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隨想曲
一
正在到來的臺風有個安靜的名字,叫“海棠”。我是熟悉這種植物的,自家陽臺上就栽著一盆,每年都開花,好看。至于為什么給一場臺風起這樣安靜的名字,不得而知。
記得從前給臺風起名,多是些外國名,不知其然,也就聽任其然。
這次乃中國名,于是知其然而不明其然。
雖然“海棠”并不從浙北路過,仍感到了它的威力,此刻窗外大雨如瓢潑,是臺風邊緣捎來的。那樣一種蠻橫的掃蕩,就像革命,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卻不能不接受。
這樣的時候,最痛快的當然是打開窗戶,聽任涼風吹拂,也不妨夾帶著雨滴落在臉上;或者干脆走到外面,讓它澆淋。
有個和宗教相關的詞,叫洗禮,其實是一種很溫和的舉動。
把它引伸到別處,乃出現革命的洗禮一類詞組,想來就像眼前這樣的急風暴雨。
在今年如此酷熱的天氣里,臺風或許是惟一能帶來大范圍降暑的物事,但副作用太大,人們還是寧愿敬而遠之。
但它自己要來,卻也是沒辦法的事兒。
臺風帶來的云就在空中翻卷,天邊依然明亮,而雨時大時小,下著下著突然就沒了,但又不敢即刻走出去,因為它仍在頭頂盤旋。
想起一句從前盛行的名言,是革命作家高爾基的。他說: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如果不是久處酷熱中,沒人會有這樣變態的愛好。但在令人難耐的酷熱中呆久了,誰也會變態。 這樣的時候,臺風甚至可能成為大家的渴望。
天上的云在飄,而臺風是看不見的,只能通過一些標志物感覺到它的逼近與肆虐。
它呼呼地就飄過去了,它還會再來嗎?
既然沒有卷走陽臺上的花盆,更沒有吹碎玻璃,它其實還算溫和,足以讓人面對它說出類似高爾基的豪言壯語,如果不巧讓路邊倒塌的腳手架壓斷了腿,就很難高興與浪漫起來。
雨停了,到外邊去走走吧。
這樣涼爽的天氣,在如火如荼的今夏,真是太難得了。
如果此刻打開電視,會看見災害報告,令人心情緊張;而遙想獨自在海上守著一葉孤舟,那是一份多么強烈的恐怖!
我在樓里,面前有隨時可以開關的窗子,因此書寫上述文字,更像是游戲。
“海棠”來過了。那形似中國地圖的海棠葉,像章魚觸手般伸縮自如。但愿它抵達陸地后變得安靜些,一如人們給它起的名字。但愿不久,我們在目送它遠去的時候,能夠不那么憤怒地說一聲,口拜口拜!
二
暴雨去后,臺風邊緣帶來的竟是淅淅瀝瀝的細雨,一直下著,若有若無的樣子,天不熱了。
因為熱得難耐,這些日子上網,每每說及天氣,乃至友人發問:就說一些天氣?
想起那句老話,叫“今天天氣哈哈哈”,形容彼此寒暄沒什么話可說又非找點話說的樣子,莫非彼此之間也成了這樣?突然間覺得十分無聊。
其實天是一個大話題,因為我們都在它籠蓋之下,無人能出其右,老祖宗還相信天人之間存在感應,有“天怒人怨”的說法,人怨積聚,是會令老天也光火的。
近來天氣,頗有些光火跡象,人如呆在籠里,熱到憋氣。如斯,則臺風也就像恩典,尤其輕輕掠過的邊緣地帶,甚至可以說有幾分溫柔。
既然天尚未怒,人也少怨吧。
日子在細雨中茍延,明天想起來,可能正是所謂的幸福。
在另一些地方,此刻臺風的兇狠,可以用“肆無忌憚”來形容。它毫不留情地掠過已經成熟的莊稼,甚至摧毀城市與樓房。
一根電線桿突然倒下來,一條命就沒了。
通常不是這個具體的人得罪了老天,他只是湊巧路過或站在那里。從這個意義而言,天也是盲目的。
是啊,臺風沒有眼睛,如果有心也不知道它作何想,這次“海棠”就曾在岸邊“躑躅”一時,才取道福建登陸。
天色有些陰暗,雨絲幾乎看不見,多次站起身來,從窗口探出身子,看地上水洼里有沒有水珠在跳動,想出去走一走而雨仍在下。
只好仍坐于桌前胡思亂想。
三
天陰著,雨已不下了。
“海棠”早進入江西,弱化乃至消失。它對天氣的影響卻仍然存在。
我們頭上發生了一些什么事情?盡管衛星能夠時時把觀察結果發回地面,專業人員畫出一張又一張天氣趨勢圖,并預言即將出現的氣候變化,那仍然是一個謎。
古人說得好:天有不測風云。也就是講,不止人難以預料,就連它自己往往事先也不知道,進程中間亦無法控制各種潛在與連帶的影響。
現代科學有一種說法,太平洋這頭有一只蝴蝶扇動翅膀,就可能在另一頭形成一場颶風。當然這個中間有許多復雜的過程與因素。
那么,“海棠”的形成是不是彼岸一只美國蝴蝶的翅膀所致呢?
