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總是認定科學家必然是質樸、愛國、富有犧牲精神的,所以我們總說塑造什么樣的科學家
把辦公室的門一關,外面的所有喧囂都遠去了。在這里,他與我們平等,我們都直接面對科學,沒有高低。他是很平等的人
在清華大學高等研究中心的庭院東南角,安放著楊振寧先生的塑像。雕像面東,黑幕布景,身旁種著高高的鳳尾竹,點綴彩燈,受人瞻仰。塑像身穿西裝,表情肅穆。天氣晴朗的正午時分,陽光穿透玻璃天花板,斜斜投射在塑像上。
現實中的他,被認為與雕像有距離。除了極正式的場合,他從不穿西裝;他愛笑,經常給學生講故事;他的博士生,幾乎從不必預約,就可以敲開辦公室的門找到他;星期一給學生上課,下午答疑,學生們常問他各種學術以外的問題;博士生中有個Physics Club,他照例參加;每月最后一個星期五晚上,他主持“通俗演講會”,講座終了,他邀大家閑聊,三兩桌子上擺滿咖啡茶點,眾人談笑風生,地點就在雕像的旁邊。

生活中的楊振寧,和大家理解中的楊振寧,也有類似的差距。
長期以來,這位遠隔重洋的科學家給我們留下的印象,是諾貝爾獎得主,是愛國的偉大的華人科學家,是傳統文化的守護者,是道德完美主義者,他有很多光環,甚至于,是一個寄托了種種美好愿望的符號。
2003年12月,他正式定居國內,當了清華大學全職教授,住在2層小樓“歸根居”。開始對中國傳統文化、本科教育、博導制度和科研狀況發出言論,引發爭議,他還戀愛,并結了婚。這一切,讓楊振寧再度進入輿論中心。
或許,這是一個契機,讓我們看到一個科學家之外的楊振寧。
細節楊振寧
楊振寧的辦公室不大,座位面西,南墻上掛一塊綠色黑板,上面寫滿公式,大約他經常在辦公室思考問題。背后書架上主要有三類書:楊振寧文集和傳記;《三松堂全集》一類的人文書籍;另外,還有十幾本李政道傳記,看得出,先生對這位多年好友、多年宿敵的關注。

學術報告廳和辦公室緊挨著,每個周一下午他在那里答疑。有時,學生或者其他學者做報告,他總坐在前排聽著,隨時提出自己的疑問,或者給一些提示。
他每周給大一學生上兩次理論物理課,聽課學生必須有聽課證才準進教室。“先生的課非常受歡迎,他很有煽動性,”清華大學高等研究所教授徐湛說,“平時先生也很健談,新生入學典禮,他總會參加,給同學們講他的老師,講科學家的趣聞軼事,一旦興起就停不了,作為主持人,我只好給他一些暗示。”
出了課堂,更多時候,在寬闊的清華校園,先生并不過多引人矚目。
2004年暮春時分,徐湛有時看到楊振寧一個人走在校園的湖心島,慢慢踱著步,手里拎著個相機。偶爾有人過來拉拉家常,更多人認不出他來。在徐湛印象中,“普普通通的,他不喜歡別人過于嚴肅和畢恭畢敬。也從來沒有擺架子。他的快樂和悲傷總是寫在臉上。”
“他從來不把學校以外的身份帶到學校來,在學校時,他的角色是單重的。把辦公室的門一關,外面的所有喧囂都遠去了。在這里,他與我們平等,我們都直接面對科學,沒有高低。他是很平等的人。”徐湛說。
楊振寧第一位獲得博士學位的學生翟薈告訴記者,他從沒有因為是楊振寧的學生而得到任何特殊待遇。
按照翟薈的描述,在1997年前后,楊先生還發表了學術論文。此后在第一線的研究就很少了。楊先生目前工作主要是:確定學科方向、人才引進和資金籌集。2000年圖靈獎獲得者姚期智就是在先生的勸說下來到清華,現在是先生的鄰居。

每天早晨,司機會把奧迪房車停在大門十米處等楊先生,他從大門出來,走20秒種,上了車,九點前到達位于學校西北角的高等研究中心。下班,他回到家中,吃四川保姆準備好的食物——面條。晚上,工作,經常十一點左右才熄燈休息。風吹動庭院里的竹子,沙沙響,保姆和司機各自回家,先生獨自一人守著300平米的二層樓房。
