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
這邊關,風雪都是尋常事。天已經黑了,各營都生起了火來,虎騎營也不例外。
袁小晚的帳子里,火盆遠遠擱在屋角,除了銅燈之外,又掛了好幾只燈籠,格外明亮。地上鋪了紅氈,上面堆滿了小山似的棉花和布匹,風煙和袁小晚就埋在棉花堆里。
“棉衣棉被這些軍需,不是應該由京里準備好了送來的嗎?”風煙正在哀嘆,“怎么是些布和棉花?”
袁小晚笑道:“你都抱怨一個晚上了,還是老實一點,快些動手縫被子吧。”
“又是戶部王驥搞的鬼。”風煙不甘心地嘟噥了一句,拿起針線,又嘆了一口氣。動刀動槍她是行家;可是這針線活,從小師父就沒教過,哪里比得上袁小晚的一雙巧手?
袁小晚一邊低著頭飛針走線,一邊安慰她,“咱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明天再找些人過來幫忙。”
“誰分到我縫的被子就糟了,會漏棉花的。”風煙自我解嘲。
“你呀……”袁小晚搖了搖頭,“不然這邊就交給我,你去那邊煮紅姜湯好了。”
“沒問題!”風煙終于可以從棉花堆里鉆出來,拍了拍身上的棉絮,開始動手在炭火上架起湯鑊。“小晚,這紅姜湯的方子,是從哪里弄來的?治凍傷很靈驗。”
袁小晚道:“你當我是吃白飯的呀,指揮使為什么要把我從京城里調出來,就因為我熟悉西北的氣候,又精通醫藥。”
“你是精通毒藥吧?”風煙笑著損了她一句,“那你在這西北一帶生活過?”
“我娘是關外的人,可我爹是漢人。”袁小晚淡淡地道,“我十五歲之前,就一直在寧遠。”
難怪她看上去總有點怪異,原來不是純粹漢人的血統。
“那么,你怎么會成了楊昭的屬下,還跟他去了京城?”
“那是三年前打蒙古兀良哈的時候,他救過我。后來軍中有很多人凍傷,我就留下來幫忙了。”袁小晚停下手里的針線,出了一會兒神,“那時雖然也很冷,很苦,可是心里是快活的;不像這一次,到處看人白眼。”
風煙一陣慚愧,“是我誤會你們了。”
“那你又是怎么發現是誤會呢?”袁小晚抬頭看著她,“不會是——指揮使跟你說過些什么吧?”
風煙點了點頭,“是我問他的。”
袁小晚不禁一呆。連她都不知道的事情,風煙居然什么都知道!楊昭做的事情,從來不輕易跟別人解釋,風煙卻是一個例外。
“小晚,荊芥都用完了。”風煙舉起貼有“荊芥”標簽的陶罐搖了搖,只剩一只空罐。
“哦!”袁小晚回過神來,“這個——我已經叫劉進去告訴指揮使了,他派了人去外面采辦,應該就快要回來了。”“是嗎……”風煙答應著,心里卻一動,楊昭知道她在小晚這里嗎?他會不會親自過來呢?
炭火撥旺了些,湯燒開了,“咕嘟咕嘟”地冒著水泡,藥香彌漫。
“小晚,藥來了!”帳外傳來佟大川的聲音,風煙一陣失望——是佟大川,那么,楊昭不來了。
佟大川一頭撞進來,抱著兩個斗大的陶罐,“不止是荊芥,還有貂油呢!上次沒買著貂油,小晚還老大不樂意,這回可沒話說了吧?”
“是你的功勞嗎?”袁小晚拆穿了他,“又不是你出去辦的。”
“我說你騙不過小晚,你非要來討個沒趣。”帳簾又一掀,燈火為之一黯,來的是楊昭。
剛才他在佟大川后面,拍了拍身上的雪,才進帳來。
風煙眉梢一揚,心跳好像快了幾拍。他身上雪雖拍過了,可是肩上卻還落著厚厚的一層,看樣子,又是把營里營外都巡查了一遍才回來。
“這鬼天氣,可真冷啊……”佟大川一抬頭,看見炭火邊的風煙,不禁失聲道,“你怎么來了?”
“是我叫風煙來幫忙的。”楊昭走了過來,在火邊坐下,正好在風煙旁邊。
“可是……”佟大川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有點不情愿地湊到火邊。指揮使糊涂了嗎,陸風煙這么刁蠻,難道看她的臉色還沒看夠?
楊昭看了看風煙,他本來可以不用自己過來的,但心里總是惦記著,好像什么事情沒做完。出來是要巡視大營周圍的布防,可不知不覺就繞到這里來了。
“你……還沒回去?”他問得有點多余。
“唔。”風煙的臉映著火光,一片嫣紅,“你怎么來了?”
佟大川在旁邊一陣迷糊,今天怎么了,大家廢話那么多。指揮使明明是跟他一起送藥來的,不然還能來干嗎?
“喝點湯吧,暖和些。”風煙拿起木勺,舀了一碗出來,遞給楊昭。辛辣的香氣,直沖鼻端。
“我也要。”佟大川翻了一個白眼,是他先來的吧,怎么只有楊昭的份?“你就只知道指揮使一個人冷啊?我的臉也都凍麻了。”
“你怎么也沒上沒下起來了!”風煙瞪了他一眼,“以前我說楊昭一句不好聽的,你就氣得跳腳;現在我好好拿他當回事了,你又看不順眼。是不是想打架啊?”
“你……”佟大川噎住,氣死人了,陸風煙這丫頭牙尖嘴利,他哪是對手。
“哪。”風煙嘴上雖然這樣說,可還是盛了碗湯遞給佟大川,“多喝湯,少說話。”
佟大川反而有點手足無措,咦,這是怎么了,她突然這么好說話!要是擱在往常,這碗湯應該是扣在他頭上才對吧。
楊昭端著湯,喝了一口,暖意從喉嚨直透胸膛。“外面雪大路滑,風煙就留在小晚這里過夜吧,也省得一步一滑地在路上耽擱。”
袁小晚一怔,抬頭看了看風煙。楊昭要留她?也許是她多心,怎么竟覺得他們兩個之間氣氛微妙,欲語還休。這是她的營帳,可是在這里,仿佛她和佟大川,卻變成了多余的外人。
“指揮使說的沒錯,這么大的雪,明天只怕連兵都練不成了,還回那邊做什么?”佟大川卻渾然不覺,接著楊昭的話道,“不如就留在小晚這里幫忙。”
“想要偷懶?”楊昭語氣閑適,“明天練兵你敢不到,就等著軍棍伺候。”
“噗!”佟大川一口熱湯頓時全噴了出來,“我哪敢啊?”
風煙忍不住笑了起來。雖然是嚴冬,她這一笑,卻仿佛比春光還要明媚。
這是第一次,看見她的笑。楊昭心里一動,原來風煙開心的樣子,是這么好看。
佟大川說了句什么,他沒聽見,佟大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幾下,“指揮使?”
楊昭一回頭,“什么?”
“時候不早了,明天還要上練兵場。”佟大川提醒他,“咱們是不是該走了?”
“哦,對。”楊昭這才想起,“是不早了。”
再不離開,連他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的用心了。陸風煙的美,關他楊昭什么事?教他這樣把持不住!大戰在即,軍中上下氣氛這么緊張,他身為督軍,卻在這里留戀風煙的聲音,風煙的笑。
風煙看著他起身,笑意停留在唇邊——才說了幾句話,他這么快就要走?而且走得這么急,連頭都沒回一下。
“哎,等我一下……”佟大川匆匆擱下了湯碗,追了出去。
他在躲著她。風煙不懂,千軍萬馬當前,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卻沒膽量面對一個陸風煙?他到底在躲什么?
把手里的木勺往湯鑊里一扔,風煙轉身就往外走。剛到帳門處,就聽見袁小晚在身后問:“你要去哪里?”
風煙沒回頭,“去追楊昭。”
“你——喜歡他?”袁小晚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不可能吧,是她猜錯了,風煙和楊昭,一直都是死對頭啊。
風煙停在那里,有片刻沉默。如果承認了,會不會成為大家的笑柄?楊昭的心意,她還摸不透,怎么能這樣莽撞地追了出去。
她喜歡楊昭嗎?只要現在說不是,應該還來得及。從此她對楊昭怎樣,不會有人知道,他做他的指揮使,她做她的陸風煙,那些心動心醉的瞬間,就可以這樣若無其事地煙消云散。
但是,風煙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寂靜里響起,“是,我是喜歡楊昭。”聲音不大,可是字字清晰。
袁小晚手指一震,針尖刺入指心,滲出一粒豆大的血滴。風煙只說了一句話,這么簡單,這么堅定,可是她這么多年都從來沒敢說出口!
沒等袁小晚回答,風煙已經伸手掀開帳簾,沖進了風雪之中。
進與退,本來就在人的一念之間,她毫不猶豫,因為她從未如此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心意。不管結果如何,她要的,就只有楊昭一個,就算前面有再多的風雨、再多的陷阱,她也要跟他在一起!
“楊昭!”透過寒風,楊昭隱約聽見身后的聲音。
回頭看時,卻是風煙,連一件厚點的外套都沒穿,就匆匆追了過來。真是胡鬧,這樣滴水成冰的夜里,她也不怕凍出病來。
“你又跑出來做什么?”楊昭三步并做兩步地迎了回去,“快點回帳里待著!”
風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追得太急,有點喘,“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連她自己都聽得見。隔著紛紛揚揚的雪,楊昭已經近在咫尺,可是糟糕,剛才的勇氣都突然流失在周圍的空氣里。
她只想著來追他,可是真的追上了,又該怎樣呢?
“你怎么了?”楊昭伸手碰了碰她的額頭,冷冰冰的,該不會是病了吧?誰知道他的手還沒有放下,風煙突然往前一步,伸手捉住他的袖襟,踮起足,飛快地在他臉上落下一吻!
震驚。
楊昭所有的思想、動作和表情,剎那間陷入了停頓,整個人都如中雷擊般地呆住了——不敢置信!
風煙很快地退了回來。何止是楊昭,就連她自己,都被自己給嚇住了。她瘋了嗎,怎么可以這樣?
“你……”楊昭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剛說了一個字,風煙已經打斷了他,“對不起。”
她已經恨不得找條地縫鉆下去了,剛才那一瞬間,她完全失去了控制,像是中了邪,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我走了。”沒等楊昭回答,風煙已經轉身跑掉了。就算后面有追兵的時候,她也從來沒跑得這么快過——簡直就是驚慌失措。
楊昭的臉是冷的,大概是風雪撲面的緣故。風煙混亂的腦袋里,只有剛才那個瞬間的感覺分外清晰。不過是輕輕一觸,她卻覺得腿都軟了,好像全身的力氣都已經被耗盡。
雪愈下愈大,楊昭怔怔地站在原地,都快變成了一個雪人。
風煙已經跑遠了,連個影子也不見。可是她溫暖而柔軟的輕輕一吻,仿佛到此刻還停留在他的臉上,帶著一絲呼吸的芬芳。
在霜冷長空的邊關,在飛雪如花的夜里,這一吻的滋味,教他一生難以忘記。
隔日清晨。
一向肅穆的中軍帥營里,傳出一陣喧嚷聲。
“為什么要叫他過來?”寧如海激動地叫了起來,“你們都是怎么了,一點小恩小惠,就把你們都收買過去了嗎?”趙舒和葉知秋都面帶尷尬之色,蕭鐵笠沉著臉坐在上首,一言不發。
“寧兄弟,我不是幫他說話,但上次在鐵壁崖,明明就是他救了咱們大伙兒的命,咱們總不能昧著良心,恩將仇報吧?”趙舒小聲解釋了幾句,“再說,好歹他還是督軍。”
原來他們說的是楊昭。
“是啊,這劍門關一戰,是決定勝負的關鍵。咱們總不能連這樣的大事,都不跟楊督軍商量一下。”葉知秋也接口道,“況且風煙不是也認為,楊督軍并無惡意嗎?”
他不提風煙還好,提起風煙,寧如海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的話怎么能作準,現在她已經徹底中了楊昭的毒了!”
“誰說我中了楊昭的毒?”帳簾一起,風煙正從外面踏了進來。
“難道不是嗎?”寧如海忿忿地坐回椅子上。
“寧師哥,我今天來,不是跟你吵架的。”風煙輕輕笑了,“我是來參與討論劍門關之戰的部署的。可是一進門,就聽見你在數落我的不是,倒想請教,我和楊昭怎樣,跟劍門關之戰有關系嗎?”
寧如海一呆,“你不是來替楊昭打探消息的吧?”
風煙的微笑冷在唇邊。事到如今,楊昭做了這么多,只要不是個瞎子,就都看在眼里。可是一向敏銳的寧師哥,怎么就偏偏視而不見呢?
“到現在為止,在座的還有人認為,楊昭是王公公派來扯咱們后腿的人嗎?”風煙看了看周圍,都是軍中的將領,大部分人保持緘默。
“那么,有沒有人知道,糧草被燒之后,為什么會好端端地重新出現?瓦剌偷襲大營的那一夜,又是誰在營外阻截他們的?”風煙緩緩道,“還有鐵壁崖一戰,不用我再提了,大家都是親身經歷,其中兇險,想必還歷歷在目。”
“如果沒有楊昭,各位還能坐在這里討論什么劍門關之戰嗎?咱們到底是中了王振的計,還是中了楊昭的計,大家就用用腦子,好好地想想吧。”風煙說到這里,轉向寧如海,平靜地看著他,“寧師哥,其實這些,你心里也明白,何必還要為了自己的一點私心,置大局于不顧?”
“你說我有私心?”寧如海跳了起來。
“難道你沒有?”風煙的眼睛都沒眨一下,“就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她又不是傻子,寧師哥是因為她,所以嫉恨楊昭,她何嘗不明白?只是一直以來,她不愿意面對這個問題而已。
“原來你都知道……”寧如海喃喃地道。
“寧師哥,咱們跟著大人,這些年也辦過不少大事,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風煙也站了起來,和寧如海面對面,“但今天的你,讓我覺得臉紅。關內多少百姓都在盼著咱們打退瓦剌,保住邊關,你都忘了嗎?楊昭是在幫咱們,還是害咱們,你真的不懂嗎?是個男人,就應該站出來保護家園,而不是在這里昧著良心,爭風吃醋!”