如果這么一種復雜的過程讓人弄明白又掌握于手中,世界將變得多么可怕!
上帝的歸上帝,在諸如此類事情上,人類可能更近于凱撒。
已然沒有“海棠”的江南,仍然存在著“海棠”的影響:頭上是烏云,天氣異常涼快。不時還會飄過一陣雨絲,隨即又止。
想起眼前社會,多少景象與許久以前刮過的風有關,雖然風早就消失,影響還在。大躍進是一只蝴蝶,文化大革命是一只蝴蝶,事過境遷,它們當初的扇動還在我們的生活中發生作用。
這是始作俑者也未料及的。
當初有沒有可能隨手捉住那只蝴蝶?當可能的時候,為什么自己沒有隨手捉住那只蝴蝶?突然就起了這個念頭,它讓我充滿惶恐與愧悔。
四
又是太陽當頭,“海棠”已去。
一些統計資料正歸納與總結它的危害。即便在浙江,也有因此喪命的。就死難者而言,“海棠”是斷頭臺,是生命最后的緊張與搏擊。“海棠”走了,他們也安息了。
對多數人來說,這更像一場電影,燈光亮起,就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記憶很快淡忘,無須多少日子,再說起“海棠”人們會奇怪地問:哪有這么厲害的花啊,不記得這是一場臺風的名字。
只有死者親屬,永遠刻骨銘心。
麥莎奏鳴曲
麥莎,是外國名字,不知道什么意思,聽起來像個女人。
人們喜歡給蠻橫的臺風起溫柔的名字,是希望它因此變得溫柔一點?據說名字確有奇效,有種算命的方法就是測字,看一個人的名字,然后據此推算出他或她的命運。
通常名字在先,那么,人一定有意無意按照名字的內涵在安排自己的生活。
真是這樣的話,臺風在人們給它取了名字后,也會溫柔一些。
與海棠不同,麥莎直逼浙江。杭州的雨已一夜一天沒斷過,間忽大風突至,然后又復歸平靜,以為就這樣過去了,看電視預告才知其實影響此地氣候的只是先遣部隊,真的麥莎要后半夜才能抵達。
那時,是否會有更大的風雨?
因為周末,沒出過戶。通過電視屏幕,看麥莎登陸時的瘋狂。城市街上幾乎空無一人。能不做的事先不做了。
想象若有世界末日,大概也這樣子。我們所以努力是因為想著明天,如果明天飄忽不定,今天會因此而缺乏活力。
女記者很費力地報道著當地情況,時而顯出站立不穩的樣子。為什么不是男記者出現在這個當口?女人更敬業,乃至更拼命?