在一位身邊的工作人員看來,楊振寧每天的生活大致如此。“深居簡出,早晨不起來活動,和周邊的人很少接觸,前來探訪的也不多,除了工作,還是工作,但工作之余呢,一個人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孤獨啊。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人,而且,沒有親人在旁邊。有時擔心,他要是萬一生病,恐怕都無人照料。”
男人楊振寧
12月24日,楊振寧和28歲的女碩士翁帆在汕頭市民政局登記結婚。當他在眾人擁簇下走出民政局時,顯然心情不錯,不斷向圍觀的人群揮手致意,臉上的喜悅神色,和任何一個新婚的丈夫相仿。
根據徐湛教授回憶,12月9日早晨十點左右,他和幾位同事都收到了楊振寧的Email,告知即將結婚的事。“震驚”,徐這樣形容他看到Email的感受。在此之前,同在一個研究所的工作人員并未見過翁帆,甚至,楊振寧的秘書許晨,也是后來才回憶起曾與翁帆會面。
很快,這種震驚在更大的范圍傳播。“楊翁戀”的每一個細節,都成為新聞,被無限放大。他們的所有行蹤:參觀美術館,汕頭登記結婚,海南蜜月……都被追隨,拍攝的照片粘貼在互聯網上。

他的住所、辦公室和課堂之外,白天到晚上,擠滿記者,即使保安報警也無法把他們驅走。他們知道,采訪并不可能,他們只想尋找蛛絲馬跡。
一個清華學生在北京現代商城看到楊振寧和翁帆,在這位學生眼里,他們和平常人沒有分別。“楊先生兩手提著好多的包包,看樣子是剛剛買東西出來,東看西看地找座位,翁帆買咖啡去了。幾個孩子從窗戶邊的沙發挪到小凳上,給他讓座了。先生氣色很好,我過去打了個招呼,他很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楊振寧一生兩段情,都愛得義無反顧。亡妻杜致禮,因父親國民黨名將杜聿明在國共內戰時淪為戰犯,一度怕連累楊振寧而提出分手。
55年前的一個黃昏,窗外小雨淅淅瀝瀝,楊振寧手里拿著杜致禮提出分手的信箋,冒雨趕往杜致禮居住的城市,夜間11點鐘,他出人意料地出現在她面前。“愛情是兩個人的事,除非我們自己拆散自己,任何外界的力量都是拆不散的。”這是楊振寧的愛情表白。此后,二人于紐約閃電結婚。楊振寧稱,這是“一生中最大收獲”。
亡妻杜致禮曾笑談楊振寧的情書:“像寫科學文章,簡單明了,不善用詞:第一點,我愛你;第二點,我愛你;第三點,還是我愛你。”半個多世紀后,82歲的楊先生還是一位愛情詩人,他寫給翁帆的情詩,在網上流傳甚廣:“沒有心機而又體貼人意,勇敢好奇而又輕盈靈巧,生氣勃勃而又可愛俏皮,是的,永遠的青春”。
徐湛說,“很多人說,楊先生的形象倒掉了。其實倒掉的只是他們自己心目中的楊振寧,一個被符號化,被抽象化的楊振寧,只有這個楊振寧倒掉,我們才會看到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具體的楊振寧。這是件好事。”
符號楊振寧
徐湛認為,“我們在觀念上把他推上神壇,現在又把他拉下來,但這一切與先生無關,先生還是先生,健談,平易,自自然然。 ”
楊振寧對于身上的光環是清醒的。2000年,當記者問他一生最大貢獻的時候,他回答:“幫助改變了中國人自己覺得不如人的心理作用。”
1957年,他和李政道因為發現宇稱不守恒定律共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他的父親楊武之,前清華大學算學系系主任,這樣說,“不要小看中國人在世界上第一次獲得諾貝爾獎的深遠意義,這件事至少使一部分中國人,特別是知識界,打掉了自卑感,從心理上敢于同西方人一爭短長了。”
獲得諾貝爾獎之后的漫長時間,楊振寧一直無法回中國與家人團聚。1971年,“乒乓外交”終于為中美關系打開缺口。當年7月,楊振寧在離開中國26年之后踏上返鄉之旅。此一行,不只在科學領域,就是在政治和意識形態方面,都有著特殊的象征意義。
第一次回國,周恩來總理在人民大會堂招待他。1973年7月17日,毛澤東在書房里接見了楊振寧。這是毛澤東第一次會見華裔科學家。