寧如海漲紅了臉,“你——你胡說什么!”
“我說的再明白不過了,有天大的本事,咱們跟瓦剌在戰場上比試,怎么能給自己人使絆子?”風煙毫不退縮。
“你在教訓我?憑咱們這么多年的交情,在你心里,我還比不上楊昭?!”寧如海本來就憋了一肚子氣,此刻心中的怨惱直沖上頭頂,“砰”的一聲,把面前一張梨木茶桌劈得粉碎,轉身奪門而出!
“陸姑娘,你會不會說得太重了?”葉知秋擔心地問了一句。剛才一番話,風煙說得沒錯,可是寧如海卻未必接受得了。
風煙望著那只被擊碎的茶桌,輕輕道:“他會明白的。”
剛才她的語氣,或許是說重了一點,可是她不能再看著他鬧下去了。寧師哥一直是個明白事理,光明磊落的人,只要他冷靜下來,決不會連這點道理都想不透吧!
“陸姑娘,陸姑娘!”
日暮時分,一室寧靜。風煙正在擦著手里的弓箭,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呼聲,劃破了安靜寧和的氣氛。
風煙忍不住一蹙眉頭,這又是誰,大呼小叫的。
“誰?”剛出帳門,就看見常六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滿頭大汗,像是出了什么事。風煙心里“咯噔”地一跳,就要開戰了,這種節骨眼上,可千萬別再出亂子了。常六是被從京里帶出來護送糧草的隨從,也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人,這樣慌張,想必是寧師哥那里又鬧出什么動靜來了。
“陸姑娘,快,快……寧大哥帶著幾個兄弟去劍門關了,還帶著火藥。”常六急得口齒不清,“他,他說要去刺殺瓦剌的大帥阿魯臺,還說不成的話就把他們的大營給炸了!”
“什么?!”風煙嚇呆了。寧師哥真的瘋了,他這不是去送死嗎?且不說他能不能穿過層層封鎖,摸到瓦剌的大營,就算到了那里,難道他們都是些死人不成,會乖乖地等著他來刺殺阿魯臺?
“你怎么不攔著他呢?”風煙急了,“他瘋了,你們也都跟著糊涂了?”
“我們攔不住啊,你還沒看見,寧大哥一回來就到處找劍找火藥,好像氣得連話都說不勻了。他還說,寧可跟瓦剌狗賊同歸于盡,也不能讓人看不起。”
風煙氣得噎住,他這樣,就教人看得起了?就算是英雄好漢了?早上不過是說了幾句重話,想激一激他,讓他放下成見,重新振作,沒想到他居然被激過了頭,會做出這樣的傻事來!
“聽說今天早上你們在蕭帥那邊還吵了一架,會不會寧大哥是氣不過,才要去拼命的?”常六擦了一把汗,“陸姑娘,你還是快點把他追回來吧,看樣子也只有你才拉得住他了。”
“他們走了多久?”風煙拔腳就往外走,現在追出去,應該還來得及吧?從這里至劍門關,有將近兩百里,一路上關卡重重,如果寧師哥落到了瓦剌的手里,她這一輩子,都不能安心。
“風煙!”剛出門,迎面撞上匆匆而來的葉知秋,“練兵場那邊正在演練新陣勢呢,一起去看看吧。”
“我現在要出營,改天再看也不遲。”風煙顧不上多說,從拴馬柱上解下馬韁,掉頭就走。
“哎,等一等!”葉知秋見她面色不對,一把拉住她,“你這么急,趕著去哪里?”
風煙腦袋里只剩下了一件事:去把寧師哥追回來!
“回來再解釋吧,已經來不及了——寧師哥帶人去劍門關了,如果不截住他,只怕會出事。”風煙掙脫開葉知秋,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風煙……”葉知秋叫不住她,在后面呆了半晌,才想起旁邊還有一個常六,“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還不是因為早上陸姑娘和寧大哥在帥營里那場爭執!”常六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結果就是這樣了。”
“這個寧如海!”葉知秋恨恨地一跺腳,他怎么就這么沖動呢,就為了風煙幾句話,他連命都不要了?當真闖了禍,風煙這一輩子都要背負這筆良心債,他想過嗎?
天已經黑了。
一盞雕鏤精美的紫銅燈,在楊昭的案頭,散發著蒙蒙的亮光,照著楊昭沉靜的臉,和他手上一幅羊皮制成的行軍地形圖。圖上標著密密麻麻的注腳,還有朱砂筆圈點出來的地名,猛一眼看上去,還有點陳舊磨損。
外面風刮得太猛,好像要把整座營帳都撕裂掀翻似的,燈光也有點搖曳起來,忽明忽暗,映著楊昭眉心的一點沉郁之色。
風煙去了哪里?
下午派人去找她,就沒在帳中;蕭帥那里也不見她的蹤影,連袁小晚都說不知道。
外面的暴風雪越來越猛烈,他竟有些不由自主地的心慌。這種心慌的滋味,已經有多少年沒有體驗過了?如同一只小蟲嚙上了心底某處,倏而在上,倏而在下。
在這里坐了將近一個時辰了,這行軍圖,怎么都看不下去。越是想要集中精神,心思就越是紛亂——燈光明時,想起風煙眉梢揚起時的驕傲;燈光暗時,想起風煙一低頭的溫柔。她的冷,她的倔,她生氣時的沖動,她春天花開一般的笑顏,在他心里,浮浮沉沉。
在靶場那天,開弓的時候,她冰冷的手指;鐵壁崖一戰,她浸透了鮮血的靴子;大營外她飛馬奔來,迎接他的喜悅;還有,在漫天飛雪的夜里,她留在他臉上,那柔軟而羞澀的輕輕一吻……每一幕,每一瞬,都在這燈火的一明一暗之間,悄悄盤旋上心頭。四周的寂靜有點讓人不習慣,楊昭一刻比一刻焦躁——風煙到底在哪里?
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迫切地希望見到她的臉。
戰事迫近,勝負還難料,他不能在這個時候分心;可是為什么,他會這樣控制不了地心亂如麻?
“稟督軍,葉知秋葉將軍求見。”帳外傳來侍衛的聲音。
這又出了什么事?已經這么晚了,如果不是要緊事,想必葉知秋也不會到這里來。楊昭放下了手里的行軍圖,“叫他進來。”
葉知秋進了帳,匆匆忙忙地行了禮,眼睛卻東張西望地在四周尋了一圈。
“你在找什么?”楊昭的手指在桌上輕輕地敲了敲,這葉知秋有點反常啊。
“我……”葉知秋猶豫了一下,“我想來看看,陸姑娘回來了沒有。”
楊昭微微一怔,“你找陸姑娘,都找到我帳里來了?”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葉知秋一急,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督軍莫怪罪,我是一時心急才找到這邊來,因為風煙前些日子也經常在虎騎營幫忙……”
楊昭溫和地打斷了他,“我沒說怪你。來,坐下說話。風煙去了哪里,我也很想知道,可是到現在也沒見著她的人影。”
“你——你不知道?”葉知秋驚愕地張大了眼睛,“你不知道風煙去了哪里?”
楊昭眉頭一皺,“那么,你的意思,我應該知道?”
“下午我明明告訴袁姑娘了,她沒告訴你?”葉知秋也糊涂了,“當時佟將軍還跟她在一起,應該也聽見了。今天早上在蕭帥那邊,風煙和寧如海吵了幾句,誰知道下午寧如海就跑去了劍門關,揚言要偷襲阿魯臺。風煙知道消息,就匆匆忙忙地追出去了,說是要把他給截回來。”
楊昭怔住,緩緩起身,仿佛不敢置信:“你——你說什么?”
葉知秋解釋道:“我本來是想稟報蕭帥,可是蕭帥人不在營中;趕來督軍這邊,在路上遇見袁姑娘和佟將軍,就把情形告訴了他們,還請他們及時轉告督軍一聲……”
葉知秋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楊昭一聲大喝:“來人!”
門外的侍衛應聲而入,“屬下在!”
“去把佟大川給我叫過來!”楊昭臉色鐵青,“叫他馬上來見我。”
葉知秋也想不到楊昭會有這么大的反應,他本來沒想要告佟大川的狀,此刻不禁一呆,“楊督軍,這也不關佟將軍的事啊,也許他軍務繁忙,一時間耽擱了……”
“你還幫他說話?”楊昭壓著火氣,“這么大的事情,你拖到現在才來告訴我!人命關天,你知不知道啊,葉將軍!風煙沖動,難道你也沖動?!天氣這么惡劣,她又不認得路,怎么追得上寧如海?”
“我……我也攔著她,可是沒攔住。”葉知秋不由自主地垂下了頭,其實,他也是越想越后悔。
楊昭越過他,走到營帳門口,一把掀開帳簾。狂風夾著雪花猛地灌了進來,他的衣襟也立刻被風鼓起。這么大的風雪,都什么時候了,風煙還沒回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報督軍——佟將軍到了!”門口的侍衛指著風雪之中匆匆趕來的人影,向楊昭報告。
佟大川呼哧帶喘地跑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楊昭叫他叫得這么急。“指,指揮使……什么事啊?”
“你知不知道寧如海去闖劍門關,風煙趕著去攔截他了?”楊昭也不等他站穩,劈頭就問。
“知道。”佟大川回答得倒也干脆,“聽葉知秋說的。”
“既然知道,還問我叫你來有什么事?”楊昭不禁惱了,“誰給你的膽子,竟敢隱瞞不報!”
佟大川這才看出來楊昭的臉色不對,心里打了個突,“指揮使,我沒敢隱瞞不報,我那時是急著趕去練兵場,所以就叫小晚來回報一聲。再說,這也不是什么軍情大事……何必……”
他越說越小聲,因為楊昭的臉色越來越差了。
“寧如海和陸風煙,如果是咱們虎騎營的人,你也這么不以為然,眼看著他們出事,也不聞不問嗎?”楊昭咬了咬牙,額上隱隱浮現一條青筋。前一陣子,手底下這一營弟兄,都跟著他受委屈,遭人白眼,他心里虧欠,所以對他們就難免比以前縱容些;想不到這個佟大川,被慣得無法無天,居然問都不問一聲,就替他楊昭作了主!
袁小晚和佟大川那點心思,難道他還會摸不透?所謂趕著去練兵場,所謂忘了,都是借口。
“現在沒工夫跟你算賬,趕快派人出去找!”楊昭盡量壓著脾氣,現在發火又有什么用?“給我備馬。”
“你要親自去找?”佟大川嚇了一跳,失聲道,“不可以!”
“你……說什么?不可以?”楊昭真的被他氣倒了。這虎騎營上下,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對他說這三個字。
“外面正是暴風雪,指揮使,戰事在即,形勢這么緊張,說不定瓦剌兵在哪里出沒,你不能去啊,太危險了。”佟大川不知死活地攔著楊昭。
“你也知道危險?”楊昭停下了步子,看來佟大川不糊涂啊,他也知道關外暴風雪的厲害。
“陸風煙自己想去送死,又不是我叫她去的。“佟大川情急之下,口不擇言,“上次他們去打黃沙鎮,咱們百般阻攔,不是也沒攔住嗎?再說她好幾次明里暗里地侮辱指揮使,我還巴不得她再也回不來呢——”
“啪!”一聲脆響,佟大川驀然住了口。
楊昭這一巴掌,打得很重,佟大川嘴角立刻就見了血,耳朵嗡嗡直響,半邊臉都似乎麻了。
葉知秋早已經傻在一邊,他幾時見過楊昭發這么大的火?
“讓開。”楊昭迸出兩個字。這佟大川如果不是這些年跟著他出生入死,就憑他剛才那番話,此刻就不僅僅是一記耳光的事了。
佟大川\"撲通\"一聲,單膝跪倒,“今天指揮使就算要了我這條命,我佟大川也不能讓指揮使出去冒險!外面冰天雪地,路途又遠,萬一有什么閃失,叫我怎么跟弟兄們交代?”
楊昭看著佟大川,他半邊臉都已經又紅又腫,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好像剛才那一巴掌,不是打在他臉上。這些年來,佟大川鞍前馬后地跟隨他,風里雨里,忠心耿耿,他縱然再生氣,也不能當真把佟大川處治了吧。可是,風煙在哪里?他心里已經像是著了火,偏偏這個佟大川還死活纏著他不肯放!
“你起來。”楊昭退了一步,單手把佟大川扶了起來,“你的心思我知道,可你怎么就不知道我的心思?今天我是一定要去把風煙找回來的,無論什么人,都攔不住。”
佟大川呆住了,他比誰都明白,楊昭說出來的話,從無更改。
“你回去吧。”楊昭從他身邊走過去,迎著呼嘯的風雪,出了營帳,“還有,不要再讓我知道,你和風煙過不去。”
“指揮使!”佟大川在后面叫了一聲。區區一個陸風煙,值得他這樣緊張嗎?
“不用叫了,省省力氣吧。”葉知秋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楊督軍帶兵打仗這么些年,若是連他自己的心上人都保護不了,你叫他怎么跟自己交代?”
“你是說——”佟大川霍然回頭,“指揮使和風煙,他們——”
“還用得著我說嗎?難道你沒長眼睛?”葉知秋搖了搖頭,“楊督軍是個處事不驚的人,亂軍陣里都沒見他皺過一下眉頭,可是剛才,他急成那個樣子。你呀,不是我教訓你,那一巴掌還真是挨得輕了。”
佟大川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難道,真的是他錯了?
好冷啊。
這種冷,仿佛從來沒有體驗過,頭發、眉毛都結上了冰,手和腳已經麻木得失去了知覺,連五臟六腑都幾乎凝固——天地間都是席卷一切的肆虐的風雪,看不清方向。如刀的寒風刮在臉上,已經不覺得痛,只覺得窒息。
這是哪里?
風煙一步一步在雪地里挪動,馬早就倒下了,可是她不能倒下啊,還有那么多的事情等著她去做。寧師哥沒有追回來,仗還沒有打完,最重要的,她還沒來得及在臨走前去跟楊昭道個別。
好冷啊,楊昭,你在哪里?