不由地想,連麥莎也是個女的。
捉筆時,雨正大著。事后才知道,此際麥莎的裙子正掠過杭州邊上。
消息不斷,溫州、上海都傳來死人的報道,但在鋼筋水泥的屋子里,這一切如夢如幻,并無恐懼的感覺,居然比平時更早就睡了。
半夜醒來,竟異常安靜。
預計還得持續一天的麥莎已去,因為它帶來的涼爽仍在,附近沒有一架空調作響,令人想起許久以前的夏夜,只有蟋蟀鳴叫,此刻連這樣的鳴叫也沒有。
聽說臺風眼里也會有短暫安寧,但顯然不是,因為安靜持續著。
那么所有的風雨,都卷過去了?哦,麥莎。
臺風過后的天氣異常清朗,站在西湖邊,可以清楚看到對岸的山,乃至一直到濱江的樓房,晴空湛藍,云彩雪白,讓人賞心悅目。
麥莎如揮動的掃帚滌盡塵埃,這是它未曾想到的好處。不由得想起一句從前有個時期經常掛在嘴上的毛詩,叫“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紅衛兵曾用它作造反宣言,希望畢其功于一役,這是青年革命者最容易犯的毛病。
事實上,僅僅只有一日,天氣就復歸于灰蒙蒙的。是啊,只要污染源頭不除,總不能天天乞求刮臺風,況且也消受不起,由此造成的破壞又遠大于其潔凈空氣的貢獻。
當年發動金猴的結果并未使“玉宇澄清”,相反千鈞棒亂舞,不久就連他老人家也難以控制,只好把那些小將都引出城去,乃有稱為“上山下鄉”的運動。
天又熱起來,仿佛從來沒有過什么麥莎。相關部門在統計臺風造成多少億的損失,而這能統計清楚嗎?
好在只死了幾個人,而只要活著,創造與茍延就仍在繼續,再困難的局面,也能夠度過。
——漸漸地,麥莎將只有一點余音,被人們忘記。
雨中的交響
雨大得像有人把水使勁潑在窗玻璃上,看它們迅速下滑,彼此爭擠、搶占通道,仿佛是些活物,而窗外的世界什么也看不清楚,讓人不知不覺就興奮起來。
這是溫順的江南。千年之前北宋皇帝把國都遷到這里,以歸避來自塞外的異族侵略者,居然也就茍延了百余年,歌舞升平,一派繁華氣象。
現在除了在稱作杭州官話的方言中,還能處處感受到這種影響,現實世界已難尋當年痕跡,但那種貪圖安逸與有點奢糜的氣息,仍圍繞在周圍,譬如有那么多茶館與飯店,城市角角落落都弄得很漂亮。
雨中,不知為什么想起這些。
如此大雨,倘若不是恰巧遇上,很少人主動走出去,聽憑澆淋。不得不上街,多數情況下仍會帶上雨具,盡管任何一種雨具都不管用。
其實在這樣悶熱的夏天,還怕什么雨呢,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降暑辦法。
只是現在的雨多為酸雨,落在眼睛里生疼生疼。
人類已經把世界變成一個大工廠,連頭上的空氣也不能幸免于難。到處呈現出一種瘋狂的氣息,就如眼前的大雨。
雨滴與雨滴這樣爭搶,圖什么呢?生命只是一個過程,加速其完結,不等于尋死?
從前古人為了地上的空間、為了國家版圖爭搶;現在人們更加恐懼的是時間,在一些方面,用各種方法緩延時間帶來的影響,另一方面,又拼命往前趕。
當年蒙古統治者在占領南方后耽于溫柔鄉,開始走下坡路。沒有了更加迫切的沖動,創造和毀滅都趨于停頓,我們看見歷史平靜下來。
今天,西湖哪里還有什么蒙古人的遺跡?
幾年前,遇到一個落戶杭州的蒙古人,叫那河兒。我甚至有些吃驚。這是反差太大的兩種文化,但看那河兒并無回鄉之意。
其實杭州不可能沒有蒙古遺傳。
北宋把一種傳統溶入語言中,元朝則讓自己的影響沉潛在血液里。
很多年后,我從江南出發到塞上,走了與祖先相反的路程。
大漠孤煙,快意人生。然后,又回到這里的雨中。
我出版過兩本詩集,叫《明天的雪》與《最后的雨》,其實應當是《最后的雪》和《明天的雨》。
生活總是莫名其妙,卷入其中的人則神魂顛倒。
現在雨已成為日常生活一部分,經常懷念的倒是雪了,那種輕柔無聲的覆蓋,想起從前寫的一句詩,“你把我的心,帶到身體最邊緣。”
此刻雨在窗外瘋狂,它直接進入我的心,卻與身體沒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