興致勃勃，酒場沒有這高高大大的酒漢子助興，實在沒興致，他想。

三

原來大漢兒和酒爸爸是一對趣味相投的酒友，眾人奇怪這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胖一瘦的兩人怎么會是朋友，正互相探詢耳語時，酒爸爸不無驕傲地說：“大漢兒我倆那兒沒去過?什么酒沒喝過？那時候都年輕，可一瞬間就都老了。大漢兒現在酒量怎么樣?”大漢兒象是沒聽見，樂呵呵地對著眾人說：“我年輕時本來不會喝酒的，生生地被酒爸爸灌出來了不是。我從沒有見過他這樣的人，我驚嘆他這么多的酒是喝到哪里去了。”說著見有幾個醉癱在場子里，便說：“嗬，已有倒下的了已”。酒爸爸興高采烈地說：“不倒下幾個，難道他們買的是水不成?告訴你，倒下的不止這幾個了”。大漢兒聽了反駁道：“那你都還沒有倒下呢”。酒爸爸說：“不是你還沒有買嗎?等你買了我一起醉。”大漢兒望著大家說：“真不知道酒爸爸到底有一副什么樣的腸肚，喝了這么多就是不見他倒過。”眾人也說，就是從沒見過他有讓人攙著扶著的時候，大伙兒正說笑，見一小伙子又抱來一壇放下說：“這是大漢兒給酒爸爸買的。”大漢兒說：“其實我早就看見你了，就是那頭有點兒事，一時過不來。”眾人心知肚明那頭的事，都不提。酒爸爸盯著面前清冽冽的酒說：“意思是今天不把我喝倒不罷休啊。”說著眉開眼笑地喝了起來。

酒爸爸實際上是已醉的人了。之所以叫他酒爸爸是因為他醉著和醒著都一樣，而且越喝越精神，越喝越暢快。這時的酒爸爸滿面紅光，趣話連連，、逗得在坐的笑得直叫肚子疼。他慨嘆著問酒友：“我現在有時看著這些山這些水琢磨著我死后，這些山還是山嗎？這些水還在流不?我老琢磨不透。”眾人越發笑起來說：“不這樣，還能哪樣？照樣是山照樣是水唄。”他笑著說：“要這樣就好，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呆著就特想念老朋友。”說著見有一群女人說說笑笑地走進酒場。定睛一看，原來是族中姐妹。酒爸爸走到哪里都有親人，都有酒友簇擁著，沒有不敬他不愛他的。無論到哪里面前總有一瓶瓶一杯杯清冽冽的美酒。這回見姊妹們拿出酒來，他咂著嘴說：“要說酒，還是數我的姐妹們的酒為上品。”他笑瞇瞇地夸著時，眾人也知趣，都笑聲朗朗地附合著。之后他說：“我說姐妹們哪，要買酒你們就趁我活著的時候，死了你們就沒法讓我喝到了。你們知道，你們這兄弟就好個酒，我現在準備著死的天也用酒來燒，只要我活著的天你們買酒給我喝，我死的天你們就用不著哭了，是不是?”有一女人說：“可不是嗎?像你這樣清清醒醒地喝，任你喝多少，我們都樂意買給你喝的。可我們家有些個人啊，死攥著酒杯，象貓頭鷹似的耷拉著腦袋，翻著渾濁的死蛇眼見誰罵誰，討厭死了。我不心疼那幾個酒錢，但一見他那醉樣，就讓我牙根癢癢的。”說得在坐的女人都笑起來，之后姐妹們彼此述說著家長里短，說得最多的話題還是各自男人發酒瘋的事。因為姐妹們見個面不容易。大漢兒見她們津津于家事便打趣道：“瞧瞧這幫姐妹，像是八輩子沒見過面似的，阿苦家這老婆子見著我們都不加理睬了。不這樣親熱好像別人就不知道你們是姐妹似的”。大伙又笑起來，酒爸爸卻正色道：“這個孩子我們確實第一回見面，才剛認識，原來才是尼哈家的大女兒，子從的媳婦。我今天沒從家里來，是走死人的地方回來的，所以身上沒帶錢，這點錢你拿去買件衣服穿吧。”顯得難為情的女孩不肯接他手中的錢時，他不由分說就把一沓錢寧需給那年青的姑娘。眾人也這才知道這姑娘是尼哈家的女兒，一邊贊嘆，一邊勸那孩子：“你就別客氣了，收下吧。既然你叔拿出來了，他還會裝進兜里去嗎?你是不知道他的脾氣有多犟。”發窘的姑娘紅著臉囁嚅著說：“這怎么行——”這當兒，只見一小伙子匆匆走來說：“酒桶死了——”大家頓時都愣在那里，面面相覷，仿佛在互相詢問：“真的廣小伙子說：“真的，報喪的來了，他妹子正捶著胸一路哭著去了呢。”

酒桶是有名的酒場人物之一，才剛被他的兒子拎回去的。有人一面嘆惜一面說：“這是怎么啦?還沒隔幾天腳跟腳一下就去了兩個酒友。”眾人懷念起酒桶，七嘴八舌地有說酒桶厚道的，有嘆酒桶英年早逝的，有贊酒桶大方只要有他在酒場，不花完最后一分錢他是決不返家的。當然人們更知道；酒桶自己沒錢時，強掏你的錢袋、去買酒也是常有的事兒。

有的人問道：“先前都好好的，怎么轉眼間就死了？”

有人答說：“還會怎么死?醉死唄。”

酒爸爸偏偏倒倒地站起來說：“咱們酒友些最后送送他吧。大漢兒借我兩百元。”大漢兒說：“走吧。”說著，二人互相攙扶著走出酒場，接著奔酒桶的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