腿越來越沉重,每一步都耗盡全身的力氣。風煙所有的知覺都在漸漸消失,心里那個惟一的念頭卻越來越清晰。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要快點走,快點回去見楊昭。
這場暴風雪,就像是突如其來的一個夢魘,讓人什么都聽不見,什么都看不見,只有一片白茫茫無邊無際的大雪。風聲在耳邊呼嘯,連耳膜都快要被撕破了。
她是不是曾經做過這樣一個噩夢?為什么這種徹骨的寒冷,這種無論如何也要見到他的渴切,會莫名地熟悉,仿佛前世曾經走過這個地方。
楊昭,楊昭,楊昭!
風煙邁出的每一步里,都有他的名字,只有這兩個字,才有力量支撐她走下去。她知道,這里離大營至少有幾十里,而且又失去了方向,憑她這樣慢慢地移動,走回去的希望是多么渺茫。可是,怎么能甘心放棄呢?那個有楊昭、有溫暖、有牽掛的地方,還在前面等著她回來。
風聲還是那么凄厲,遠遠的卻似乎有人叫著她的名字,“風煙,風煙……風煙!”模糊而遙遠,似真似幻。
是她的意志力在渙散吧,還是她想著楊昭的心太切,怎么可能在這樣的風雪里,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
風煙停了下來,側耳傾聽。可是,耳邊的聲音在漸漸消失,連刺耳的風聲也仿佛聽不見了。睫毛上的冰霜,擋著她的眼睛,可是風煙連抬手擦一擦的力氣也沒有。
“風煙——”是誰在身后抱住了她?是她的幻覺吧。模糊間想起在靶場的那一晚,楊昭把著她的手,開弓,瞄準,射箭。箭如流星,射中的是靶的心,還是她的心?他在她身后,溫暖而堅定,輕輕地將她環抱。仿佛三生之前,這個懷抱,就曾經屬于她,那么熟悉,刻骨銘心。
“楊昭……”風煙用盡全力,把心底這個名字念了出來,可是她的耳朵已經聽不見了。
“風煙!你怎么樣?”楊昭攔腰抱起風煙,她已經失去了知覺。
楊昭從來沒有一個時刻,像現在這么害怕。他抱著懷里冰冷的風煙,幾乎不敢去探她的呼吸。她的整個人,都仿佛凍上了一層冰,隔著重重衣衫,那刺骨的寒意還是透胸而入!
楊昭心頭刀割般地一痛。都是他的錯,是他來得太遲,才會讓她在冰天雪地里迷了路,都是他的錯。
“嘶”的一聲,楊昭身上那件溫暖名貴的黑色貂皮大氅已經被他一把扯了下來,緊緊地包裹在風煙的身上。
抬頭看了看呼嘯的風雪,他知道,此時再趕回大營,已經來不及了。風煙的體力早已耗盡,這回營的路程,她是撐不下去的。眼下這種情形,就只有在附近找個避風的地方,先歇歇腳,等風煙醒過來再說。
溫暖而明亮的火光自黑暗中升起,照亮了這處背風的山洞。
楊昭收起了火折子,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地方,勉強可以避避風雪。
可是火雖然生了起來,風煙卻不能直接烤火。凍僵的人,再被火一烤,驟冷驟熱,肌膚禁受不住,就會壞死。初到西北的人不知道厲害,常常因為這樣而導致關節受損,甚至送命的都有。風煙的氣息微弱,可是只要她還活著,他就要想盡一切辦法,讓她醒過來。
楊昭的手移向風煙的領口,輕輕解開她的衣襟。雪水浸透的衣服被一層層脫下來,風煙纖秀而光潔的肩膀就在眼前。沒有了盔甲的包裹,她的柔弱教他意外。
楊昭緩緩解開自己外衣的扣子,抱起風煙,把她輕輕地攬入自己的懷里。
冰冷的她貼在他溫暖的胸口,她的長發上結滿的冰霜,慢慢被他的體溫融化,一滴一滴,沿著他的肩頭滴下來。
楊昭握緊了風煙的一只手,她的手細膩而秀氣,可是指尖和掌心都磨起了薄薄的一層繭,大概是常年握著弓弦的緣故吧;只怕用最好的貂油和珍珠粉,也不能讓它恢復原來的柔滑。但不知道為什么,把這只手握在掌心里,那種安心的感覺,他卻從來不曾體會過。
想起第一次見面,她那種不屑一顧的挑釁,咄咄逼人的明艷,那時怎么也想不到,有天他會為了她,在暴風雪中追出大營幾十里。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心思被她牽絆住了呢?是在她闖進虎騎營,撂倒了佟大川,大聲告訴他要去攻打十里坡的時候,還是在靶場,拉不開弓弦,情急又不肯低頭的時候?他怎么居然都想不起,對她的動心,是從何時何地開始的。冰霜化成水,沿著風煙的發梢,滴落在他身上,涼意徹骨。楊昭忽然有點心酸。
在京里被王振陷害,被朝臣誤會,在關外被蕭鐵笠排擠,被趙舒、韓滄他們百般冷落防范,甚至虎騎營上下也都有怨言;縱然是百口莫辯的委屈,他也從來沒有放在心上。
可是想著風煙,想起她和他之間的重重誤會,想起她漲紅了臉費力地說那句“對不起”,想起她在寧如海面前固執地替他爭辯,還有剛才,她湮沒在風雪里,孤零零的小小身影……一種陌生的酸楚,慢慢浸過他心底。
“楊昭……”不知過了多久,懷里的風煙突然輕輕動了一下,發出一句模糊的囈語。
“我在這里。”楊昭一震,低下頭,風煙是不是已經醒了?
風煙的眼睛緩緩張開,正對上楊昭的雙眼,剎那間,仿佛連呼吸也為之停頓。
“你醒了?”楊昭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還好,已經不像剛才那么冰冷了,帶著微溫。
“你——”風煙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她居然是在楊昭的懷里啊!而且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中衣。幾乎反射性地想要跳起來,楊昭卻一把按住她的肩,“不要動,你的身體太虛弱了。”
風煙蒼白的臉驀地燒紅了,她的確沒有力氣離開他的懷抱。耳邊就是他的心跳聲,溫暖而清晰。
楊昭的手指,緩緩從風煙的額頭滑過眉梢,停在她輕輕顫抖的睫毛旁邊,帶著無盡的愛惜。“風雪快停了。以后不要再一個人出營,我不放心。”
“可是,寧師哥……”
風煙想要解釋,楊昭卻微微一笑,“我都知道。放心吧,這么大的風雪,他們也一定被阻在路上了。”
他的聲音雖然低,卻有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擔心,再睡上一會兒,等雪一停,我就帶你回營。”楊昭抱著風煙站起來,走到火堆旁邊,“你不好好休息,待會兒怎么有體力趕路?”
如果時間可以停止,她寧愿永遠停留在這一刻。風煙靜靜地閉上了眼睛,在這里,溫暖的火光搖曳,風雪的呼嘯也變得遙遠,戰場、殺戮都沉淀了下去,四周的氣氛安靜而溫柔,她的頭就靠在楊昭的肩上……從來不曾想過,一生當中,會有如此沉醉不愿醒的時光。
“等打完這場仗,我就帶你回京城。”楊昭低聲道,“從此以后,再也不讓你踏進戰場半步。”
如果沒有這場暴風雪,他還不知道自己也有這么擔心和害怕的時候。經歷過惡戰無數,那都御指揮使前呼后擁的風光榮耀,是刀里槍里,步步艱險換來的;他看過了太多的生死勝敗,一顆心幾乎已經煉成了鐵。
可是,飛馬追出大營的一路上,冰雪撲面而來,他卻汗濕重衣!怕她迷失了方向,怕她遇上瓦剌的兵馬,怕她抵受不住嚴寒和疲憊;幾百個最壞的念頭,從心頭碾過去,那種滋味,他再也不想體會。
“楊昭,不知道為什么,離開京城才幾個月,就覺得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風煙模糊地想起京城里的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繁華熱鬧夜夜笙歌的升平景象,好像都是上一輩子的事了,反而是這片荒涼的邊關大漠,這到處是風雪冰霜,連水里都有沙子的苦寒之地,在她心里,鮮明如刀刻。
是京城,還是邊關,這已經不再重要。只要他還在身邊,縱然是踏遍了天涯,她也一無所懼。
“督軍——”
“陸姑娘——”
柴火漸漸熄下去,天色微亮,呼嘯的風聲已經停歇,隱約聽見外面的曠野里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喊聲。
“楊昭,”風煙驀然醒覺,睜開眼睛,“外面好像有人在叫。”
“是營里派出來尋找咱們的人。”楊昭拍了拍她的頭頂,“現在覺得怎么樣,暖和些了沒有?”
風煙這才想起來,自己還在他懷里,枕著他的臂彎,就這么呆了整整一夜!“我……我好多了。”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風煙的臉又紅了,“天都亮了,他們也都找了出來,還是……趕緊回去吧。”
楊昭點了點頭,卻沒起身。
風煙匆匆地取過火邊烤干的衣服,套在身上,昨晚一直被楊昭用那件貂皮大氅裹得嚴嚴實實,這一起來,反而覺得有點冷。
“你——怎么還不動?”風煙納悶地瞅著楊昭,他該不會是累了吧,這樣坐了一夜。
楊昭只是笑了笑,沒說話。一整夜抱著她,看她迷迷糊糊睡得像個孩子,一只手還緊緊拽著他的衣襟;他卻是一動也不敢動,生怕不小心驚醒了她。坐了一整夜,一條腿已經是又僵又麻,不是他不想站起來,而是眼下他站不起來了。
“你沒事吧?”風煙有點擔心地俯下身來看著他。
“沒事。”楊昭拔出袖底的刀,撐著地站了起來。這把在戰場上一出手就致命,眾人眼里如同魔刀的驚夜斬,這還是頭一次被拿來當拐杖用。
“我先出去看一看。”楊昭拉住風煙,“你的身體剛剛恢復一點,不要亂跑,我去找匹馬過來。”
剛走兩步,就聽得風煙道:“等一等。”
“什么?”楊昭剛剛停住腳步,還來不及轉身,風煙突然從他的身后抱住了他。
“走出這個洞口,回了大營,你還是你的督軍,我還是我的陸風煙。”她幽幽的聲音埋在他背后的衣服里,“這一夜,就跟外面的雪一樣,慢慢化了。”
她抱著他的腰,臉貼在他的背上,聲音里點點滴滴都是舍不得。
楊昭閉了閉眼睛,一陣突如其來的酸澀堵上了他的胸口。他何嘗不明白,踏出這洞口,等待他的就是那重重的軍情戰事,迫在眉睫的血雨腥風!
身后是風煙,昨夜的火堆還沒有熄滅,余燼裊裊冒著輕煙,那種寧靜繾綣還點滴在心頭,欲走還留,纏繞不去——如果他有選擇,如果這一戰不是這么的重要,他怎么舍得就這樣放開手。
猛然轉過身,一把把風煙擁進懷里,楊昭緊緊地、緊緊地把她攬在自己的胸口。她是那么的柔軟,軟得讓他的心,也都化成了水。
風煙的臉側貼在他肩頭,他抱得那么緊,她幾乎無法呼吸,耳邊卻聽見他有點喑啞的聲音,浸透了一種難言的溫柔:“風煙,要等我。”
等什么?
此刻再多的話,也無從說起,他的心意,她都明白。外面是場對峙了許久的惡戰,勝敗難測,楊昭是半步也不能退。他昨夜曾說過,打完這場仗,就帶她回京城。可是,戰場上生和死不過是一線之隔,這句話,遙遠得讓她觸摸不到。
“督軍——”
“風煙——”
一陣一陣的呼喊聲越來越近了,風煙突然希望,風雪永遠不要停,時間就在這一刻停頓,讓她好好地把他的氣息和聲音,他的肩膀和胸口,每一分、每一寸,都牢牢地刻在自己的心上。
“你去吧。”可是她嘴里,說出來的卻是違心的話。這一仗,輸不得。他不只是她的楊昭,更是虎騎營的統帥,外面還有那么多的人,都在等他。
“我好像聽見有人叫你的名字,像是……寧如海?”楊昭放松了手,眉梢微微一揚。難道寧如海已經返回了大營?“寧師哥?”風煙這才反應過來,對了,這趟出營,本來就是要去追寧師哥的,誰知道差點把自己的命也搭了進去。凝神細聽外面的呼喊聲,心頭不由一喜,果然是他!楊昭說對了,他們一定是遇上暴風雪,所以不得不半路回來的。
奔到洞口,張望了一會兒,風煙指著山下幾個人影,向楊昭笑道:“真的是他們。還有趙舒和佟大川,大伙兒都出來了。”
楊昭從懷里摸出一支響箭,點燃捻繩,射上半空。這響箭本是軍中用來聯絡的信號,佟大川、趙舒他們自然熟悉這聲音,抬頭一看,不禁喜出望外,“他們在那里!找到了,督軍和風煙找到了。”
幾個人的功夫都不弱,又心急如火,幾個起落間就已經奔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你們怎么在這里?”“風煙怎樣了?”
寧如海搶在最前面,這一天一夜,他也是急得頭頂生煙,整個人都憔悴了不少。“風煙——你沒事吧?嚇得我半條命都沒了。”
“你還說?”趙舒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在后面埋怨,“若不是為了追你,她怎么會出營?”
“我沒事,幸好楊昭及時趕到。”風煙迎了過去,“驚動了這么多人出來,都是我不好。”
寧如海看見風煙身后的楊昭,呆了一呆,是他救了風煙?他去闖劍門關,原來也是氣急了一時沖動,冷靜下來,自然知道輕重;再加上又連累了風煙差點出事,還驚動了楊昭和軍中上上下下這么多人,心里也早就后悔了。
“寧師哥,我昨天也實在不應該頂撞你。”風煙道,“咱們自己人在這里你爭我斗,不是叫瓦剌那邊笑話嗎?倘若真出了什么事,就太冤枉了。”
“楊督軍,你還是快點回營吧。”趙舒在旁邊急不可待了,“蕭帥還在等著呢。聽說劍門關那邊已經開始集結人馬了……”他把楊昭拉到一旁,急著跟他匯報戰事。寧如海看著他們的背影,怔怔地出神。
“寧師哥,你還在生我的氣嗎?”風煙輕輕走到他身邊。
“沒有。”寧如海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在想,你為什么選上了楊昭?”
