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玲玉與“新女性”

中國電影史上沒有哪一部電影像《新女性》這樣的特殊：影片公映后不久，女主角阮玲玉選擇了自殺，結束了年僅25歲的生命，《新女性》成了她的遺世之作。她的遭遇與劇中的韋明如此驚人的相似，她仿佛就是從銀幕上走下來的韋明，影片成了對她生命道路的預言。這是幾乎任何電影都沒有過的。她們一樣的知性而感性，好強而又柔弱，她們相信個人的努力，使盡全力向幸福奔跑，而幸福卻始終站在遙不可及的彼岸。她們一路披荊斬棘，受盡磨難，終于精疲力竭，絕望而終。

影片中的韋明強烈地要求個性解放和婚姻自主，自由戀愛遭到舉家反對，毅然放棄一切，與之私奔。不料丈夫薄情寡義，拋妻棄女。為了生存，她不得不只身來到上海，憑著自己的才華和學識，謀得教員職位，并成了一個作家。她孤身一個女性，始終不愿向男權社會低頭，放棄婦女應有的權利和自由，與過去的老同學王夫人依附于男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毅然拒絕了王博士的追求，失敗的婚姻讓她認識到與其做籠中的奴隸，不如保全自由的人格；為爭得與男性同樣的地位，她拒絕在小說中署名“××女士”以滿足人們的獵奇心理。她自強自立卻孤立無援，現實一步一步將她推向了死亡。影片對萬惡的社會進行了無情的批判，阮玲玉飾演韋明這一角色，也鼓舞廣大受到壓迫的女性。不料，她自己卻重蹈韋明的覆轍。

阮玲玉是一個充滿悲劇色彩的女性，一生坎坷。小時出生貧苦，母親在富人家幫傭，她也受盡歧視。后因生活所迫主動放棄學業，投身電影界的動因也是為了生計，所幸總算有所成就。她成功扮演了多個角色，丫鬟，母親，妓女等一系列女性形象，在三十年代的電影界中舉足輕重。但是她一生婚姻并不幸福，屢次追求幸福的婚姻卻屢次被人欺騙。她的一生簡直和她所扮演的角色一樣不幸：“她在銀幕曾自殺過四次，入獄兩次，其余便是受傷，顛瘋，被殺和病等等……”

阮玲玉的一生都獻給了銀幕，參與并見證了整個電影的發展。她所處的時代，電影正經歷巨大的變革，有識之士經過不懈努力，革新電影的虛假風氣，將社會現實生活搬進銀幕，希望引起更多的人對社會問題的認識。而她卻將生活和演戲分得太清楚，那么多婦女的悲慘遭遇都沒有引起她的警醒和重視，輕率地選擇結束生命。她的棄世對整個電影界帶來多么巨大的損失，無數影迷淚如雨下，據說她出殯時給她抬棺的是聯華的總經理羅明佑，她的死所引起的轟動由此可見一斑。觀眾多么希望這也只是一場戲，因為戲演完了，死去的人就會活過來了。

在阮玲玉自殺的那刻她或許會想起自己不久以前所演的這個角色。韋明這樣堅持理想，現實卻不給她機會。韋明在對男性絕望前，余海濤曾給過她希望。他們互相愛慕，余海濤卻像冰山一樣冷酷地拒絕了她，終于使她對感情失去了最后一點信心；小報記者借機約稿卻輕薄地調戲她，最后甚至為了報復，在報上無恥漫罵；女兒生病，卻因錢的問題被擋在醫院門外，不得已她決定去做“一夜的奴隸”。韋明的不幸在于她認識到自己必須獨立，而當時的社會不允許；阮玲玉卻一生陷在感情的旋渦中無法自拔。脫離張達民，似乎幸福就在眼前，唐季珊已婚的事實卻擊碎了她的幻想。一個朋友很質疑人們說唐季珊必須對阮玲玉的死負責，他對她已經夠好的了，幫助她離開張達民，還給了她衣食無憂的生活。我一時語塞：這些就夠了嗎，對于她這樣一個以感情為生活的女人來說？16歲她就跟張達民同居，張家卻嫌棄她的地位低下，不承認他們的關系，她無怨無悔跟著他，張達民揮霍成性，成名之后，一直是她供給他的生活，好賭的張達民一再勒索她，她才終于決定和他分手；即使知道唐是情場老手，前任電影皇后張織云慘遭他的拋棄，他的追求也有朋友對她進行善意的勸告，但是她仍然飛蛾撲火般飛向幸福的幻境。一次失敗，兩次失敗，她對幸福仍然固執地抱著幻想。《新女性》拍攝過程當中，與導演蔡楚生的心靈相通，她再次燃起希望，不料蔡楚生臨時退縮了。阮玲玉一生追求的不過是女人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幸福，從這一點上來講，相比于韋明這樣一個有獨立人格的女性來講，，阮玲玉實在是個太一般不過的女性。她從來沒有像韋明一樣認識到自身的幸福是不能建筑在男人身上的。

阮玲玉的死令她的死令人們紛紛揣測：有人說是因為黃色小報的無恥讕言將她逼上絕路，她的死是因為愛惜自己的名聲，“人言可畏”，也有人說她是因為不會講國語，在有聲片到來的時代，害怕自己的前途。確實有聲片到來的時代，不會講國語對一個女演員的傷害是致命的。阮玲玉一生所拍的幾乎都是默片，《新女性》是阮玲玉唯一一部接觸過的有聲片。但它只是部分聲片，并非真正的有聲片，只能說是無聲向有聲的過渡形態，聲音的質量還極為模糊，片中的插曲根本就聽不清楚歌詞，人物說話都是采取配音的方式并伴有字幕。真正說起來，中國的電影史上并沒有留下阮玲玉的真實聲音，這應該說也是一個遺憾吧。

《新女性》因為阮玲玉的死引起后人們的關注，很多人卻忘記了韋明這個角色在現實生活中的真實的原型——當時電影界的才女之一艾霞，她不僅在一系列影片（《春蠶》《時代的兒女》等）中扮演角色，備受矚目，更難能可貴的是她還自編自演了《現代一女性》，才華橫溢，但終因因現實的黑暗的現實和個人情感的受挫，吞服煙土自殺，年僅22歲。艾霞也好，阮玲玉也好，這些女性的命運都凄慘無比，她們都將自己年輕的生命獻給了電影。想想在電影早期有那么多的人為之奮斗，也有那么多的人為之犧牲，中國電影能有現在的一百年，這些女性的功勞實在應該重重記上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