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58年,湖北省光化縣(現老河口市)爆出了一件轟動全國的特大新聞:崔營鄉幸福社第二生產隊的11畝小麥平均畝產小麥3215斤。6月11日,《湖北日報》以“光化縣幸福社坐上了幸福的衛星十一畝小麥單產三千二百一十五斤”的通欄標題,用了整整兩個版面隆重報道了此事。中共湖北省委書記王任重熱情洋溢賦詩盛贊:“幸福社,真幸福,創造世界新記錄,小麥畝產,三千二百一十五。幸福社,真光榮,光榮榜上占頭名,今冬明春再加勁,爭取畝產四千斤。”崔營鄉的3215,吹響了全國農業“大躍進”的號角,此后,全國各地夏糧、秋糧畝產幾千、幾萬甚至上十萬斤的增產捷報頻傳。于是產生了當時最為流行而響亮的口號: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
接下來的三年自然災害,國人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饑餓時代。其實,與其說是自然災害,勿寧說是人禍、謊禍。
神話緣起
1958年5月5日,中共八大二次會議在京召開,會議提出了“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各級黨委為了積極響應黨的號召,在年初制定的難以完成的高指標的基礎上,又層層加碼,成為根本無法完成的計劃指標。
是時,小麥已揚花灌漿。去冬今春,可謂風調雨順,小麥長勢喜人,豐收幾成定局。各地根據夏糧的長勢進行估產,數據統計出來,的確振奮人心:夏糧增產超過往年的一倍多。中共八大二次會議工作報告據此推斷:“有人懷疑農業生產的發展究竟能不能迅速增長。他們引經據典,證明農業的發展只能是慢慢的,并且是不能保證的。某些學者甚至斷定,農業增長的速度還趕不上人口增長的速度。他們認為,人口多了,消費的就得多,積累就不能多。由此,他們對于我國農業以至整個國民經濟的發展速度作出了悲觀的結論。這種思想的本質是輕視我國組織起來的革命農民,因此不能不受到事實的反駁。今年我國農業生產建設的大躍進,不但徹底推翻了他們的農業發展快不了的論斷,而且徹底推翻了他們的人多了妨礙積累的論斷。他們只看到人是消費者,人多消費就要多,而不首先看到人是生產者,人多就有可能生產得更多。顯然,這是一種違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觀點?!?/p>
正是在這樣的一種背景下,全國范圍里那些高產離了譜兒的“衛星”進入倒計時狀態,只看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點火發射了。
光化縣仙人渡崔營鄉有個幸福農業合作社,幸福社二隊叫賈洲,該隊有200來畝地,其中一部分是漢水淤積而成的沙洲地。去年的漢水秋汛,給當地的沙洲地帶來了一層厚厚的淤泥。當時的農業生產條件還很低下,主要還是靠天吃飯。秋汛帶來的淤泥為當年播種的小麥施足了底肥。沙洲地的這片小麥因得天獨厚的優勢,自然比缺肥少水的坡地的小麥長得更好,也更有看相。
過了小滿,大田的小麥都已灌漿,縣委書記處書記趙富林在縣委第二指導組的陪同下,來到了幸福社。果然,賈洲這塊小麥吸引了他,他仔細端祥這片小麥,只見麥桿粗壯,麥穗肥大,也沒有倒伏的。他問陪同的社主任崔全典:這塊地估產多少?崔答:1000多。趙追問:一千幾?崔全典想到前不久到鄰縣谷城參觀湖崗鄉東升社的雙千斤,也未見得比我們這塊地長勢好,就答道:1500斤。