“我從來沒有選上他。”風煙微微一笑,“我只是不小心,愛上了他而已。”
“不小心?”寧如海眉頭一蹙。
“當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在我心里了。”
中軍大營的帥帳里,燈火通明。
蕭鐵笠負著手,在沙盤前緩緩踱步。韓滄守在帳門口,頻頻往外張望,一張黑臉也快急成了醬紅色,手里的一桿鐵槍都幾乎被他捏出汗來。
趙舒、葉知秋,還有那個佟大川,他們不是各自帶了人出營去找楊昭和風煙了嗎,天都快亮了,還沒有一點消息,難道這些人都是白吃飯的!
前方的探馬回來報,說瓦剌那邊已經集結了大批人馬,估計這兩天之內就會大舉來襲——是進,是退?是攻,是守?前有鐵壁崖和麓川,后面就是紫荊關,是御敵于關外,還是固城死守,都等蕭帥定奪,可他卻還在等待楊昭的消息。
自從鐵壁崖一戰之后,趙舒和葉知秋已經對楊昭心服口服,寧如海卻跟楊昭水火不容,甚至還為此和風煙大起沖突。到現在為止,蕭帥一直沒有對這件事下一個定論,在練兵布陣方面,也沒有直接詢問楊昭的意見,南北營還是各行其是;但到了今天,韓滄才發覺,從以前劍拔弩張的緊張對峙,演變到現在并肩作戰的微妙,蕭帥在等著和楊督軍達成一個最后的共識。
可就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寧如海卻偏偏捅出這么大一個婁子,全營上下雞飛狗跳不說,風煙也搭了進去。到現在,連楊昭在內,出營尋找的人還沒一個回來的,也難怪蕭帥心急上火!
“韓滄,再派人出去打探。”蕭鐵笠終于開了口,眉頭擰成一個結,“無論如何,請楊督軍即刻回營議事。找尋風煙的事,交給其他人辦。”
“可是,我聽說楊督軍和風煙姑娘之間……”韓滄有點為難地開口,雖然時間緊迫,可這種情形下,讓楊昭回來,也未免有點不近人情。
蕭鐵笠深深嘆了一口氣,“做了將帥的人,穿上這身戰袍鐵甲,就由不得你了。楊昭是個明白人,這一次的戰局勝敗攸關,他會回來的。”
話音未落,帳外已經有人飛奔著來報:“回蕭帥,楊督軍、葉將軍和趙將軍他們回來了,還有寧如海和陸姑娘也一并回營!”
消息擲地有聲,蕭鐵笠猛地回過身,韓滄更是喜形于色,這下可好了,有驚無險啊!
“快請過來。”蕭鐵笠連聲吩咐,“快去。”
“不用請了。”帳外是楊昭的聲音,清晰淡定,“出營倉促,來不及派人過來知會一聲,蕭帥莫見怪。”
帳簾一掀,楊昭已經站在眼前,暴風雪中徹夜的奔波,他臉上有疲憊之色,可是神采依舊,英挺依舊。
蕭鐵笠凝視著他,兩雙布滿紅絲的眼睛有片刻靜默對視。慢慢地,蕭鐵笠臉上刀刻般的皺紋越來越柔和,眼底浮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暖笑意,“你回來了。”
楊昭唇邊也緩緩掠過一絲微笑,這淡淡笑意,在他的臉上,仿佛有種震動人心的力量。
過往的種種,兩個人都一字未提,可是那種了解的氣息,卻在靜靜蔓延。
楊昭走到沙盤旁邊,“聽趙舒說,瓦剌阿魯臺和兀良哈的人馬已經集結,知道不能再耽擱,所以一回營,就直接過來了。”
“他們的意圖,是正面進攻,直襲紫荊關,所以才會這么大動干戈。這一次,只怕是決勝的一戰。”蕭鐵笠也看著沙盤,“你的意思是……”
楊昭點了點頭,“我跟你一樣。朝局動蕩,咱們也拖不起了,這一仗早晚都是在所難免。”
“我想正面迎敵。”蕭鐵笠沉吟了一下,“麓川是平漠地勢,騎兵是主力,就用精銳營騎兵和你的虎騎營打頭陣吧,你看如何?”
楊昭注視著沙盤上密布在麓川各個要塞的鐵制小旗,拔起其中一支,插到紫荊關的位置。他的聲音冷靜而清晰,“我原本就有這個打算。虎騎營原來是打先鋒出身,臨戰之際殺傷力極強,可以沖破瓦剌的防線長驅直入。但是這種打法,很耗體力,后面必須有強大的后援隨著跟上。如果我沒有估計錯誤的話,他們的布防應該在右翼,所以精銳營、虎騎營就要合二為一,從左翼迎敵。
“而紫荊關的重要性,也不容忽視。我想把葉知秋那一營人馬留下,駐守紫荊關,萬一兵敗,還有他守護紫荊關的安全,以免臨時撤回守城,亂了陣腳。”
蕭鐵笠靜了半晌,把他這番話在心里掂量了幾遍,終于深吸了一口氣道:“也好,就按你說的辦。但葉知秋撤回了紫荊關,少了他們這兩萬人,中軍的力量就難免會削弱些。”
“我也考慮過這一點,但中軍吃力,總比紫荊關空城好些。如果是短兵相接,以韓、趙兩營和鐵槍營的實力,贏面仍然很大;如果戰局有變,瓦剌另有布置,就算多了葉知秋一營的兩萬人,只怕也扳不回局面,只有增加傷亡。”楊昭說到這里,停了一下,“打仗的事,總有顧此失彼的關口,我的經驗就只有一句話。”
“是什么?”蕭鐵笠抬起頭。
“兩害相權取其輕。”楊昭只說了七個字,卻聽得蕭鐵笠身子一震。
戰事變化多端,但千變萬化不離其宗,這中間總有些鐵一般的定律,是靠血與火錘煉出來的。道理并不復雜,甚至可以很簡單,重要是怎么用。
蕭鐵笠再次正視楊昭的臉,心里百味雜陳。楊昭年紀尚輕,卻在數年內三次平叛,軍功赫赫,從一個參將扶搖直上,坐到都御指揮使的位子。而他蕭鐵笠,打了一輩子仗,資歷年齡都遠在楊昭之上,卻差他一頭,平心而論,出征西北之前,他到底是心不甘,意不平。
但到如今,他才頓悟,打仗,也和任何事情一樣,是有天分的。楊昭就有這個天分。一個帶兵的統帥,他最重要的地方,并不是過去打過多少勝仗,而是他臨戰的狀態。一場惡戰就在眼前,可是楊昭對戰局的把握穩定而清晰,取舍之間,絕不猶疑,只憑這一點,就教他折服。
午飯擺在桌上,已經漸漸變冷,可風煙連筷子也沒有動過一下。
她坐在床頭,正在跟一團針線奮斗。
她就是不服氣,連四弦弓都使得,小小一根針會使不得?可事實就擺在眼前,那巴掌大小的一塊布,幾乎穿上了幾千幾萬針,可還看不出來繡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風煙——”聲隨人到,來的是楊昭。
剛從蕭鐵笠的帥營出來,他沒回虎騎營去,就直奔風煙這邊,早晨有寧如海和趙舒他們送她回來,他知道不會有問題,可還是忍不住要轉過來看看。
自從進了大營,風煙就三天兩頭狀況百出,他的不放心,也是難免的。
“你怎么來了!”風煙驀然抬頭,登時手忙腳亂,把手頭那團彩線卷成一團,塞進盒子里,卻偏偏忙中出錯,帶翻了盒子,布頭針線,滾了一地。
天!風煙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可怎么辦?
楊昭也是一怔,看她面紅耳赤的樣子,倒像是在自己屋里做賊似的,被當場逮個正著。最可笑的是她還有個針線盒!袁小晚不是說,她連縫被子都不會嗎?
“你……”風煙尷尬地站了起來,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楊昭俯下身,撿起滾到他靴子旁邊的一方繡布,拿在手上,橫著看了看,又豎過來看了看,“這是什么?”
風煙的臉更紅了,勉強裝作無所謂的樣子,“隨便做的,反正也閑著。這個——怎么樣?”
楊昭更是驚奇,她做的?她還有閑心做這些針頭線腦的小東西?可是,饒是他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也看不出這上面繡的到底是什么……又或者,不是繡的,是織的?
風煙走到他身邊,“不太好看吧?”
楊昭再端詳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道:“像條板凳,一頭還放了個茶壺在上邊……”
什么?!他說什么?風煙眼睛一下子瞪圓了。一條板凳上放了個茶壺?
楊昭回頭瞧見風煙的臉色,立刻知道不對,多半是他說錯了,趕緊改口,“其實,更像一只鳥,是吧?”風煙難得拿起針線,雖然做的實在不敢恭維,但還是應該鼓勵一下的。別的姑娘家,平常不都繡些花呀鳥的,說這是朵花,他打死也不信,那多半就是只什么鳥了。
風煙的神情卻更加沮喪了,呆了半天,才撇給他一句話,“好眼力呀,指揮使。你說這是什么鳥,還四條腿的?”
楊昭不禁語塞,也是,那明明就有四條豎杠,風煙叫那是“四條腿”?看上去,實在跟板凳腿差不多,也難怪他誤會。
“不猜成不成?”楊昭嘆了口氣,縱然是在研究地圖的時候,也沒有這樣頭大如斗。
“不行。”風煙沉下了臉,“這就是要送給你的東西,你都猜不出,那像什么話?”
“別耍性子吧……”楊昭無可奈何地一笑,“就不能乖一點?說來聽聽,這個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風煙別扭地坐回床邊,“那有什么難的,不就是虎騎營大旗上那只老虎嘛!”
這回換楊昭目瞪口呆了。他這輩子,做夢也想不到,虎騎營大旗上那只威風凜凜的吊睛白額虎,居然會變成這個模樣。
“以前總是聽說,出征打仗的人,身上應該帶點護身符之類的東西,難道你沒聽過?”風煙不理他一臉的難以置信,自顧自說了下去,“反正我做了好幾天,也就做成這個樣子,你不要,算了!”
一邊說,一邊伸手來搶楊昭手上的那只“虎”。
“誰說我不要?”楊昭身子一轉,單手握住風煙的手腕,輕輕一帶,把她帶進了自己的懷里。
風煙掙扎了一下,沒掙脫,又嗔又惱,“剛才明明是你說不像。”
“我說不像,可沒說不要。”楊昭的下巴擱在她頭頂,聞見她淡淡的發香,突然之間,覺得心滿意足。
“你帶著它,就要處處小心,雖然做得不好,總算也是一個平安符。”風煙環抱著他的腰,聲音漸漸低下來,“人人都說,心誠則靈。我沒動過針線,知道這個不像樣,可是,再也沒有一個人,比我更盼著你好好地回來。”
“你在害怕?”楊昭溫和地道,“不會有事,這場仗,跟以前任何一場都沒有分別。”
“可是,我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心里慌慌的。”風煙輕嘆,“你剛才,也是從蕭帥那里出來的吧,就快開戰了,咱們什么時候出發?”
楊昭頓了一下,“看劍門關那邊的形勢,最遲后天。可是風煙,咱們不能一起走。”
“為什么?”風煙驀然從他的懷里掙脫出來,“這是蕭帥的決定,還是你的意思?”
楊昭看著她,眼里三分矛盾,七分疼惜。
他清楚風煙的性子,不讓她上戰場,那是不可能的事。他也想把她留在身邊,保護她的周全,但是不成啊,他是左翼先鋒精銳營和虎騎營的統帥,他要去的是整個戰場上最危險的地方,他必須用最短的時間沖垮瓦剌的防線,給后面的中軍主力開拓最有利的戰局。而要做到這一點,他必須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又怎么可能顧及她的安危?
剛才他說,這一仗,和以往的任何一仗都沒有分別。其實這句話只不過是為了讓風煙安心,他清楚地知道,這一仗意味著什么——對雙方的軍隊來說,這都是一場生死存亡的決戰,可以戰死,不能戰敗。
正因為如此,他才要把她放在一個相對而言更安全的地方。
“葉知秋率部退守紫荊關,你和他一起去。”楊昭的聲音并不高,可是不容反駁。
風煙一揚眉,“我不去。你在戰場上拼命,我在后面躲著?”
“這是軍令,由不得你。”楊昭掉轉頭,不再看她,“紫荊關的重要性,你不是不知道。如果可守可不守,我難道會傻到調葉知秋的兩萬人馬,在這種時候撤出來,陪你去躲著?風煙,一旦前方戰敗,你們這邊就是咱們最后一道防線了,你要記住。”
風煙聽得出來他這幾句話里的沉重,一時之間,茫然無措。
要他一個人去沖鋒陷陣,她在紫荊關等待前方戰場的消息?為什么她的心里,會這樣的慌和亂!
“你要幫我,幫蕭帥,幫咱們關內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和朝廷里獨撐危局的于大人,守住紫荊關。”楊昭又叮囑了一遍。萬一兵敗,憑風煙一個人的力量,不足以守住紫荊關,可至少還有葉知秋的兩萬人,他一定會盡力維護風煙和紫荊關的安全。
“你放心,我會的。”風煙深深看著楊昭的眼睛,仿佛一直看進了他的心里,“我會守住紫荊關。”
如果這就是楊昭最放心不下的事情,如果他已經決定要一個人面對危險,她為什么不能成全他?跟他去闖關,是一種勇氣,為了他退守,就是另一種勇氣。
她不要他在這個時候,還有后顧之憂。
次日夜,大雪。
難得關外有雪而沒有風,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寂靜。紛紛揚揚如鵝毛的大雪,輕輕飄落在地上。
風煙坐在燭火下,打開床頭的木柜,拿出里面一件紅色的衣衫。那紅色鮮艷得仿佛會流動,要滴下來一般。這件衣服,因為是鮮紅色,她一次也沒有穿過;可是今天晚上,她突然有種沖動,要把它穿在身上。
這紅衣,嬌艷生輝,就像是件嫁衣一般,在燈下熠熠地誘惑著她。.
風煙拿起紅衣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真想穿上這件鮮艷欲滴的紅衣,走到楊昭的面前,對他說:“從今夜開始,我陸風煙,愿意做你的妻子。”
明天就要開戰,她的等待是就要結束,還是剛剛開始?今夜不穿上它,不知道今生今世,還有沒有穿它的機會。
可是,不能啊。
楊昭肩上的擔子已經有千斤重,她又怎么忍心,再讓他多一分牽掛!