在很多人看來,從這時開始,楊振寧就不僅是學者,同時也是社會活動家,他成為中美交流的重要橋梁。1977年,他擔任全美華人協會會長。
2003年的6月份,多家媒體共同舉辦的“20世紀中國十大文化偶像”評選活動中,7萬多人參加投票,楊振寧得票10111張,排名第十。
“楊振寧的成就在諾貝爾獎得主中也居前列,他的成就不能簡單用諾貝爾獎概括,他在獲獎之后,仍有不少重大的學術成就。”徐湛分析,“問題是,我們在他的學術成就之外,加上了太多的光環,超出了學術領域,把他整個人神話了。這樣我們反而不能正確評價他的科學成就。”
關于神化楊振寧的原因,徐湛說,“學術成就,聲名顯赫的父親,出身名門的太太,多重因素在楊振寧身上結合。學術、歷史、政治、東方和西方、科學和文化、學術和政治等,在他身上緊密結合。他不是一個狹義的科學家。”“對于楊振寧來說,這個過程,是非自覺的。”
上海師范大學歷史系蕭功秦教授認為,楊振寧身上的光環和我們的自卑心理有關。“我們總是有諾貝爾獎情結,希望以此獲得別人肯定。”
2003年,楊振寧回歸清華之際,《中國評論家》撰文,直接把他概括為完美的形象。“以楊振寧先生在世界物理學界的地位之尊,和在中國人心目中綜合了學術、修養和愛國之心的完美形象,他的回歸,確實具有極大的象征意義。”
“我們認定科學家必然是質樸,愛國,富有犧牲精神的,所以我們總說‘塑造科學家’,不說‘反映科學家’。”上海交大科學史系主任,人文學院院長江曉原說。
楊先生回清華的所有待遇都國家直接財政撥款,不必清華大學負擔。
消解楊振寧
2004年是他回國定居的第一年。這一年,82歲的楊振寧注定要成為輿論的焦點。
除了媒體熱炒的“楊翁戀”。9月3日至5日舉行的“2004文化高峰論壇”上,楊振寧發言指出,源自易經的“天人合一”思想的影響,是近代科學沒有在中國萌芽的重要原因之一。此語一出,一片嘩然,繼而引發爭論,反駁,贊許,批評,辱罵,兼而有之。
1999年聘為清華大學教授以來,楊振寧在公開場合發表了許多見解,有一些言論引起關注。
2003年10月10日,面對近千名北大學子,他說“20年內,祖國大陸肯定能有人獲得諾貝爾獎”。11月9日,第六屆“21世紀的計算”國際學術會議,他說,“我認為,清華的本科教育是世界一流的。清華本科生的平均程度比哈佛高”。11月20日,中國科協2004年學術年會特邀報告會上,他批評了中國大學的博導制度。
這樣的言論并不總是得到認同。此外,對他與李政道之間的爭辯和對應,同樣議論紛紛。
“以前他遠隔重洋,每次回國,總是貴賓的身份,接觸的都是高層的科學家和官員,而且主要在專業領域發表意見,公眾往往不知道他說了什么,沒有人懷疑他的權威。現在他離我們近了,他討論的話題已經跨過了專業領域,和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他的說法不再具有絕對的權威,而只是一家之言。他的光環也就逐漸消失。”徐湛分析。
徐湛回憶,“楊先生對易經的評述,引起很多意見,這些意見楊先生是知道的,但他并不太在意。對他來說,我想,重要的是表達自己的看法,而不是維護這個符號的權威。”
其實,楊振寧對神化和符號化還是保持了清醒。他曾多次拒絕作家為他作傳,認為“時機尚未成熟”。
楊先生太“西化”了,很多人這樣評價,這和中國的傳統道德有出入。
他的秘書許晨也向記者告知,楊先生因為西方文化的習慣,融入中國的生活方式有些問題。
“楊翁戀情,造成了西方文化和傳統文化之間的一種張力——我們已經把楊振寧投射成為準圣人的位置。你這個準圣人怎么可以違背了中國人的傳統倫理呢。”蕭功秦教授說,很多人因此認為楊振寧不符合我們的道德期待,深感失落。
學者朱大可認為,“過去,他是偉大的華人科學家,代表中國人沖刺諾貝爾獎,他是民族統一的擁護者,是傳統文化的維護者,是道德偶像,我們對他有道德期待,苛求他盡善盡美。當偶像的光環逐漸破碎,我們把他還原為一個老人——一位可敬而且可愛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