芒種剛過,小麥已基本搶收??h委的筆桿子陳正澤根據基層的匯報,在6月6日的《光化報》頭版發表“典型實打證明夏季豐產千真萬確”的報道:“今年的麥季收成,經過幾天的搶收搶打的結果表明,空前的增產豐收已不是預計估產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了。特別以小麥的豐收更為突出。據各個指導組試打的情況看,普遍超過了預計估產的產量。崔營鄉幸福社二隊初打3.5畝單產地,原估產1500斤,實打結果單產達到1521斤……”
這時的光化縣委,已遠遠不滿足小麥單產1500斤了,這個數字既和當年2月縣委擴大會上訂下的“千百萬(畝產千斤糧、百斤棉、戶產萬斤糧)翻一番”的口號有距離,也與周邊縣頻傳畝產雙千的信息有距離。于是,在縣委、縣指導組的層層施壓下,崔營鄉幸福社終于報上了3000斤的增產數字。在決定給省委報喜訊的會上,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李靖彬發表意見:無零不成賬。哪有那么巧的事兒,畝產3000斤?不如報3215.2斤。與會的同志聞聽,認為言之有理,但又覺得2兩未免太瑣碎,一致同意報3215斤。
“衛星”頻放
稍有農業常識的人都知道,在當時落后的農業生產條件下,小麥畝產3000斤是無法實現的神話,即便在生物革命、轉基因產品問世的今天,小麥畝產千斤仍是難以實現的。幸福社小麥畝產3000斤,農民難道不會質疑嗎?其實,開春社干部估產上千斤時,農民就辛辣地諷刺道:吹牛皮五湖四海,吃瓜皮不要錢買。估得多,見得少,純是胡搞。
一次在賈洲的地頭,老把式徐光銀問幸福社二隊隊長王家林:隊長,這塊地到底估產多少?
2000斤。
老漢把腳一跺:睜著眼睛說瞎話,硬是胡搞哩!
縣指導組也曾請農林水產科的一個農技人員到這塊地估產。該技術員在去年的整風反右斗爭中,被視為有右傾思想無右派言論的,而劃為不戴帽右派。經此一劫,整個是一幅灰頭土臉的倒霉相。他到了地頭不是按常規測麥株、數麥穗、算千粒重,而是問當地干部這塊地估產多少?當地干部答道2000斤。他裝模作樣測了麥株,掐了個麥穗搓了一數說:不差上下。其實,他心里明白,估高了,違背科技人員的良心;估低了,隨時有可能扣上右派分子的帽子。于是,這個農技人員就這樣為幸福社的高產衛星作了見證。
豐收在望,開鐮之際,縣里組織了一臺68匹馬力的脫粒機,拉到幸福社的王洲稻場。農村勞動力緊張,縣里又把獄中的在押犯人運送到幸福社參加麥收。剛交6月,天公不作美,淅淅瀝瀝下起了霏霏細雨,一場緊張的龍口奪食的戰斗打響了。割著割著,隊長王家林發現情況:眼看這塊兒地快割完了,明擺著和原先估產過雙千的預想相距甚遠。他找到社主任崔全典,說:眼下看來怕是見不到雙千哩!崔說,咋辦?正好指導組的李富謙秘書下來了解情況,他們倆把問題反映給李。李胸有成竹:把其它地的麥拉過來湊數。崔趕緊叫王家林安排勞力運麥,并叮嚀再三——多拉一點以防萬一。這邊麥剛割完,那邊的麥也運來,一切就序。就在這時,地委驗收組、縣委驗收組一行在馬守元的帶領下也來了。馬守元指揮迅速把捆好的麥個運往稻場,同時安排一個土技術員汪三才測查地塊的面積。這個土技術員原是修渠、筑壩量土方的,量體積、面積倒是差距不大,也算是專業對口。可是,當地對沙洲地有個說法,說,沙洲地是沒有媽的畝子。為啥這樣說呢?沙洲地本來就沒有個準兒,當水位低時,沙洲露出的面積就大;水位高時,露出的面積就小。是年,水位較低,農民根據自己的經驗目測,沒有50畝,也有40多畝。汪三才煞有其事,找了根竹竿,從這頭比那頭,他測查的結果是11.1畝,最后確定為11畝。