輕輕嘆了一口氣,風煙把紅衣折疊整齊,放回床頭,轉身拿起桌上的一壇酒,往帳外走去。今夜大營上下,萬籟俱寂,看上去雖然安靜,可是氣氛已經緊張得快要繃斷。
楊昭這個時候,也一定睡不著吧。
果然,虎騎營的督軍大帳里,還是燈火通明。
站在楊昭帳外,透過帳簾的縫隙看過去,楊昭坐在炭火旁邊,手上是那把寒亮如水的驚夜斬。他正在用一方白色布巾緩緩地擦著刀鋒,仿佛全神貫注,眉心微微蹙起。
風煙想起上次在帳外這樣看著他的那一夜,她來的目的,是為了要偷襲他。可是這一刻,她多么希望,太陽永遠也不要升起,明天永遠也不要到來,她愿意這樣靜靜地看著他,直到生命消失的那一天。
輕風吹動了她的燈籠,碰到帳門,發出一聲細微的輕響。聲音雖然低微,還是驚動了楊昭,他一抬頭,“外面是誰?”
風煙掀簾而入,“是我。”
楊昭放下刀,站了起來,“過來坐,守著火盆近些。”他看著風煙一步一步走進來,眼睛片刻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臉,好像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不見似的。
今天晚上的風煙,跟往常不同。她的愛和恨,悲和喜,向來都是一眼看得出來的。可是在今夜的燈下,她踏雪而來,就連一絲煙火氣也不沾,平靜而美麗,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明凈。
“我是來陪你喝一杯的。”風煙坐在他身邊,把酒壇打開,一股奇異的酒香,撲鼻而來。
楊昭在京中坐鎮都御指揮使的時候,多少人爭相巴結過他,美酒瓊漿,喝過無數,卻從來沒聞過這么濃烈的酒香,還沒入口,已經微醺。
“這是這么酒?”楊昭不禁脫口問道。
風煙輕輕笑了,“沒喝過吧?這酒在外面是買不到的。我以前沒跟你說過,我有個朋友,家里世代做釀酒生意,這是他自創的配方,因為釀制費時,向來是不賣的。這酒還有個名字,叫做‘金不換’。”
“金、不、換?”楊昭回味了一下,“好名字。李白的《將進酒》里有一句: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這壇酒,比李白的千金裘還要金貴。”
“再珍貴的酒,也是給人喝的。”風煙倒出兩杯,“今天晚上,咱們喝一半;等你打完仗回來,再喝另一半。”
楊昭舉起杯喝了一口,酒液是種澄清剔透的金黃色,十分少見,入口滑爽,香氣沁人肺腑,仿佛平生的不快,都溶在這酒的辛辣里。
好一個金不換。
風煙舉起杯,一飲而盡,她的臉色勻柔如玉,被酒意染上了一層淡而細膩的胭脂紅。“我聽了你的話,去守紫荊關;可是你也要記得,答應過我什么。”
“我記得。”楊昭的聲音里,有著不易察覺的溫柔。他答應過,打完這一仗,就帶她回京城。
如果,過了明天,你再也不能離開這片大漠,那么,我也永不回京城。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對視良久,誰也沒有開口,可是心中都不約而同地浮起這樣一句話。
楊昭拉過風煙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她的手指纖細而冰冷。“風煙……你是不是在害怕?”
“不,我怕的不是打仗。”風煙搖了搖頭。鐵壁崖那么兇險的一戰,她也經歷過,何況是退守紫荊關?楊昭說得不錯,此時此刻,她的心里的確在害怕,可她怕的,不是戰爭,而是命運。
“今天大雪。”風煙喃喃地自語。
“我知道。”楊昭一笑,“可是沒有風,估計明天早晨就會停。”
“我說的,不是外面這場雪,是節氣。”風煙把炭火撥旺了一點,“是碰巧吧,我出生那一天,按節氣算,也是大雪。”“是嗎?”楊昭怔了一下,從未聽她提起過。伸手在身上下意識地摸了摸,似乎應該送點什么給她吧,在她生辰這一天。
可是他是在軍中,身上幾乎是別無長物,懷里只有一支黑色的玄鐵小箭,還是當日風煙在帳外偷襲他時射進來的。也不知道為什么,就一直放在身上。
“還記不記得這個?”楊昭隨手把小箭拿出來,“也該物歸原主了。”
風煙接過來,緩緩把玩著,“要是沒有這一箭,也許我們之間的誤會,到現在也沒有澄清。”一邊說著,一邊在用它在地上輕輕劃了幾個字。
楊昭低頭看了看,她寫的是“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這正是那個晚上,他練字時寫下來的。風煙曾經說過,就憑這幾個字,她相信他絕不會是王振的走狗。
兩人抬頭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我再送一句話給你。”楊昭從風煙手中拿過小箭,以箭尖在地上刻出一行字。
風煙凝息靜氣地瞧著,他每一筆都刻得很深,剛勁而凝重,是這么幾個字:不離不棄。
心頭一酸,有陣潮氣悄悄地襲上眼眶。他是在告訴她,無論發生什么事,他都永遠和她在一起。“那么,我也回一句給你。”風煙接過楊昭手里的小箭,在地上的“不離不棄”后面,又刻上了一行。
字刻得小了點,跟楊昭的有點不相稱,可是一樣的深,似乎是要把這幾個字深深嵌入地下一般。她刻的是,“生死相依”。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刻到最后一劃,因為太過用力,箭“喀”的一聲,突然折斷。
箭斷了,這是一句斷箭的盟誓。
二十年前的大雪之日,是她的生辰。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讓她生來便在等著這句話,等著二十年后的這一天,跟楊昭立下一個斷箭之約——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第二天。
正統庚午年,大雪次日,紫荊關外麓川之戰。
葉知秋守在城門上,雙眉緊鎖。身邊的兵將已經按著他的部署,各自守住了崗位,嚴陣以待。
前方戰場這個時候已經開戰了,每隔半個時辰,就有探馬回來,把戰況報告一遍。雖然隔了幾十里,戰況的慘烈還不能親眼目睹,但是從探馬報告的傷亡情況來看,這一戰必定是驚心動魄。麓川,只怕已經變成了血肉紛飛的修羅場。
葉知秋轉頭看了看風煙。她遠遠地站在城頭的另一邊,望著麓川的方向,似乎自從上了紫荊關,她就一直站在那里,連姿勢都沒變過。臨行之前,楊昭曾經叮囑過他,要他照應風煙。可這一路上,她連一句話都沒說過,教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在擔心吧?
葉知秋躊躇了一下,想要過去說兩句安慰的話,可是想來想去,說什么呢?所有的話在這個時候,都變得蒼白無力,他說不出口。
時間過得愈來愈慢,每半個時辰會有探馬飛奔來報,這中間的等待,就變得無比漫長。
風煙閉上了眼睛,細細傾聽。西風撲面而來,隱約帶著遠處戰鼓轟鳴的余音,風里仿佛還有絲絲血腥的味道。
楊昭,你要回來。
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只覺得一顆心像在油上煎,腦子里卻一片混亂。各種記憶和猜測都雜沓而來,忽而想起楊昭寫字時眉心微蹙的神情,忽而想起她長發上的冰霜融化在他的肩頭,一滴滴流下來的水滴;轉眼卻又仿佛看見他正在千軍萬馬,刀槍箭戟的亂陣里浴血苦戰,一蓬蓬的箭鋒和血雨在他身邊紛揚四射。
不知道為什么,在戰前,她擔心的,是這一戰的勝敗,怕的是戰敗之后,紫荊關一破,江北的千里江山淪陷,數不清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可是,在這一刻,在前方激戰正酣的時候,她卻什么都想不起,只有一個念頭在紛亂的思緒里分外清晰——只要楊昭活著!
她只想要他好好地活著回來。晚上可以在枕上安然入睡,早上又可以像平常一樣醒來,只要這樣就好。
“報——”城下傳來探馬的高喊,是前方的戰報來了!
風煙一震,這次帶回來的,是什么樣的消息?
葉知秋已經幾步沖了下去,“前邊怎么樣了?”
“葉將軍,出事了!”那探子兵帶著哭腔,“蕭帥和趙將軍他們的中路大軍,遇上瓦剌那邊的一個奇異陣勢,叫什么銅人陣,被困住了!”
“什么?”葉知秋一陣窒息,睜大了眼睛,“什么銅人陣,我打了這些年的仗,從來就沒聽說過!”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探子兵顫聲道,“就是大批戴著銅甲的瓦剌兵,就好像是從頭到腳都包在銅套里,只露出眼睛,駕著戰車,橫沖直撞的,整個中軍防線都被他們沖亂了!他們身上的銅套十分堅固,咱們的刀槍弓箭都根本派不上用場——”
“怎么突然冒出來一個銅人陣!”葉知秋幾乎是大喝出來的,一拳擊在旁邊的城門上,木屑紛飛,“那中軍被困,左翼他們怎么辦?”
“楊督軍帶著兩個先鋒營,已經破了瓦剌的防線,從左路直攻進去了。但后面的中軍被銅人陣圍困,只怕是接不上去……”
“那撤回來還來得及嗎?”葉知秋擦了一把額上的冷汗。出戰之前,楊督軍就說過,左翼先鋒破陣的威力雖大,但極耗體力,不可久戰,后面的中路大軍如果接應不上,左翼就變成了孤軍深入,四面合圍之勢,非常危險。
“我……”那探子兵囁嚅著,“我看是來不及了。”
葉知秋腦門一陣眩暈。“不成,我得去幫他們。”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抬腿就往城外走。
“葉將軍,你站住!”
后面傳來清脆而決絕的聲音,把葉知秋從震驚和混亂里拉了回來。他聞聲一震,回過頭,卻見風煙站在城頭的臺階上。
她的衣衫在風里飛舞,臉色蒼白如紙,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那雙漆黑的眸子,卻緊緊盯在他臉上。
“陸姑娘……”葉知秋心口一陣緊縮,她都聽見了,她知道現在的戰況了?那么——
“你哪里也不能去。”風煙一字一字地道。
“可是楊督軍他們危險啊!”葉知秋跺了跺腳,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時候,最急著要趕去救援的,應該是風煙吧!
“我都聽見了。”風煙從臺階上走下來,“左翼已經陷入了瓦剌的包圍里,中軍被困,無法接應。可是,你又能做什么?”
“我……”葉知秋一時語塞。是啊,他要去做什么?
“左翼的兩個先鋒營,已經深入到瓦剌陣中,你現在就算去接應他,也早就來不及了。況且連蕭帥都突破不了的銅人陣,你的人馬就沖得過去嗎?”
“那你說,現在怎么辦?我也明白,就算趕過去,也未必幫得了他們,可總不能站在這里眼看著他們打敗仗吧!”
“葉將軍!”風煙厲聲道,“你是紫荊關的守將啊。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要死守紫荊關,關在人在,關亡人亡!”
葉知秋呆住了。風煙這句話,字字敲在他心上,讓他一時之間,啞口無言。
風煙看著他,“你知不知道,為什么楊昭不用韓滄,不用趙舒,也不用佟大川,偏偏要用你來鎮守紫荊關?”
她不等葉知秋的回答,慢慢道:“因為你葉將軍不慌不躁,在危急時沉得住氣。他需要的,是一個與紫荊關共存亡的守將,所以才把這兩萬人馬留在這里,交到你的手上。而你現在,要棄紫荊關于不顧,帶著他們去送死嗎?”
葉知秋不禁倒退了一步。是,風煙說得對,這個時候,情勢再危急,他也不能亂。
“我相信楊昭,無論出了什么事,他一定能帶著先鋒營突破瓦剌的包圍。”風煙輕聲道,“他一定能。”
葉知秋抬頭看著風煙,她神情鎮靜,可滿眼都是淚水,偏偏一滴也沒有掉下來。
“陸姑娘,你心里難受,想哭就哭出來吧。”旁邊一個校尉于心不忍,小聲勸道。
風煙一驚,“我……我哭了嗎?”慌忙用手摸了摸臉,“沒有啊……”
她不能掉眼淚,這是在戰場上,怎么可以這么軟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嘗過淚水的滋味,她幾乎都已經忘了,自己還有流淚的本能。可是此刻,刺痛的浪潮排山倒海而來,就快要把她淹沒!
“陸姑娘——”那校尉看風煙突然掉轉頭,疾步走遠,不禁呆了呆,他是不是說錯什么了。
葉知秋深深嘆了一口氣,“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吧。”
風煙忍得太辛苦了,這個時候,她不需要任何的安慰,因為沒有任何一句安慰的話,可以改變眼前這個嚴酷的事實!
“葉將軍,葉將軍!”
片刻之后,葉知秋正在巡查布防,突然聽見后面傳來一陣喧嚷,不禁心頭火起,這都什么時候了,誰還敢大呼小叫的擾亂軍心!
“什么事?”回頭見是守城門的參將彭德清,正一臉匆忙地趕過來。
“葉將軍,剛才陸姑娘一個人騎馬出城了!”
什么——出城了?!葉知秋暗叫一聲“糟糕”,“你們怎么不攔著她?”
彭德清苦著臉,“攔了,可攔不住啊,陸姑娘的功夫你也知道,而且她又是楊督軍的人,總不能跟她動手吧?”
葉知秋恨恨地一跺腳,“都是飯桶!”眼下這局面,追也來不及了,更何況紫荊關的防守事關重大,他半步也不能離開。
“葉將軍,這陸姑娘是去了哪里啊?”彭德清試探地問,“要不然,再派幾個弟兄去追她回來……”
“她不會回來的。”葉知秋長嘆一聲,“她是去找楊督軍了,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這一次,風煙絕不是沖動,她臨走之前說的那番話就是證明。葉知秋心里一酸,她根本是抱定了跟楊昭同生死,共進退的決心!
葉知秋猜得沒有錯,風煙的確是去了麓川。
獵獵西風吹散了馬蹄下揚起的滾滾黃塵,蒼茫的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她一人一騎風馳電掣的身影。
楊昭,楊昭,你要等我。
風煙的眼淚,終于失去了控制,在臉上肆意奔流。是急,是痛,是酸楚,也是悲哀。
他答應過她,會好好地回來,一起喝完那壇金不換。他可知道,這半壇酒被她仔仔細細地包了無數層,像件無價之寶一般藏在柜子里,惟恐封得不夠嚴,保存得不夠好。她傻傻地期待打完仗回來,一起坐在炭火邊對飲這杯酒,卻聽到了他再也回不來的消息!
