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放棄與堅守（外一章）

10年前，我17歲。生平第一次被抬進了醫院，就再也沒能走著出來。我的腿，在那場意外的車禍中癱瘓了。

那時候和我在一個病房住著的，是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姑娘，她的情況比我更糟，胸部以下全部失去知覺，屬于高位截癱。陪護她的大約是她的愛人——一位溫文爾雅的中學教師。雖然要忙著上課，但他依然每天都來，從不間斷。他總是細心地照顧她洗臉刷牙，給她梳理長發，喂她喝藥吃飯，按時幫她翻身按摩，給她帶來她喜歡讀的書，輕聲慢語地講自己有趣的見聞，很細致的一個人。

鄰床的她也是位知書達理的知識女性，性情溫柔嫻雅，因為大我幾歲，她親切地稱我為小妹。沒人的時候常和我聊天，鼓勵我，也把自己的一些護理治療的經驗告訴我。但是只要那個男人一來，她的脾氣就會突然暴躁起來，不是挑三揀四稍有不順就大發脾氣，就是冷著臉任他怎樣逗哄安慰始終沉默不語。但是男人一點也不計較，一如既往地溫柔體貼。

同病相憐，我知道大姐心里的苦，但我卻不能理解：她為什么要那么折磨自己的愛人呢？說實話，在內心里，我很有點兒為那位大哥感到不平。有一次，我終于忍不住問她：“大姐，大哥對你那么好，你為啥還總沖他發火呢？”

她苦笑了一下，沒說話，眼圈已經紅了。她說：“你還小，沒談過戀愛，你不懂……”停了一會兒，又說：“你瞧，都以為我們是夫妻，其實我們還沒有結婚呢。戀愛談了4年，計劃著要結婚了，婚紗照都拍好了，不想卻出了這事……你看我現在這樣，醫生不是說了嗎，八成這輩子別想離開床了。可是他呢？我當然愛他，既然愛他，就不能拖累他，害他！我那么做，是想趕他走——他應該有更好的生活啊！可他這人，唉，太固執了……”

說到這兒，她已是淚流滿面。

我看著她，眼里也涌出淚來。原來那些暴躁驕橫都是因為愛啊！原來真正的愛竟是這樣博大深沉，用心良苦！

幾年后，當一份真摯的愛情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總是想起鄰床的那位大姐。是忍痛放棄？還是堅守真愛？我在矛盾中痛苦煎熬遲疑不決。而那個因了我的文字千里迢迢奔我而來的男人，只對我說了一句話：“我對你不是奉獻，你對我也不是感恩，我們只是彼此相愛。”

負重的心終于釋然開朗，是啊，愛不是一方的奉獻犧牲，也不是一方的知恩圖報，愛是平等的相互的，不同的，只是各自付出的方式。

我會用我的方式愛他：無聊的時候陪他說話，聽他唱五音不全的歌而不會笑他，整理好他需要的資料，為他織漂亮的毛衣，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想辦法逗他，偶爾下廚，會做出可口的飯菜；而他，會給我買零食和雜志，為我做喜歡吃的菜，推著我出去散步，背我上樓梯，悶的時候帶我一起出去旅游，上班的時候打電話提醒我喝水——這是他的方式。所謂的相濡以沫，不過如此。

愛，總是有很多種方式。放棄是愛，堅守，同樣也是愛。

二手愛情

他們的相識，像俗套的電影里的情節。她是個護士，因為從小就對文學癡迷，所以工作之余，常常為報紙寫一些小稿。他是市報的編輯，因為常常編發她的稿子，時間長了也就熟悉了。他會在她的信箱里留下簡短的留言：好，待發；或者是修改一下，再傳過來。

見面是在報社主辦的征文比賽的頒獎晚會上，她的稿子得了二等獎。主持頒獎的，正是他。她看到的他，紛亂的長發，銳利的眼神，不修邊幅，灑脫無羈，像她少年時迷戀過的行呤詩人。他也注意到她，素凈著一張臉，膚色有些蒼白，眼睛里卻是與外表不相符的果敢。雙目對視之下，彼此都不由地怔了一怔。

他們相愛了，迅速升騰的感情像一壺濃烈的老酒，醉紅了倆人的臉龐。可惜，他們已經不再是能夠無所顧忌地戀愛的年齡了，使君有婦，羅敷有夫。兩個人剛一牽手，就被各自的家人知道。

她失去了家，他也被單位開除。但他們并不喪氣，因為還擁有對方，這便是最大的財富。他們在外面租了房子，買了幾樣簡單的家具，房子不大，卻被她收拾得干凈而有情調，充滿了家的溫馨。

他的前妻隔三差五地領一幫人來家里鬧，砸玻璃，摔家具，把他們的新家弄得支離破碎。但這也不能動搖他們，反而讓彼此的心靠得更近了。

他新找的工作是在一家雜志社做臨時編輯，做得好，就繼續留用，不好，就請走人。雖然做得很辛苦，薪水還不到原單位的四分之一，但他無怨無悔。每天下班，他都準時去醫院里接她，倆人手牽著手去菜市場買菜，回來一個人洗菜，另一個人燜米，吃飯時都把好菜往對方的碗里夾。晚上她寫稿子，他幫她修改，配合默契。

相信王子和公主的幸福，也不過如此吧。

張愛玲說：“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有一次，他洗完澡后，她接著去洗。他正在電腦前看稿子，卻聽她在浴室里大喊他的名字。他急忙跑去，看見她正對著他留在浴室里的幾縷亂發，臉色鐵青。她怒氣沖沖地嚷：“洗完澡也不知道把浴室收拾干凈，你一點兒都不尊重我！”他知道她有潔癖，默然收拾了亂發，心里卻有些涼。他無端地想起了以前的妻子，每次洗澡時，都是妻子給他放好水，調好水溫。洗完后他就走人，從來沒想過那些留在浴室里的亂發和肥皂沫。她看著他極不情愿地收拾著，心里也深感委屈，沒來由地想起她的前夫。前夫知道她有潔癖，從來都是主動把用過的東西弄得干干凈凈、井井有條。

雖然只是一件小事，可是彼此的心里，開始有了隔閡。

雙休日，她想女兒，便買了玩具和新衣服去看孩子。他也想兒子，正好趁了這個間隙，把兒子接來玩了幾天。她回來時，看到整個家像被土匪掃蕩過似的，到處凌亂不堪。而他和兒子，玩得正歡。她怒從心頭起，和他大吵一頓后，賭氣也把女兒接了過來。

一個家，四口人，兩個派，爭吵從此無休無止。他們千辛萬苦組建起來的家，就這樣被瓦解了。

卻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

二手愛情，就像二手房子一樣，你再費心將它裝修得富麗堂皇，時間久了，終究會露出原來的痕跡。有智慧的主人，首先要懂得用寬容和體諒細心地維護它，不要讓狹隘和私欲，將這間美麗的房子抹上昔日斑駁的舊影。