那邊稻場,麥粒脫出來了,三萬斤出頭,平均每畝2900多斤。面對這個驚人的數字,地委驗收組的馬守元吃不準了。社主任崔全典給他講了個笑話:春上,他與幾個社干部到這塊地里看莊稼,從芭茅地里竄出一只兔子,兔子見人受驚嚇就往麥地里鉆,被稠密的麥竿撞了回來。它又往上一跳,被麥竿架住了,他們正要上前去逮,兔子掙扎著又鉆入了芭茅叢里。旁邊的一個農民趕緊接過話頭,可不,營東頭的二狗子還在這塊地里,逮住了一只被麥竿夾住了的兔子。馬守元相信了。
6月11日,《湖北日報》刊載幸福衛星不久,又一個新奇跡誕生了。6月15日的《光化報》頭版頭條的顯要位置,登載了“永勝社高產小麥達到三千六百六十四斤十五兩(十六兩制),幸福社創造的全縣最高記錄又被刷新”的最新消息??h委書記鄭少波興高采烈地向省委報喜:
“省委并任重同志:我縣崔營鄉永勝農業社第一生產隊,有五畝小麥,在六月十三日經地、縣委驗收組和鄉黨支部詳細驗收,實打結果共計打出小麥18324斤11兩,每畝單產3664斤15兩,超過我縣歷來小麥單產,這是一件大喜事。這是在省、地委直接領導下所取得的偉大奇跡。特向你們報喜。
這五畝小麥驗收的情況是這樣的。這塊地共長92.7公尺,寬36公尺,總面積是3337.2平方公尺。每畝株數是1105950株,每穗平均麥粒38粒。這五畝地共割1925個麥個,每畝有麥個385個,每個9斤半多。在耕作方面,經過三犁三耙,隨犁隨耙。深耕6寸,勻播密植,每畝用凈種30斤,全部經過賽力散拌種,在寒露前播種。前作物是江(豇)豆和苞谷,長得半人深被水淹沒,淤在地下變為了充足的底肥。同時并鋤過了四次草,年前兩次年后兩次,由于植株密,全用的小鋤鋤的。這僅是初步總結,祥情另報。
此致
敬(禮)
鄭少波
有了幸福社的“高產”經驗,又出來個永勝的“高產”新記錄也是順理成章的。或許是不愿動腦筋走新路子,或許是幸福社的經驗只用一次太可惜!兩個經驗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都是淤積的沙洲地,都用麥種30斤(只有細微的出入),都是因被淹而施足了底肥,并且連麥個都是每個9斤多。
正是假作真時真亦假?!度嗣袢請蟆罚对拢保度找浴跋氖战輬筇幪巶?,一處更比一處高”為題,隆重報道了各地夏糧高產的喜訊,“紅光趕過衛星,一畝畝產3650斤;永勝勝過紅光,一畝畝產3664斤”。光化縣崔營永勝的豐產典型終于登上《人民日報》的頭版頭條。
這里捷報,那里捷報,其實都是向黨中央、向毛澤東報喜。毛澤東,這個從湘潭韶山沖走出來的農家子弟,難道不知道糧食畝產之類的常識性的農業知識?據毛澤東的秘書李銳回憶,曾在上海會議期間問過主席,對時下畝產幾千、上萬斤的產量,怎能輕信?毛澤東說,錢學森在報上發表過一篇文章,說是太陽能利用了百分之幾,就能畝產幾萬斤。憑這個,他信了。面對潮水似的一浪高過一浪的增產捷報,毛澤東甚至擔心起來,糧食多了吃不完咋辦?提出了耕地、休耕地和種植花草各三分之一的園田化設想。毛澤東此設想一經提出,不少地區又一窩蜂地搶著搞“園田化”,所幸的是,當時農村勞動力匱乏,“園田化”不了了之,才不至于給后來惡化的農村經濟帶來更為嚴重的負面效果。
神話幻滅
1956年10月12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了糧食統購統銷的工作指示。糧食征購的任務是基于當地的糧食產量的,糧食產量報得高,征購任務也水漲船高。于是,當初的浮夸埋下了往后漫長饑餓的苦果。