疾馳里,路邊的荊棘枯枝鉤住了她揚起的披風,“哧”的一聲,頓時撕裂。風煙來不及反應,身子被扯得向后一仰,差點從馬上摔了下來。馬受了驚,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風煙情急之中一把抓住了馬鬃,那匹馬吃痛,又猛地往前躥出!
風煙驚出了一身冷汗,回過神來,馬鬃都被她揪掉了好幾根。伸手在馬頸上揉了揉,這么急,沒命地打馬趕路,只怕這匹馬也受不了啊。
她俯下身子,輕輕地抱住了馬頸,一滴淚,跌落在柔軟的馬鬃里——馬兒,你快些跑,遲了我就再也回不到他的身邊。
披風已經被荊棘撕裂,風煙伸手解開,讓它飄落在身后的風沙里。
里面是一件紅衣,紅得那么嬌艷而燦爛,是她昨夜鼓不起勇氣穿上的那一件。又一滴淚跌落在紅衣上,楊昭,你可知道,這是一件只能穿給你看的衣裳。
麓川戰場上,戰況比葉知秋想象的還要慘烈。
戰馬的鐵蹄,仿佛要把這片積雪未曾融盡的大地踏破,震天的廝殺聲、戰鼓聲充斥著每一寸空間,刺鼻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泥濘的雪地上,鮮紅的溪流蜿蜒流淌,很快從溫熱變成了冰冷。
虎騎營的每一個戰士,幾乎都變成了血人,傷痕累累,血汗交流。堅不可摧的瓦剌防線,那是刀鋒箭簇的叢林,都已經被他們沖潰,可是激戰了大半天,人人都已經筋疲力盡,手上的刀,也崩開了無數的缺口。
他們為后面的中軍主力劈開了一條血路,卻想不到中軍被阻截在半路,四面瓦剌的敵兵潮水般層層涌來,殺完一批,后面又沖上一批,黑壓壓的人頭仿佛望不到邊。
縱然是鐵人,也禁不起這樣的打法。
倒下的越來越多,剩下的也是咬牙苦撐,極度的疲累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汗水流進了眼睛,都顧不得擦一把,四周只有刀和槍,從四面八方襲了過來。
佟大川也受了傷,血流披面,看上去十分猙獰。他一邊揮刀殺敵,一邊向不遠處的楊昭靠攏。楊昭身上的戰袍已經被鮮血浸透,變成了一種觸目驚心的深紫色——他的驚夜斬下,已經倒下了多少人,早就數不清了;每一次揮刀,哪怕只濺上一滴血,也足以把他這身戰袍染紅!
“指揮使……”佟大川終于靠近了楊昭,聲音已經完全嘶啞,“你怎么樣,傷著沒有?!”
楊昭劈開身邊一柄毒蛇般竄來的鐵槍,刀鋒順勢上挑,隨著一聲慘呼,驚夜斬帶起了一溜血光。“過來!”他一把拽過佟大川,幾乎與此同時,呼嘯的箭矢擦著佟大川的臉頰一掠而過!如果沒有楊昭這一拽,只怕佟大川的頭顱,已經被一箭射穿。
“不要說話,小心應敵!”楊昭只說了八個字,身邊已經倒下了三四個瓦剌的狙擊手。
“指揮使,這么打下去不成啊!”佟大川揮舞著大刀,拼盡全力地叫道,“弟兄們撐不了多久了——”
“我送你突圍!”楊昭簡短的聲音里,夾雜著兵刃交擊的巨響,“你闖出去,找蕭帥!”
“還是我送你闖出去吧!”佟大川扯著嗓子大叫,生怕楊昭在混亂里聽不見他的聲音。他怎么能撇下楊昭,自己往外突圍呢?
汗水順著楊昭的額角往下滴,他也知道這么打下去不成,虎騎營和精銳營已經被沖散,要集結突圍已是不可能;而銅人陣阻住了中軍主力的來路,瓦剌的重兵正在全力對付左翼這兩營人馬,他們已經拼到了失血脫力的地步,實在是支撐不了多久了。
可他們萬萬不能輸,今日麓川戰場上若不能取勝,他日中原的土地上就會一樣的血流成河,尸橫遍野!更何況,一旦戰敗,瓦剌的大軍就直指紫荊關,風煙還在關上啊!
眼見著傷亡越來越慘重,楊昭已是心如火焚。只剩下一個辦法,就是破了銅人陣,讓蕭帥和趙舒統帥的中軍能夠火速趕到,沖入戰圈。
佟大川還在喊著什么,是在叫他突圍,可是楊昭怎么能走?他是左翼的統帥,他一走,陷在苦戰里的這兩個先鋒營怎么辦?
一陣混戰里,佟大川又靠近了楊昭,“指揮使,還是你先走!”
“去見蕭帥,告訴他——燒戰車,破關節!”楊昭只來得及說了這幾個字,沒有時間跟佟大川詳細地解釋了,但對于久經沙場的蕭鐵笠來說,只要這六個字就已經足夠。
銅人陣雖然堅固,但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笨重,他們的速度靠的是戰車,只要燒了戰車,銅人陣的威力立刻就會大減。而且銅人還有個破綻,就在它的關節上——無論鑄造得如何精密,它都得在頸、肩、肘、膝各處關節留下縫隙,否則就不可能靈活地轉動。蕭鐵笠是臨陣經驗豐富的大將,只要能把這六個字傳到他的耳朵里,他必定是一點就破的。
“什么?”佟大川沒聽清,或者是沒聽懂,“燒戰車?破關節?這什么意思——”
“還不快走!”楊昭就差一腳把他踹出去了。
“不行啊,指揮使,我聽不懂啊!”佟大川急得嚷了起來,“還是一起走吧!”
“閉嘴!”楊昭一刀蕩開疾刺過來的長矛,“你若見不著蕭帥,這場仗就是敗在你手上了!”
佟大川打了個激靈,他看見楊昭的眼神,仿佛已經被血光映紅了,殺氣畢現!如果他膽敢再遲疑下去,只怕楊昭那把驚夜斬,就要劈到他的頭上了。
“跟我走!”楊昭一聲令下,開始往外突圍。刀鋒削出的銳響,直刺耳膜,瓦剌的刀斧手立刻倒下了一片!
佟大川不敢再猶豫,飛身跟上。
這真是一條血路,他們的每一步,都踏著慘呼和尸體,佟大川已經不知道什么是累,什么是痛,只看見紛飛的血雨里,交錯著無數的長槍和刀鋒。
他都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闖出來的,剛擺脫刀斧手的糾纏,就聽見“苒”的一片急響,如蝗的箭雨,已經黑壓壓地迎面襲來。
就在他一驚之際,一道寒冽的刀光凌空而至,密集的箭鋒好像突然撞上了一道簾幕,漫天都是四散飛激的箭雨。是楊昭,他已經棄馬撲了過來,可惜還是遲了一霎,一支箭擦著他的刀鋒掠過,直刺佟大川胸前——
“當!”楊昭的驚夜斬脫手而出,迅疾得看不清是刀還是影,就在箭鋒將要觸及佟大川胸前的時候,刀箭相擊,一齊凌空飛起!
“快走!”楊昭只說了兩個字,后面潮水般的刀槍,又一次洶涌而來。他的驚夜斬已經脫手,閃躲不及,眼看就要被刀叢淹沒——就在此時,一條黑色的長鞭,疾掃而至!
丈余的長鞭,力道之疾,竟將一排刀斧手掃得跌了出去,鞭梢反卷,裹住空中落下的驚夜斬,帶回到楊昭的面前。
楊昭本能地接刀,驀然回首,卻見長鞭的盡頭,一個翩若驚鴻的身影,正向這刀箭的叢林中掠了進來——殘陽如血,紅衣流云,一種奪目的美麗,震撼人心!
這一剎那,就連瓦剌的刀斧手,也有片刻的驚呆。
楊昭的心卻突然沉入了谷底,胸口一悶,仿佛連呼吸也為之停頓——是風煙?!
是他深深愛著,刻刻惦念的那個女子,正義無反顧地撲進這一片血腥狼藉的刀光箭叢里!
風煙輕輕落地,望向楊昭,一片肅殺清冷的天地間,仿佛只剩下眼前這個血染戰袍的男人。
兩個人的喉頭都已哽住,說不出半個字來,可短短的一瞥間,無盡牽掛,無盡溫柔,千言萬語也道不盡的深情,都在其中。
——你怎么來了?楊昭眼里隱隱有責怪。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風煙眼里是淚光,她來,是為了遵守大雪之夜,他們斷箭的盟約。
風煙這一鞭,解了他的圍,而楊昭卻寧可希望,她不曾來過。
四周的瓦剌兵馬怔了一霎,這才紛紛回過神來,一擁而上。
從風煙到楊昭,只有短短十幾步的距離,可是,他們轉眼間就被如潮的敵軍沖散。大批的刀斧手向這邊蜂擁而來,一層層圍攏,這咫尺之遙,竟成了天涯之隔。
汗濕重衣,浴血苦戰!
楊昭握刀的手已經崩裂,驚夜斬的流光在亂陣中忽隱忽現。“楊昭——”耳邊突然聽見風煙的聲音,仿佛極近,就在他身邊,在他肩頭,在激蕩的刀刃聲中出奇的清晰,就像從前,她帶著微笑的輕喚。
心里重重的一震,不詳的預感突然襲來。
楊昭抬頭在亂軍中搜尋風煙的身影,卻正看見,她身后正有一柄瓦剌的長刀疾劈而下!
“風煙!”
楊昭這一聲呼喊,心膽俱裂。
身邊的刀劍一齊向他砍過來,他卻渾然不覺,飛身向風煙的方向撲了過去——一把尖利的鋼爪迎頭擊下,楊昭卻不閃不避,鋼爪自他的額頭劃向耳側,一陣撕裂的痛楚傳來,這一爪,就毀了他英秀的容顏!
可是,還是遲了,就在他被這柄鋼爪一阻之際,風煙身后的刀光已經落下!鮮艷的紅衣在風里飄起,晶瑩的血珠,激上天空——
這凄艷的一抹紅,就是他看見她的最后一眼,映入眼底的顏色。
兩天后。
劍門關上,旌旗飄揚。麓川之役大捷的消息,已經飛也似的傳遍了朝野。從關內到關外,捷報所到之處,一片歡騰。
但在這支打了勝仗的軍隊里,卻一片沉靜肅穆,不見有人歡慶這次企盼已久的勝利。代價太過慘重,兩個先鋒營折損了一大半,后面的中軍主力也死傷無數。這是他們所經歷過最殘酷的一戰,兇悍嗜血的瓦剌人,幾乎拼到了全軍覆沒,也寧死不降。
收復劍門關,是踏著如山的尸首,成河的血流拼出來的。
這兩天,大營里都在清點傷亡的名單,每座營帳門口,都掛著白色的燈籠。
在虎騎營的主帳里,蕭鐵笠、趙舒、韓滄正圍成一圈,坐在桌前,人人的臉色都很沉重。
帳簾一掀,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香氣飄了進來,是素衣的袁小晚,手里還捧著一只精致的香爐。
“袁姑娘。”幾個人,連同蕭鐵笠在內,都一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他怎么樣了?”
袁小晚搖了搖頭,“還沒醒,可是脈象很不安穩。我剛去找了些寧神的香料,或許有用。”
韓滄攢著拳頭擊了一下桌子,“你昨天不是說過,沒傷著臟腑,應該不礙事的嗎?”
“可他失血太多了,而且激戰過久,傷了元氣。”袁小晚道,“難道我會不盡力嗎?能用的藥我都用了,能想到的辦法都想了,我心里比誰都著急。”
蕭鐵笠長嘆了一口氣,“唉——只怪我去得太遲了。”
“蕭帥何必太自責,瓦剌的銅人陣那么霸道,你也還是破了陣。”袁小晚安慰他,“最重要的是,仗已經打贏了,付出什么樣的代價,也都是值得的。”
“破陣?”蕭鐵笠苦笑道,“若不是楊昭護著佟大川冒死突圍,讓他送來的那六個字,我怎么想得到這樣的破陣之策。”
“是啊,死傷的兄弟那么多,我連慶功酒也咽不下去。這場仗的頭功本來應該歸楊督軍,可是現在卻變成這個樣子……”趙舒也一嘆,“好在咱們趕到得還算及時,要是再遲上一步,就真的是回天乏術了。”
“趙舒!”蕭鐵笠瞪了他一眼,“不要亂說。現在楊昭不還好好的嗎,他不會有事的。”
“我怎么是亂說?蕭帥沒聽見劉進后來說嗎,當時楊督軍整個人就像失去了神志一般,刀槍一齊往他身上招呼,他卻躲都不躲,直往風煙那邊沖。若不是劉進和幾個手下拼死護著他,把他拽回來,此刻哪還有命在?”
說到這里,大家都一陣沉默。
當蕭鐵笠的大軍破陣趕到的時候,風煙已經出了事,楊昭也受了重傷。當時只要再早上那么一步,一切都會不同。
“風煙……已經安葬了嗎?”蕭鐵笠問了一句。
“是我親自去辦的。”袁小晚緩緩地點了點頭。
“也幸好楊督軍沒看到風煙的樣子,否則,他怎么受得了。”趙舒低聲道,“都已經那樣了……”
“當時情況那么混亂,誰也沒想到——”韓滄話沒說完,蕭鐵笠已經打斷了他,煩躁地道,“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能讓風煙活過來嗎?等楊昭醒了,誰也不要跟他提起這件事。”
“可是他一定會問起來啊!”趙舒撓了撓頭,皺眉道,“那咱們怎么回答?”
“自然是揀好聽的說!”蕭鐵笠回過身,“難道你要去跟他說,戰后找到了風煙,她如何的慘不忍睹,連尸身都拼不全了?你想要了楊昭的命嗎?”
