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女人,能不能以你的文字讓女人們明白,有時候男人出軌只是…一時的生理或心理的需要,沒有什么特別復雜的原因。”
驕陽下的高爾夫球場好像一只神色飽滿的印度蘋果,閃出油油的青色亮光,粼粼的云海襯著山坡上的軟綠醉著我的眼。如果不是有一個陌生男人跟在身旁,我?guī)缀跻詾檫@就是天堂。我是受朋友之托陪這個從巴西來的華人僑打球。
其實我并不能確定他真的是華人,他皮膚的顏色接近未經(jīng)炒制的圣多斯咖啡豆,浮鼓著的眼睛里凝聚出的神態(tài)亦如咖啡一樣似乎浸透著酸、甘、苦的味道。我在心里琢磨,和這種男人還是少說話為妙,他很可能不理你;或者萬一碰對了他哪根神經(jīng),就像小貓的爪子突然抻到了一段毛線頭,很快便纏出一團線來,讓你不知道如何收場。我沉默著跟隨他在草坪上迎著太陽向前走。
他在開球點停下來,球飛向高空并畫出漂亮的弧線。
“好球!”我不由得叫了一聲。
“你好像很懂高爾夫?”他用手平整了一下剛剛被球桿挖去的一小塊草皮。
“我只懂看,不會打。”
“為什么?”
“因為我更喜歡散步。高爾夫球場是最適合散步的地方。”
他淺淺地笑了笑,“這就是說你只喜歡思考,不敢去拼搏;觀戰(zhàn),但不主戰(zhàn)。”
他說話的語調相當柔軟,和他的外形一點都不匹配。
“哥倫布前后四次遠航美洲,卻一次也沒有登上巴西這塊廣闊的土地,這到底是什么原因?”說完他就推球入洞,仿佛并不急于聽我的回答。
“知道卡特蘭嗎?”僑轉過頭盯著我的眼睛,眼神中充滿了一種我不能理解的期待。
“是巴西的國花嗎?”
“對,”他如愿以償?shù)匦α耍切θ蓦S即便像糖一樣在嘴角化沒了蹤影,“卡特蘭也是我妻子的名字。”
“?!”我用眼神畫了一個問號和驚嘆號,因為我聽說他現(xiàn)在是單身一人。
“她是中國人嗎?”
“她父親是歐洲血統(tǒng)的巴西人,母親是中國人。”說著,僑從領口處掏出一枚項鏈墜,打開讓我看。
雖然我離他并不很近,但我依然看得清女人的臉又白又細,宛如陶瓷制品;嘴薄而小巧,不知怎么竟讓我想到了穿著棉布旗袍唱蘇州評彈的女人。
“她家里很富有,巴西和歐洲都有她父親投資建的高爾夫球場。只不過她看上去不太像富人家的小姐。”
兩個星期之后僑竟然還沒有走,他在海濱租了一套公寓住下來,他說他要在大陸建一個高爾夫球場。他還約我去他的公寓。
一座灰色的尖頂塔樓矗立在大海之畔的山丘上,看上去有點類似歐洲中世紀城堡的模型。房間里很空曠,咸澀的海風透過敞開的落地玻璃窗吹進來。
“這里真美。”
“是啊,我也喜歡這兒。”不知什么時候僑已經(jīng)站在了我的身后,“卡特蘭也一定喜歡,可惜她沒有機會來了。”說完,他的身體陷進陽臺上的一張帆布椅子里。
我收回極目遠眺的眼光看他,我原以為他英雄般的強大是堅不可摧的,可是他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失敗的戰(zhàn)爭,碎片、廢墟、溝壑肢解了他的偉岸。僑突然站起來,奸像想起了什么:“我從巴西帶來了圣多斯咖啡豆,煮給你嘗嘗。”
我笑了,咖啡是我在飲食中的第一嗜好,如果誰想賄賂我的話,這將是最好的禮物。
“你是女人,又是寫小說的,能不能以你的文字讓女人們明白,有時候男人出軌只是一時的生理或心理的需要,沒有什么特別復雜的原因。那段時期一旦過去了,我們就會自動恢復正常。我只是想證明我是自由的,我不受任何人,包括妻子的掌控,有權支配我自己的感情和行為。”
他看了看我:“當然,責任、道義我都懂,”他顯然知道我要反駁什么,”但那是另一個層面上的問題。反正,女人為男人暫時的不忠而尋死覓活實在不值得。男人和女人不一樣,讓一個男人一輩子只愛一個女人根本不符合男人亙古以來的本性,那需要極大的抑制力,是靠后天習得的一種技能。女人不能把自己想當然的事情強加到男人的頭上,結果只能是兩敗俱傷。”
“卡特蘭不肯聽我解釋,她開始報復。只是我沒想到她竟然采取了那樣的方式。在我之外她有了另一個男人。她忽然安靜下來,不再跟我爭吵。我以為一切都過去了,我回到了她的身邊,并且比以前更愛她。當我發(fā)現(xiàn)她有了外遇時我痛苦極了,甚至站到了懸崖邊,在生死的剎那我終于理解了她對我的怨恨。我說服自己原諒了她。后來我們過了一段相當平靜美好的日子。”
僑停下來,深深地喘了口氣。”但她還是離我而去了,永遠。她留下一封遺書,她說她受不了內心的折磨。”僑站起來,為我加了一點咖啡,背對著我說,“卡特蘭的高爾夫打得很好,在女人中是不多見的。我原以為她明白人生有時就像高爾夫球場一樣有綠草、沙坑和水塘,有風和日麗也有疾風驟雨;人有時貪心,有時厭倦,有時浮華。可是,可是……”僑說不下去了,獨自走進廚房。
我又到陽臺上去看海。不知過了多久,我看累了眼睛,回到房間里。僑已經(jīng)坐在餐桌旁等我了:“我這里沒什么好吃的,但愿你不太挑剔。”
我這才意識到晚餐的時間到了。餐臺上擺著紅番茄鮮榨汁,花生面包,炸洋蔥,魚子醬和田雞粥。
“你很會照顧女人。“我微笑著看他。
“對,”他笑了一下,“但不會愛了。”
“因為卡特蘭?”
“我全部的愛都關在了這個小盒子里。”他握緊胸前掛著的嵌著卡特蘭照片的項鏈墜。
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古老的話題,人總是到了失去的時候才懂得珍惜。
14個月之后,我以僑和卡特蘭的故事寫成的長篇小說出版了。僑特地從巴西回來慶賀,他說我為他圓了一個夢。
“夢可能驚醒你也可能被睡過去,使你忘記它。”有個聲音在我頭腦里這樣說。
僑為我?guī)砹艘皇闫G欲滴的巴西國花卡特蘭,并對我說:”英國有位女作家叫巴巴拉·卡特蘭,一生共發(fā)表過600篇小說,到20世紀末,她的小說共售出5.5億冊,希望你也會有這樣的成績。”
他向我靠得更近了一點:”還記得我曾問你哥倫布前后四次遠航美洲,卻一次也沒有登上巴西這塊廣闊的土地,這到底是什么原因嗎?其實至今它仍然是一個謎;就好像一個男人無限靠近一個好女人,但他與這個女人之間最終什么也沒發(fā)生。”說完他笑起來,“別介意,我只是打個比方。”
飛機起飛前,僑突然揮著手向我高喊:”再見卡特蘭,如果你愿意,我會永遠叫你卡特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