1958年夏,光化縣委書記處書記趙富林根據縣委的統一部署,在莫營管理區召開夏糧統購統銷三級干部大會。會上趙富林宣讀了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當前糧食工作的指示》、光化縣委《關于夏糧征收工作的安排意見》,要求基層干部認真做好群眾的思想政治工作,踴躍交售愛國糧。
基層干部對糧食統購統銷的意義不甚關心,卻非常在意落實在自己頭上的任務數字。他們聽完指導組宣布各社糧食征購任務數字,一片嘩然。因為,按分解的任務數上交國家便所剩無幾,農民沒有口糧了。因此,基層干部三三兩兩、交頭接耳,表示難以完成征購任務,但由于當時高壓的政治空氣,沒有誰敢于公開表示自己的意見。
趙富林內急,外出方便,剛才還竊竊私語的基層干部,頓時提高了嗓音。有人指斥幸福社、永勝社亂放“衛星”,害得其它社跟著受牽累。劉家營一個姓劉的生產隊長,剛從部隊復員不久,對地方工作尚不太熟,說,“什么3215?連麥秸搭上也沒有這個數?!辈涣?,趙方便回來,剛好聽到這句話,便疾言厲色地喝問:“剛才誰說的?給我站出來!”會議室里,頓時鴉雀無聲,趙又重復一遍,基層干部的目光都投向姓劉的隊長身上。趙明白了,手指向劉:“你給我站起來!”劉顫抖地站立起來。
趙問:“你是共產黨員嗎?”
劉低聲答道:“是的?!?/p>
“你用黨性保證,剛才說了啥?”
“我說幸福社畝產沒有3000斤。”
“你既不相信群眾,又不相信黨,算什么黨員?從現在起,開除你的黨籍,撤銷隊長職務。請你現在就出去!”
那位姓劉的隊長哭著離開了會場。在當時“五風”(共產風、浮夸風、瞎指揮風、強迫命令風、特殊化風)盛行的時期,沒有誰能對此提出一點異議。一個講了一點真話的共產黨員,就這樣斷送了自己的政治生命。事實證明,哪個地方的“產量越高”,以后那個地方的“災害”程度就越重,那個地方的群眾遭罪就越大。
1959年的廬山會議上,中共湖北省委書記王任重,回顧過去一年的工作時,不無歉疚地說,“教訓沉痛,1954年發大水,群眾也沒低于一天十二兩糧,今春群眾一天只能吃幾兩糧,因嚴重饑餓已死了1500人,15萬人患上了浮腫病。盲目主義、主觀主義沖昏了頭腦。糧食只產200多億斤,卻按450億斤過日子。今年1月還相信有400億斤,3月還說有350億斤,4月再摸,不到300億斤;上山前由縣委書記再摸230億斤,比1957年的210億斤增產僅一成。去年追求密植、高產,放衛星成風;領導只抓了公路邊看得見的,腦子發熱,難于轉彎。說真話真不容易,大家都是老老實實在說假話?!?/p>
此次會上,彭德懷仗義執言“為民鼓嚨呼”,卻被錯打成右傾反黨集團的頭子。在“反右傾,鼓干勁”的精神推動下,各地不顧“大躍進”運動已造成嚴重比例失調和農業生產出現的危機,仍盲目堅持持續大躍進,致使國民經濟日益緊張,造成了日后的嚴重饑荒。據1959年國民生產總值統計:全國農業產值比上年下降了13.6%,糧食實產3400億斤,僅完成當年計劃下調后的62%;其它幾項指標也呈急劇下滑的態勢,國人自此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饑餓時代。
撫今追昔,感慨萬端??陀^地說,當時的浮夸風,表現在基層,根子在上面。倘若不是瞎指揮和強迫命令成風,浮夸之風也難以刮起來。值得慶幸的是黨中央撥亂反正重新扭轉了航向,回到了“一切從實際出發”、“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堅定不移地走改革開放之路,使黨的事業重新步入一個蓬勃發展、生機盎然的春天。
責任編輯晏蔚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