“是啊,蕭帥說的沒錯。”袁小晚道,“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禁不起這樣的刺激。這件事,我會跟他交代,我會告訴他,風煙走得很平靜。”
“寧如海怎么樣了?”蕭鐵笠搖了搖頭,當天寧如海是跟中軍在一起,他知道風煙的噩耗之后,簡直就快要瘋了,按都按不住。
“別提了。這兩天他還一直鬧著要把風煙的靈柩起出來,帶回京城去。”袁小晚蹙眉道:“這樣長途跋涉,等回了京,只怕什么都沒了,真是胡鬧。我沒理會他,也許人在傷心的時候,總會有點神志不清。”
“唉!”趙舒嘆了一口氣,“只遲了那么一點點,事情怎么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大家又是一陣沉寂,相對無言。
生與死,都是天意吧,是上蒼冥冥之中的安排。楊昭和風煙,本不該在戰場上相遇和相識,他們的結局,或許早就已經注定了。
七天過去了。年關將近,戰事已經結束,戰場也都清理完畢,大軍開始拔營返京了。
在虎騎營的駐地,楊昭的軍帳里,氣氛卻少見的僵硬。
楊昭坐在燈下,靠著椅背,袁小晚正在給他換藥,小巧的鼻尖上沁出了一層微汗。
難道他是鐵打的嗎,這樣的一身傷,他不覺得痛?她從來沒見過楊昭這個樣子,好像他對身邊的一切,都失去了反應。
自從他醒來,已經三天了,幾乎沒有出過帳門一步,也沒有見過任何人,連蕭帥要來,他都不見。這三天,他一直沒合過眼,不動,也不說話,一直在這樣沉思,好像和這個世界已經脫了節。
燈光照在楊昭的臉上,是一種失血過多之后的蒼白,這張臉,曾經無數次地教她心動,教她渴望,但此刻,從額頭到耳邊,卻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袁小晚輕輕地敷上藥膏,她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讓他臉上的傷口愈合如初。只要時間慢慢過去,不管是身上的,還是心里的傷痕,都有愈合的那一天——風煙已經不在了,總有一天,他會把她和這場戰爭,一起忘記。
“好些了沒有?”換完了藥,袁小晚柔聲問。
楊昭沒說話,神色還是那么僵硬。
袁小晚輕輕一嘆,“你總是不說話,難道不悶嗎?我想起一首曲子,念給你聽聽吧。說的是一個女子,丈夫出了遠門,到了冬天,想給丈夫寄件棉衣,可又怕他有了衣服,就不知道回來。”她別轉了臉,曼聲吟道,“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
她的聲音柔和悵惋,念完了,回頭向楊昭笑了笑,“指揮使,你說,這件衣服,她到底是寄還是不寄?”
回答她的還是沉默,空氣里仿佛只有她嘆息的余音。
“你在想什么?”袁小晚又問了一遍。他就在她的身邊,可是仿佛隔了千山萬水般的遙遠。
“大雪。”出乎意料的,楊昭居然回答了兩個字。
這還是三天來,他第一次開口跟她說話吧?袁小晚手上的藥“砰”地落到了地上。他的聲音不好聽,十分沙啞,而且很低,像是自言自語,可是她已經喜出望外了。
他說大雪?那是什么意思?外面并沒有下雪啊!
楊昭的眼睛望著帳外,可帳外的夜空里,什么也沒有。他眼里布滿了紅絲,卻又漸漸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辛酸和悵惘。
他想起在袁小晚的營帳外,風煙匆匆追出來,隔著雪,看著他,猝然印在他臉上的輕輕一吻。那么柔軟,那么溫暖,帶著一種慌張的羞澀。
那時是心醉,此刻是心碎。
他和她之間,仿佛一直飄著雪。
第一次下雪,是在鐵壁崖,記得風煙像個孩子一樣驚嘆著說:“這關外的雪花怎么都特別大?”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吧,從此以后,她就要永遠留在關外的雪地里了。
還記得,他在暴風雪里追上她,抱著她,就好像抱著一塊冰,寒意徹骨。現在呢,現在風煙還冷不冷?她長發上的冰霜,再也不能融化在他的懷里。
要離開那座山洞的時候,風煙從身后抱住了他,輕輕說:“走出這個洞口,回了大營你還是服,我還是我的陸風煙。這一夜,就跟外面的雪一樣,慢慢化了。”她的聲音里,點點滴滴都是舍不得。都是他的錯,不該要她等,他應該在那個時候就把她帶走,遠遠離開關外這片充滿了血腥的土地。
還有開戰之前,她帶著酒來看他那一夜,笑著說:“我出生那一天,按節氣算,也是大雪。”他送給她的,就只有四個字,刻在地上,也刻在他心里。剩下的半壇金不換,她還留著吧,還在等他一起圍爐暖酒嗎……
風煙,風煙,風煙。
楊昭驀然閉上了眼睛。撕裂的痛楚再次襲上心頭,他不由自主地咬緊了牙關。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只有一天,只有一刻,只要風煙重新回到他的懷抱!
可是啊,可是,他縱然有天大的本事,有顯赫的權位,有別人所沒有的一切,在生死的面前,還是一樣的渺小。
風煙,你可知道,我已經為你不知所措。
如果,過了明天,你再也不能離開這片大漠,那么我也永遠留下來。
那天晚上,在他們沉默的對視里,他曾經不知為何想起這樣的一句話。是預感嗎,還是在風煙的眼睛里看見了她的心意?
“指揮使……”袁小晚擔心地叫了他一聲,“你該休息了。明天還要啟程回去呢!我已經叫人預備了馬車,你身上有傷,不能騎馬。”
“楊督軍,楊督軍!”帳外突然傳來趙舒的叫聲,“好消息呀!”
袁小晚急忙迎了過去,掀開帳簾,“這么晚了,什么事?指揮使就要休息了。”
“是京里來的急報。”趙舒喜滋滋地道,“于大人給蕭帥寫了信,說王振的勢力已經大失人心,扳倒他已是指日可待。還有,他還特地請旨封賞蕭帥和楊督軍,過幾天圣旨就會下來,楊督軍留任都御指揮使,重掌禁軍,還加封了寧西侯!”
“寧西侯?!”袁小晚也不禁一陣驚喜,這可是天大的殊榮啊。不過,也是他該得的,若不是楊昭從中調度周旋,運籌帷幄,這一仗怎么打得贏?
“指揮使,你聽到了嗎,皇上封了你寧西侯!”袁小晚跑到楊昭面前,“咱們明天就趕緊動身回京城吧,不知道京里有多少人在等著替你接風洗塵,擺慶功酒呢!”
楊昭卻連眼睛都沒睜開,只淡淡地道:“不用了。”
袁小晚呆住了,他什么意思?皇上的封賞,這樣無上的榮耀,他都看不進眼里?難道他真的不想回京城了嗎?那他的權位,他的前程,他這么多年流血流汗打下來的這一切,就灰飛煙滅了,他到底明不明白啊!
“為什么?”趙舒先沉不住氣了,是他聽錯了吧?
“我想留下來守劍門關。”楊昭終于抬起頭,“你們跟蕭帥一起回去復命吧。”
“可是——”趙舒張大了嘴巴,“這么荒涼的地方,又這么冷,大伙兒都巴不得早一天回去呢。守關的事,自然有下面的人來安排,還用得著楊督軍,以都御指揮使和寧西侯的身份,親自來戍守邊關嗎?”
楊昭是不是糊涂了!朝廷流放犯人,往往判個發配充軍,叫他去戍邊,而楊昭他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做這種事!
“劍門關是多少兄弟的命換回來的,你算過沒有?”楊昭的聲音仍然是沙啞的,“我不守著它,怎么放心。”
袁小晚突然插口道:“只怕,指揮使真正想的,是守著陸風煙吧。”她的語氣是冷的,仿佛帶著點指責。
楊昭眉頭微皺,“是又如何?”
“可是陸風煙已經死了!”袁小晚忍不住沖口而出,“劍門關下只有她的墳墓而已!”
“袁姑娘!”趙舒阻攔不及,暗暗跺腳,這個袁小晚,怎么可以這樣口無遮攔?
楊昭卻沒有動氣,“是,你說的不錯。所以我才要留下。”既然帶不走風煙,那么他只有留下來。
袁小晚呆住了,這也算理由?風煙死了,他不遠遠地離開這片傷心之地,還要留下來給這段感情陪葬?!一陣寒意,慢慢地浸上她心頭,原來楊昭,注定不會屬于她。
風煙活著,他是她的;風煙死了,也是一樣。
可是這千里風霜的邊關啊,除了黃沙,除了風雪,還有什么?她不相信,楊昭怎么能把這里,當成是天底下最溫柔繾綣的地方!
也許過些天,半年,一年,時間久了,往事慢慢地淡去,他心上的傷口漸漸平復,就會回心轉意。到了那個時候,他就會記得,京城是如何的繁華熱鬧,江南是如何的秀麗宜人,無論什么樣的女人,他只要招招手就可以得到——這一切,難道比不上關外苦寒里的一座孤墳?她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回去的。
時光荏苒,關內的春風去了又回,已經三年,關外的大漠卻依然沉寂。
三年了。
昔日曾經被鮮血染紅的麓川大地,已經再也找不到戰火的痕跡。天氣晴朗的日子里,成群的商隊從這里經過,駝鈴悠閑地搖曳,沒有人會記得,當年這里曾經有著怎樣的慘烈。
劍門關已經修葺一新,防衛加固了好幾倍,真正成了雄關。
“吱呀”一聲,城門終于打開,在門外等了半天的商販和百姓紛紛挑起擔子,背上包裹排隊進關。今天是寧遠市集的日子,每月初一、十五,關內關外的商販們就開始忙著往這里趕,帶的各色貨物更是琳瑯滿目,什么牛啊馬啊,雞啊羊啊,毛皮、絲綢、茶葉、瓷器、糧食、酥油、米酒、粗鹽、香料……一齊涌進了寧遠市集。
“排好隊,排好隊!不要擠!”守關的一個參將正在指揮人群出入,大聲吆喝著,“不準販賣官鹽官銅,不準在市集上酗酒斗毆,聽見沒?”
都是些例常的官腔,自然沒有人聽進耳朵里,人潮擁擠依舊。
“讓一讓——讓一讓!”幾匹馬“”的蹄聲遠遠傳來,有人在馬上招呼著守門的參將,“老彭!讓條路出來,指揮使要出關——”
“哎!”老彭響亮地答應著,匆忙疏散人群,“大伙兒都退兩步,給指揮使讓條路過去。”
“嘩啦”——人群霎時間向兩邊散開,整整齊齊地閃出了一條通道。許多人伸長了頸子張望著,竊竊私語:“來的是楊指揮使呀?”“不然還能有誰?”“快看看長什么樣子!”“長什么樣子也沒你的份兒……”“啐!”
在西北,從祈州、紫荊關,到麓川、寧遠、劍門關,千里之內,不知道楊昭的,簡直挑不出幾個來。
他的身份,他的戰功,他和一個叫陸風煙的女子的那段故事,從軍中傳到民間,幾乎成了傳奇。一半是敬佩,敬佩他保邊關、平戰亂的功績;一半是好奇,一個都御指揮使,一個侯爺,他到底為什么留在這片大漠上?
隨著馬蹄聲近,人群中的私語更加嘈雜了,聽上去“嗡嗡”的一片。
“天呀,我看見了,哪一個是?有三匹馬呢。”“是左邊的吧?好像又高又壯的,可惜看不清臉……”“是中間的,他是指揮使,當然在中間!”“中間?不行了,我腳尖都酸了……”
另一個聲音是女子的,“來了來了,是當中的那一個嗎?不會吧,真的好——英俊——啊。”“陶醉啦?”有人取笑她,“回家照照鏡子吧,就憑你?”“別鬧,噓。”“哎呀,他左邊額上好像有道疤痕……”“是嗎?我怎么看不出來?”“有的有的。不過,這道疤痕一點都不難看,還有點滄桑呢。”“花癡……”
在“嗡嗡”的私語聲里,三匹馬已經到了關前。
老彭一臉笑容地迎過去行了個禮,“指揮使,出關啊?”
楊昭在馬上點了點頭,“天氣不錯,出來走走。”
“是啊是啊,天氣不錯。”老彭雞啄米般地附和著,“今年天暖,按節氣算,都大雪了呢,看這冰還沒封上。”
——大雪了?
楊昭一怔。是嗎,又一年的大雪之日。已經三年了,時間過得真快。風煙……一個許久不再有人提起的名字,輕輕浮上心頭,帶來一陣溫柔的刺痛。
她墓前總有一杯酒,他天天都去換,無論再忙,都不曾忘記過,要陪她坐一坐。
時間久了,竟成了習慣,就連對她的想念,也成了習慣。那些刻骨銘心的往事,沉在心底,總是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候浮上來。春天花開了,想起她的笑,冬天下雪了,想起她的話,點點滴滴,清晰如昨日。
“指揮使,咱們走吧。”身邊的劉進小聲道,“洛大人也快要到了,正好去迎他一段路。”
“哦。”楊昭回過神來,想起今天是洛千里來關上探訪的日子。洛千里舊時是他身邊的得力干將,曾經在川陜總督吳信鋒那里待了幾年,探察吳信鋒貪污的罪證。現如今,他已經取而代之,當上了川陜總督,也是個封疆大吏了。
“駕!”馬蹄飛揚,就要出關而去。
楊昭的目光,在人群中不經意地一掃,卻突然心里一動,好像有樣東西,十分眼熟,在他眼前一晃而過。
是什么?
馬已經奔出了好幾十丈,楊昭突然猛地勒住了馬。記憶里一面黑底繡金,紅色鑲邊,當中金絲繡著猛虎的旗幟躍然而出!
那是三年前,他帶著虎騎營出關打仗之時,虎騎營的戰旗。
麓川之戰結束以后,因為虎騎營損傷過半,元氣大傷,他讓佟大川把剩下的人馬都帶回了京城,禁軍事務,也一并交給了佟大川代管。這三年來,他從來沒有再見過這面戰旗,為什么,剛才那一晃眼,依稀看見了這熟悉的圖案?
劉進沒提防楊昭突然停下來,已經馳出了前面老遠,才又急忙勒住馬,掉頭回來,“指揮使,怎么啦?”
楊昭道:“我好像看花了眼,剛才——不成,我得回去看看。”
“啊?那洛大人怎么辦?”劉進怔了一下。
“你和石英去接他就是了,回頭我在關上等他。”楊昭掉轉了馬頭,向來路上奔了回去。
那群人還在排著隊準備過關,楊昭放慢了馬,在人頭簇擁里尋找剛才看見的東西。
在這里!
