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殤

南國二月百花艷，高原春風黃沙漫。清明時節世人拜山祭祖念先教后的時候，我又回到久違的故鄉。灰蒙蒙的天空下，見你依然傲然屹立，虬枝在勁風中不屈地抗爭著。我又一次被你通體透出的偉岸美所震懾。

你是歲月雕塑出的一尊力與美的造型，是永恒而偉大的生命雕像。剛毅、挺拔，即便被風雨剝蝕仍凸顯枝繁葉茂的磅礴的生命。你不僅僅是物種意義上的一棵樹，更是昂首挺胸笑傲一切苦難與不測的不朽意象!這時刻，所謂的力量、意志、隱忍、堅毅、頑強等字眼都顯得平庸淺薄而詞不達意。你像臺柱，立于空間；像釘子，釘在村頭；你遠離云彩、玫瑰和掌聲，將孤獨和寂寞雕塑在永恒的土地上。干旱如火，燒毀不了你自由的聯想；風霜如刀，割不斷你凌云的壯志。在你這樣的樹面前，許多生命當自慚形穢，于此完成一種結束或開始……

手剛觸到你堅硬的軀干，心便激動得顫栗不已。思緒的指尖，好像觸到逝去歲月的琴弦，古老的音符在胸中低吟，歷史深處的聲音在耳畔回蕩。你怎樣修煉自己的操守和品行，才忍耐住高原干旱的煎熬和遠隔雨露的委屈？你如何保持自己的氣節和志向，才抵擋住北方風沙的擊打而頑強地生長在山旮旯里?你擁有怎樣的理想和信念，才可以與永恒的時間抗衡?你怎樣獲得活潑的靈性和美麗的韻致，才能堅守這塊貧瘠的土地，才能化解去凝固的寂寞，才能杜絕俗世的種種誘惑?你靜寂無言。解釋是多余的，回答永恒的疑問只能用永恒的時間，讓沉默的大自然撫摸沉默的創傷!

風來了，雨來了，雷霆閃電霜雪冰雹全來了，來得那么突然，那么猝不及防，樹們相依為命，一棵棵都挺身而出，用全部的心力掙扎著、抗爭著、搏斗著。每次搏擊都是一次歷練，都獲得一次新生。樹們的了不起也正是在于從來都不是被動地承受，而是從容應對。經受多少風霜都已淡忘，樹們總是直挺于村落周圍，給世人遮一方清涼，用歲月這支筆在自己的軀體上寫滿信念和希望。

能忍受來自大自然曠世的苦難和凌辱已極為不易，而能忍受來自人類的兇狠砍伐并轉換成向上的心志和創造的激情就更非一般生命所能為了。你最忍受不了的是來自最知情者的傷害。你的村周圍的樹們認為，人類種植自己也不容易，就應與人類相依相伴，把自己的精氣回報這一方水土吧！你的悲哀就是太善良，太相信好心有好報這一條。果然，災難臨頭了，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發高燒的人類大煉鋼鐵需要大量柴薪，于是村落周圍的樹們在“大躍進”口號下紛紛倒下，而你因長在村頭峨博邊上并在幾位長者的極力守護下，才躲過這場滅頂之災。這是一場何等悲慘的浩劫啊!村落周圍的樹木仿佛一夜之間成了刀下亡魂，殘留的截截樹樁匍匐在地下呻吟，那些本已被掩在樹叢中的礫石沙土又露出猙獰的面目，千百年來滋潤全村人生命的那眼汩汩之泉也從此銷聲匿跡了。一座本來“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莊廓村落從此聽不到蟬噪鳥鳴了。你是不幸中的萬幸。

劫后余生的你茫然了，疑惑了，你不理解人類為什么荒唐到親手毀壞自己所營造的綠色家園。哀莫大于心死，你的心幾乎在悲憤的叩問之中死去。然而，你到底沒有因哀傷而真的死去，而是毅然扛起生命之重，在好心人的呵護下奮發向上，戰勝風刀霜劍的劈殺，戰勝自我靈肉的泣血呻吟，和生于斯長于斯的父老鄉親一樣熱愛腳下這塊土地，用堅強和永恒來壘筑生命的本質，用蓬勃和大愛給鄉親們營造綠蔭，以劫后剩余的偉岸昭示世人：孤獨易成熟，快樂難典雅，孤獨永遠比快樂來得更刻骨銘心，更意味深長。讓每一個走近你的人，從你的軀干和枝葉讀出驚世的風骨，讀出滄桑的生命史和心靈史。這是多么不尋常的生命?。∧忝恳黄瑯淙~都是力量的唇印，每一根樹枝都是通往天堂的鑰匙，每一枝綠意都飛翔成深刻內心的嘆息，枝枝葉葉千遍百遍地召喚著村落升騰的炊煙。

歷史是有傷痛的，不去觸碰那根疼痛的神經也罷了。當年拼命保全你生命的幾位長者都已作古，唯有你還挺立在原地，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者見證那段歷史和創傷，并自成一道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風景。而今，村落周圍，一棵棵果木楊柳成片連營，三月高原春風中枝條泛青，透露出勃勃生機。村前那口泉眼又滲出涓涓溪流……這正是你所希望的，也是生命生生不息的綿延。為了村落綠意盈盈，你作出了杰出的榜樣，世界正是因為有了你這樣高質量生命的集體構筑才日益走向繁榮和美好的啊!

??！村頭峨博邊的大樹，世事變遷，風云變幻，你總是站直了粗獷的身軀，陽剛十足指向天空，流露出一股剛毅、自信、豪放、挺拔，錚錚鐵骨的氣魄，令世人欽羨不已。你是關于生命的啟迪，啟迪于你的頑強、正直，又啟迪于你的孤傲與自信，默默地奮發，始終在等待著一種冥冥之中的信念。你的脊梁迎風而立，無怨無悔，堅守著一種文化，一種命運，一種抗爭，還是一種不屈的精神?我分明聽見靈魂在樹枝間輕盈地歌唱，仿佛透過那些枝葉遙遙傳來祖輩的教訓：好好愛護家園吧，沒有樹的村莊不叫村莊??！

樹啊!請接受一位柔弱文人虔誠的敬意，面對你的高貴我淚流滿面，吟哦那些發自心底的詩句。也許是太遲了，那是因為一次毫無心計的流浪，使我的腳印被憂傷折磨得舉步艱難。而今我又回到你的面前，尋找我稔熟的鳥巢，那是我悵然若失的珍藏，依偎你偉岸的身軀，感受你的心靈史，才知道人生之旅不會一帆風順，只有歷經磨難的生命才是最珍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