他的眼睛驀然定住,在各色各樣的挑擔和背簍里,有一塊繡著虎的絲巾,正搭在一方籠屜的上面。那虎的繡像,無論是底色、鑲邊、絲線,還是模樣神態,都和當年虎騎營戰旗上的那一幅一模一樣。
這不會是巧合吧?難道還有虎騎營的人流落在民間?
楊昭下了馬,從人群后面擠了進去,一把抓住那籠屜的主人,“請留步。”
“誰呀?”那人不耐煩地回頭,卻立刻呆了一下,“是,是——”他該不會眼花了吧,剛才看見的那個楊指揮使,就站在他的身后。
“有件事,想請教一下。不知道你這條絲巾,是在什么地方得到的?”楊昭打斷了他的好奇。
“買的唄。”那人順口道,“上個月小兒子過周歲,屬虎的,我就買了條絲巾給他,怎么?”
楊昭疑惑地重復了一遍,“買的?”這怎么可能。
“是啊!就在寧遠集市上。有個小酒館,也代客做點小買賣,什么枕頭套、絲巾、茶壺之類的,都有。”
楊昭蹙起了眉頭,是什么地方不對勁,他怎么——怎么覺得心開始跳得快了。
“那個酒館叫什么名字?”
“挺有意思的,叫什么——”那人側頭想了想,“哦,對了,金不換。”
金、不、換?!
楊昭身子一震,整個人都呆住了。
“你說這名字有多奇怪,好好的酒,賣四文錢一斤,怎么就金不換了?”那人還在當笑話說著,“看人家對面那間,名字多響亮,叫‘十里香’……”
他的話音未落,楊昭已經不見了。
“哎,人呢?”他揉了揉眼睛,“哪去了?”
金不換,金不換!
楊昭策馬飛馳,疾風撲面而來,他卻渾身都像是著了火,握韁的手竟不由自主地在發抖。
三年了,他沒有再聽過這三個字。
風煙,是你嗎?抑或是你的魂魄,不肯離去,還在這片大漠上流連?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這句烙在他心里的話,此刻又出現在眼前。當時是怎樣刻下了這兩行字,風煙唇邊的微笑,還歷歷在目,他沒有一天忘記過。
寧遠集市在這一帶也算有名,可他從來沒來過。到了這里,只見縱橫交錯的一大片店鋪和攤販,打量了半天,也沒見有“金不換”這三個字的招牌。
“老伯,請問,這里有一家叫做‘金不換’的酒館嗎?”楊昭攔住了一個過路的老人,開始打聽。
“金不換?沒有……沒聽說過,我不喝酒的。”
楊昭的心里沉了沉,是不是他剛才聽錯了,那人說的酒館名字,不是金不換,而是別的什么。
心里想著,卻又攔住了一個路人,“請問有家酒館叫金不換嗎?”
“不知道!”
一滴汗沿著楊昭的額角滴下來,看見旁邊有家酒館,打著“杏花村”的招牌,立刻轉身沖了進去。
“客官請坐!”店小二端著酒壺迎上來,“是喝酒還是沽酒?小店這里好酒多的是,關內……”
“我想問一問,附近有沒有一家酒館,叫做金不換?”楊昭等不及他的啰嗦,打斷了他的話。
“你這人!”店小二開始不悅了,“你進店里來,到底是買酒還是問路啊?不知道!”
“啪!”一錠銀子拍在桌上,銀燦燦的,足有十兩重。
那店小二的眼睛都直了,這是什么?這么大一錠銀子!他要買多少酒啊?
楊昭盡量維持著鎮靜,“夠不夠?不夠再加倍。只要你告訴我,那間酒館在哪里。”
“那……其實那間酒館也沒什么,他們就賣一種酒,不像我們店里,多得是……”
“嘩啦”一聲,這一次,是整個錢袋的銀子,全都倒在桌上,晃得他眼都花了。
店小二的腿一軟,天呀,今兒是個什么日子啊,有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還正好砸在了他頭上!“金不換嗎?就在后面那條街,東邊第三家就是!”這一次,他回答得極其干脆。
楊昭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要鎮靜。
后面那條街……東邊第三家……在這里!
一個小小窄窄的門面,生意非常冷清,店里沒什么人,門口掛著一個小小的酒旗,上面寫著“金不換”三個字。
楊昭推門而入,一眼看見柜臺里站著一個女子,長發垂在肩上,正低頭擦著杯子。
這一瞬間,他的心提到了喉嚨口。為什么這樣緊張?為什么他的腿好像釘在地上,一動也動不了!
聽見有人推門,那女子抬起頭來,秀氣的臉,明眸皓齒,帶著笑意,“請進。”
楊昭盯著她,失望像浪濤般席卷而來。不是風煙,居然不是。
那女子淺笑盈盈,“是喝酒啊,還是歇腳?請坐。”她的語氣誠懇,讓人身不由己地走進這簡陋的店堂里。楊昭在門口怔了片刻,終于抬腳進來,在靠門的桌邊坐下來。
“要酒嗎?我們這里有一種酒,叫做金不換。”那女子捧著酒壺過來。
楊昭心頭一酸,縱然不是她,能聽見這酒的名字,也是好的。這一趟飛馬、問路、尋找,也算值得。
倒了酒,他知道不是。這酒也甘香清冽,但絕不是當年風煙倒給他的那一杯,那種醺人欲醉的酒香,那種澄透清澈的金黃色。
慢慢喝了一口,酒入喉,半是辛辣半是苦。
楊昭黯然苦笑,是他昏了頭,怎么竟抱著那樣荒謬的希望?風煙已經不在了,這是一個再也無法更改的事實。他的心跳,他的急切,他不能自制的緊張,都是那么可笑。
“味道怎么樣?”那女子笑著問。
楊昭勉強點了點頭,“不錯。”
“其實也就是普通而已。”那女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你不是一般的過路人吧,我覺得你不像。”
“你這酒,為什么起了這樣一個名字?”楊昭問。
“因為我聽說,關內京城,有一種美酒,非常香醇,酒色如金,就叫金不換。所以我就借用一下啰……”
“哦。”楊昭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她說得不錯,當年風煙也說過,這酒是京城里帶來的。對他而言,那真正是一杯千金不換的酒啊。
“聽說你這店里,還代賣一些繡品?”
“是啊。還有茶壺、茶葉什么的,繡品嗎……”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怕你笑話,我這里的繡品就只有一種。不管是枕頭套,還是被面、絲巾什么的,都繡的是老虎。”
“為什么,你特別喜歡老虎?”楊昭喝了一口酒。
“這倒不是,我說了,是代賣的。我鄰居王大娘家的姐姐,繡好了放在我這里賣。我賣得不貴,幾乎不賺錢,就只是幫個忙——她的腿腳不方便,所以……”
楊昭笑了笑,“那么我也買一幅吧。”
“行啊!”那女子高興地站了起來,“我帶你過去看看。店里剛好沒貨了,你若是早來一天,還有一幅的,可惜被買走了。”
說是鄰居,其實中間還隔了好幾戶,只能算是街坊吧,一間矮小而破舊的屋子,門板上的油漆都已經剝落了。
她伸手敲了敲門,一邊回頭對楊昭道:“她這里有不少繡品的,好像這三年來,她都一直不停地在繡老虎——所以才會繡得特別像。”
三年來?這什么意思?楊昭不禁又一陣起疑。
“她呀,不是王大娘的親生女兒,好像是從外地來的,不過很漂亮!惟一可惜的是,她的腿站不起來。”仿佛是知道楊昭在想什么,她又接著說了下去,“對了,金不換這種酒,就是她告訴我的。”
這時,門里有人道:“誰呀?”
“陸姐姐,是我,秀桃!”
“門沒拴,你自己進來吧。”
秀桃一推門,跳了進去,“我給你帶了個客人來,他指名要買你繡的老虎——喂,你傻站著干嗎,快點進來呀!”
楊昭扶著門,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
風煙的聲音!在他夢里,在他心里,縈繞了三年,就是這個聲音。曾經闖進他的營帳里,罵他是走狗,曾經在營門外,為了他跟別人爭辯,曾經在他的耳邊,輕輕叫過他的名字。
一抬頭,迎面的墻上,端端正正地掛著一副對聯,字跡娟秀,“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
是夢嗎?他是……在哪里?楊昭有點暈眩。除了風煙,除了他,還有誰知道這句話!
屋里的桌邊,有一個背影,長長的黑發,白色的衣衫。
“風煙。”楊昭覺得自己說這兩個字,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背對著他的女子,驀然轉過臉來,抬起頭,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四目相交,漫長的沉寂。
震驚,懷疑,巨大的喜悅,錐心的酸楚,刻骨思念,無盡深情,一浪接一浪地涌上來!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誓言還在耳邊,卻已經過了三年。當初的心動和迷醉,牽掛和分離,那許多的誤會,那風雪里的溫柔,一幕一幕,恍若隔世,千般滋味都往心頭繞!
“楊……昭?”風煙輕輕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淚水慢慢涌上眼眶。
他消瘦了些,也黑了些,額上多了一道淺而長的疤痕。這是當年麓川那場激戰里留下的痕跡吧?可是,并沒有減損他的英挺。這應該也是袁小晚的功勞,她向來都有妙手回春的本事,更何況,是對楊昭的臉。
可惜的是,她再也不能站起來,不能奔向他,不能飛撲進他溫暖的懷抱里。
楊昭也在看著風煙,宛若中了魔。她沒有死?她還活著?在這個距離他不到一百里的地方,生活了整整三年?!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她,深一腳,淺一腳。這是怎么了,他竟然連路也走不穩。
“風煙,是你嗎?”他輕輕摸了摸她的長發,又摸了摸她的臉。
“楊昭。”風煙的淚水撲簌而下,她自己卻渾然不覺。他怎么來了,他不是已經回京城去了嗎?
楊昭俯下身,慢慢握住她的肩膀,像是怕一用力就捏碎了她似的,輕輕把她擁進了懷里。
在這漫長的思念里,他無數次地想起,她在他懷里,那種柔軟和芬芳;也直到這一刻,重新抱緊她,他才敢相信,不是夢,不是幻覺,風煙真的就在他面前。
“你們——”秀桃在旁邊已經看得傻住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們認識?”看這情形,遠不止認識而已啊!
風煙這才想起旁邊還有別人,慌忙抬起頭,“他是楊昭。”
楊昭?!秀桃呆了呆,這名字好熟悉。
“你怎么會在這里?”最初的震撼過去,楊昭和風煙幾乎同時問了出來。
“他是我帶來的。剛才他說要買你繡的老虎。”回答的卻是秀桃,“陸姐姐,你……你原來……”
“她是從京城出來送糧草,卻在麓川戰場上失去了蹤跡。”楊昭緩緩地接著道,“很多人親眼看見她倒下,又親眼看著她下葬,我以為,今生今世都再也見不著她的面。”
“我本來的確是受了重傷,但是沒有死。”風煙輕聲道,“是袁小晚把我從戰場上救出來,幫我揀回了這條命。可是我的腿經脈已斷,再也站不起來了。”
“袁小晚?”楊昭蹙緊了眉頭,“她告訴我,她親手把你安葬在劍門關下。”如果風煙沒有死,那么他看了三年的那座墳墓,又是誰的?
“小晚也告訴我,說你被加封了寧西侯,已經奉旨回京了。”風煙看著他,“她還說,既然我的腿已經不能再復原,就不如留在這里好好地生活,她會替我照顧你。”
聽她說到這里,楊昭已經明白了。
當年,袁小晚在戰場上發現了風煙,就把她送到這里,救活過來。然后又拿著風煙的衣裳,拼湊出尸首不全的假象,瞞天過海,讓所有的人都以為,風煙已經死在了麓川。
“我曾經托人去京城打聽過你的消息,可是沒有什么結果。而我,是一個連路都走不了的殘廢,又能做些什么?”風煙淡淡一笑,無限凄酸,“我不停地繡這些東西,就是希望有一天,被什么人買走,也許他正好去了京城,正好被你看見……”
她當然不可能找得到他,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回過京城。他就在她身邊,就在這片關外大漠上,而這三年里,這么漫長的等待,他們竟然不知道對方的消息。
如果不是今天洛千里要來,如果不是他臨時想要出關迎接,如果不是他無意中看見那幅繡著虎的絲巾,如果秀桃店里不是恰好沒有存貨……楊昭不敢想象,他們還要擦肩而過到什么時候!
“小晚留了一封信給你。她說,如果有一天,我能重新見到你,就把這封信交給你看。”風煙取出了一封信,是封在蠟丸里的。上面只有幾行字:
“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救她是為了你,怕你傷心一世;藏她也是為了你,怕有一天會失去你。還是把這個寄與不寄的答案,交給蒼天去裁斷吧。——小晚”
“我明白了。”風煙低嘆一聲,“她真是聰明。”
“你不怪她?”楊昭把信紙擱在一旁。
“是我欠她的。”風煙微微一笑,“如果沒有她,我們今天,怎么可能在這里重逢。”
“可是她騙了你。”楊昭也微笑起來。
“我知道。”風煙輕輕地把頭靠在他肩上,“但我們還是見了面。我只是擔心,以后你都要被我這站不起來的腿拖累了。”
“是袁小晚告訴你,你的腿經脈已斷,不能復原了?”楊昭問。
“是啊……”風煙悵然道,“如果能站起來,我早就去了京城找你,又怎么會在這間小屋子里待了三年?”
“那么你的腿一定能治好。”楊昭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小晚是故意的。不是治不好,而是她不肯治——若是你能走路,她的一番心思不都白費了嗎?”
“真的?!”風煙愕然地睜大了眼睛,他說的,都是真的?
“我比你了解袁小晚。”楊昭抱著她往外走,“更何況,就算她治不好,京城里那么多醫家高手,也一定會有辦法。”“喂,你們——”他們已經踏出了門檻,秀桃才如夢初醒地在后面叫了一聲,剛叫出口,又停住。雖然她不知道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什么樣的事情,可是剛才這一刻,不知怎么了,她的眼角卻跟著濕了。
關你什么事呀?顏秀桃!她搖了搖頭,忍不住啞然失笑。也許總有一天,等陸姐姐的腿治好,就會回來看她了。到了那個時候,一定要把他們的故事問個清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